府门开了条缝,从里面探出一张脸,那人扫了她一眼,神色有点古怪。

穿针见是那中年守门人,便急急说道:“快让我进去,我要见老夫人。”

那人赶忙应了,哐啷一声,南宫府大门豁然大开。穿针迈步进去,狂风夹着一个闪电凛冽地划过,耀目的光亮瞬间震亮了天庭,同时照出正面的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穿针仿佛被雷电击中,难以言喻的惊恐从身体深处席卷上来。

“王爷!”她惊叫。

在闪电熄灭前的刹那,肖彦直直地对着她,凌厉睚眦的目光穿透她惨白的脸。廊柱旁、屋檐下,到处是束甲提刀的翼国士兵,不远处蜿蜒的长廊里,悠悠坐着陈徽妃,她淡淡地望过来朝她莞然一笑。又侧头观望着南宫府内蒙蒙雨景,好像这里发生的事与其无关。

“很失望是不是?你的老夫人撇下你走了,带了玉帛走的,你想通风报信也晚了。”肖彦步步逼近,牙缝里咬出三个字,“龚穿针!”

穿针脑子嗡的一下,直愣愣地跪了下来,闪着盈盈的泪光:“王爷,臣妾真的不知道,请你别怀疑臣妾…”

肖彦一定从陈徽妃那里知道些什么,她现在才醒悟,那次静窦寺外蓑笠蓑衣的两个人是她派去的!这个外表亲和、心如蛇蝎的女人,终于下手了。珠璎,珠璎在哪?她才十八岁,跟着自己一年,她毕竟是无辜的…她遏制不住地泪如雨下,希望肖彦能相信她,她会解释,请求他的宽恕——他们是那么的相亲相爱。

他走近她,慢慢蹲下身,用手指摸挲着她光滑的脸,骤然捏住了她的两腮,力度又是发狠的,一双眩目的眼眸灼在上面,直刺到穿针的内心深处:“那个南宫大官人不过是柬国皇帝的一名宠臣,潜伏在翼国多年,他就在我的手里,你要不要见他?你可是他的恩人,可惜人家辜负了你,逃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他又加了力道,穿针的脸歪曲地扭成了一团,她痛苦地泣叫:“臣妾真的不知道…王爷,别这样…臣妾也是刚刚发现玉帛有问题,才赶来想要回去。”他倏然放手,穿针瘫坐在地上,五脏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团。

“夜公子是谁?”

一记闷雷落在头顶,穿针嘴唇都似染了灰,她嗫嚅片刻,声音低到极处:“臣妾不知道。”

是的,她真的不知道。

连她自己都在问自己,夜公子究竟是谁?

“你还在骗我!”

啪的,穿针泪痕未干的脸上迅速有了一道紫色的掌晕,击打得耳际轰鸣作响。此时,雷电交映,冷冷地勾勒起肖彦悲绝的五官,细密的睫毛剧烈地颤着,沾染着眼里的泪花,他抬着刚才挥过的手掌,内心里那难以遏制的悲愤终于喷薄而出。

“这是我肖彦第一次打一个女人!从头至尾,你一直在骗我!我真瞎了眼,被你骗得团团转,乖乖地把玉帛给你,你就可以给那个柬国太子!现在,他们的计划得逞了,你得意了?高兴了?柬国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干吗不带着你走啊?”

穿针遭此一击,只觉得全身的气力被突然抽空,虚弱之极。又知道了夜秋睿的身份,明白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顿感全身寒冷入骨,一颗心彻底发凉。她努力张着嘴,机械地作着解释:“臣妾错了,做错了…”

“你会错?错的是我!”肖彦拿手指对着自己的心口,疯狂地笑起来,笑得泪珠横飞,碎玉似的,“这颗心本来是有残缺的,可我把它修补好了,再把它完完全全交给了一个人,以为从此可以夫唱妇随,相偕到老…哈哈,我真蠢,真傻,彻底的大傻瓜!”

他猛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张脸因憎恨痉挛着:“你听见心碎的声音吗?”穿针的额角密密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她勉力强撑着身体,嘴角忽地扬起一抹笑意,声音却抖得厉害:“背叛王爷的人怎么会听见心碎声?臣妾罪不可恕,听任王爷处置。”

肖彦的手紧紧地环在穿针的腰上,手心的冰凉直直地渗进她的肌肤,穿针惨然一笑,人因为无力任凭他抱着,耳听着他绝望的声音遥遥而来:“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这样?”

“王爷!”

突的听见一声叫唤,声音中透着尖刻及冷酷。大雨滂沱中,陈徽妃由身边的侍女撑着竹伞,领着众士兵站列前方。

一时间,肖彦清醒过来,他一把放开了穿针,站起身,眼神恢复了先前的阴鸷,整个人因而显得强硬而决绝。

“处置你一个女人,还不如上战场杀死几个敌人。暂押回京城,龚穿针,你好自为之。”

穿针垂下细密的睫毛,默默地伏跪着。肖彦不再看她,号令手下士兵连同郡府衙狱,押送南宫一干人即刻启程,自己转身大步出府。陈徽妃紧随其后,她在穿针面前稍停,唇际噙着一抹嗤笑,眼光扫过穿针,高傲地跟了出去。

一阵整齐的靴声从穿针面前促促掠过。

南宫府外,车流辚辚马蹄沓沓。雨渐渐小了,整个世界雨雾如烟。

玉娉婷 繁华事散逐香尘(二)

穿针回了景辛宫,不,是被囚在了景辛宫。

她被勒令呆在自己的偏殿里,不得跨出门槛一步。

肖彦即刻去了他的南北大营。正如他所说的,处置她这个女人,不如去战场杀死几个敌人。兵器库被劫,军力削弱,他需调拨大量王室尚坊铁匠,日夜炼制器械,补充兵力。

景辛宫里所有的宫人、侍女调的调,退的退,浅画固执地跪在偏殿里,始终垂着头不言不语。执事主管初始不敢违背陈徽妃的意思,又对珉妃突然失宠颇感纳闷,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到最后寝宫里只剩下浅画和守门的老宫人,另外派个扫地的随时观察穿针的动静。

景辛宫出奇的安静,穿针走到浅画面前,扶她起来,柔声问道:“浅画,你告诉我,珠璎在哪?”

浅画抬起了头,已是满面泪水,她抖着声音开了口:“娘娘,珠璎,珠璎她死了…”

穿针顿感天旋地转,身子一晃,就直直地往地面倒。浅画一把扶住,见穿针面如死灰,便紧紧抓着穿针的肩膀,大声哭叫:“娘娘,你别吓奴婢!”

穿针悠悠醒来,浅画的哭声越来越大,她反而镇静了下来,一字字地问:“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我要知道…”

浅画渐渐止住了哭声,抽噎道:“珠璎一早被秋荷叫去,才出柳荫两个公公过来,架起她就走…陈徽妃传了一个男人进来,要他指认去年秋天的半夜,向他讨马车去并州的是不是这丫头。那车夫很快的认了,可珠璎偏不承认有这件事,还说陈徽妃暗里算计娘娘。当时邢妃也在场,陈徽妃恼火了,开了杖刑,把珠璎打得血肉模糊,还拿出一张供纸要她画押…”

“珠璎起来说她认了,旁边的人都松了手,她就往外冲,一头撞在石柱上…陈徽妃抓起她的手指往供纸上按,连邢妃也看不过去了,两个人就吵起来。”

穿针默默地听着,眼里一阵阵的发黑。记得她刚来王府时,珠璎还管陈徽妃叫“主母”,那时的陈徽妃气度高雅,笑容浅浅,备受人尊敬。可怜了珠璎并不知道穿针的事情,只是做了婢女应做的,却死在那个她尊称为“主母”的女人手中…

对于陈徽妃,除了无底的愤恨,她是认了输的,因为她没有陈徽妃骨子里的那种杀伐气,所以她期望害人者天不佑,相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有朝一日能够祭奠珠璎的亡灵。

眼前活着的人,还是躲一时算一时吧,就像浅画。珠璎已遇难,她不愿浅画也无辜受牵,步珠璎的后尘,于是拉住浅画的手,含泪道:“浅画,好妹妹,你快去找执事主管,就说自己改变主意了。”

浅画闻言,哭着跪了下来:“娘娘有难,奴婢怎么可以扔下娘娘不管?”

穿针劝道:“我不会有事的,你走了,我的心会更踏实。”她的手轻抚着浅画的头发,仿佛在跟引线、跟珠璎说着话。浅画临去时说,娘娘,让奴婢再服侍你一次吧。穿针含笑点头,给我倒杯凉水。

浅画依依离去的背影渐渐浅淡,穿针倚窗望着,低饮一口水,清凉的感觉若一丝细线探进心底。

她始终不能明白,人世间总有那样多不能挣脱的苦难,摆脱了一层,另一层又如影随形,无休无止。自己的命,就是如此了。

她闭上眼,那些缥缈的身影在眼前又接踵而至,夜秋睿、冷霜儿、南宫老夫人…南宫大官人只是柬国皇帝的一名宠臣,老夫人的夫姓就根本不是南宫。他们共演一出戏,你唱罢来我登场,每个人各自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在她面前或温情或冷鹜,唱红脸唱白脸,引她心甘情愿沉湎其中。

她慢慢睁开眼,眸中划过一缕惨意,知道了又如何?她是傻,真的傻。

天又暗了,夜晚降临。风中蕴透些许清凉,穿过她单薄的身躯,她的眼里升起一层雾,依稀看到肖彦暴怒的表情,他举起晋王宝剑,脸上写满了决绝。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眼里的雾气深了。

她收起泪水,放眼望去,隔了银杉婆娑的疏影,能够看见冷霜儿寝殿的侧面,它们正凝成魍魉滞重的姿势,嘲笑着她的愚蠢。她站了起来,大声质问:“冷霜儿,你厉害,你弃玉帛而不顾,却让我沦为翼国罪人!如果有一日,整个翼国被你的国家断裂,人们就所有的迁怒都给了我,让我独自在千夫指唾下苟且余生,这样你就高兴了?你为何不将玉帛拿走,你告诉我,为什么!”

周围寂静,只有自己的声音在窗外回旋,她颓废地坐了下来。

冷霜儿死了,她是永远不会告诉答案的。而肖彦呢,自己的妃子背弃民族大业,他将肩负何等罪名?许多年后,翼史将记载:红颜祸水,然后铸成一段无法剪去的耻辱,写上龚穿针的名字,有人会说,就是这个女人,差点害了整整一个王朝…她苦笑,将手中的凉水,一口饮尽。

他是何等孤傲自尊的男人,绝对不会将此事公诸于天下。从今往后,他对她,应该只有恨了。就像现在,将她独自囚在荒寒的角落,彼此不再闻到彼此的味道和声音,在岁月的冲刷中渐渐淡忘,用不了多久,这里又是杂草丛生、苍然凄凉的景致。而繁华热闹的王府,又将会出现美娟垂云鬓,描不尽的歌舞升平。

而自己的这种结局,大抵也是陈徽妃所希望的吧。

她有些累了,四下是凄烟苦雨,想起那晚肖彦怪异的神情,他从陈徽妃那里是知道一些,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她是没有机会去解释了,她也不想解释——她真的有些累了。

月亮升在了树梢上,她望着淡淡的月色,阖上了困倦的双眼,一丝悲凄的笑挂在嘴角。扰扰尘世间寂寞一程又一程,到最后,陪着自己的,依旧是寂寞啊。

她寂寞地渡过了一个白日,当夜幕再次降临时,京城外突然响起了轰鸣声。那声音一连串的,如汹涌的轰雷铺盖而来。京城里的人们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战鼓隆隆动地,南北城门外响彻了震天动地的杀声。

事态远远比穿针想像中的险恶,柬国三万铁甲步兵早绕道峡谷严阵以待,另五万精锐铁骑在柬国太子夜秋睿的统帅下瞬息即至,八万大军南北同时攻杀,不给肖彦喘息之机,朝着京城排山倒海而来。

玉娉婷 繁华事散逐香尘(三)

南营大帐被袭击后,肖彦得到了一些线索,又顺藤摸瓜一举摧毁了诸如南宫府那样的窝点,蛰伏在京城的柬国人被一一抓获。京城还未平定,肖彦内外夹心,便疏漏了一群人:生活在王府里的柬国金工。

他们本身是身体强壮的柬国俘虏,几十年的铸金生涯看似磨平了他们的锐气,身心变得麻木而迟钝,且许多人已过花甲之年,谁都不再注意他们。城外的喊杀声唤醒了这群老金工,他们知道属于自己的天日即将到来,于是纷纷操戈而起,高呼柬国皇帝万岁,与王府里的宫人侍卫厮杀周旋。

王府里的宫人长得细皮嫩肉的,平日除了做些杂活,多只会磨磨嘴皮子,几个回合下来就四处逃命。把陈徽妃吓得魂飞魄散,她慌乱地抱起晴月小公主,准备去皇宫躲避一时。临走前不忘关照下去,将穿针呆着的偏殿反锁住,以防她乘虚逃走。

黑幕已经降临,城头的喊杀声还在继续。而王府内更是一片惊魂,穿针听着外面的叫喊声愈来愈嘈杂,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烟熏的味道。她使劲地推拉几下殿门,却是纹丝不动。她绝望地在里面彷徨着,这时听得刀劈铁锁声,当啷,殿门霍然大开,从外面冲进个青色的人影。

定睛一看,原是画工长寿。长寿冲到穿针面前,一把拉住她:“快走,柬国人开始放火烧殿了!”

穿针回身从床榻上抄起深色的薄纱披袍,跟着长寿往外面跑。刚起几步,长寿略一停顿,用披袍将她身子裹住,背起她出了殿。

景辛宫的月亮门被撞开了,一串火把朝着台阶方向移动,长寿背着穿针隐在一丛灌木间,听着那群人狂喊着上了台阶。

“这里原是咱们郡主的,现在被肖彦那个宠妃霸占了!”

“烧了它!烧它个精光!”

长寿趁着那群人不备,无声地下了台阶。他放步飞奔,穿过重荫叠叠的柳道,闯过九曲十弯的长廊,前面便是通往府外的偏门,长寿这才放下了穿针。

“走吧,我只能帮你到此。”长寿开了偏门,外面的空气似乎比里面清冽。

“你呢?你走不走?”穿针担心地问。

“我回去烧房子去。”长寿突然一笑,阴阴的,“反正他们全把我当作半个柬国人了,我也过去凑个热闹。”

“那你为什么救我?”穿针愕然。

“为了琬玉。”

穿针模模糊糊地听着,长寿的声音已经遥远。风声,爆裂声,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几乎淹没了她的神经。景辛宫已经燃起来了,火势渐渐加大,能够清晰地看见周围的层檐翘角。她默默地望着,心底也似着了火,焚烤得五脏六肺都疼。

她咬了咬牙,低头出了偏门。

城头的恶战还在继续。先说居中猛攻的柬军,这里正面对矗立两山峡谷中的关城箭楼,是通往京城的轴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柬军全副武装,百人一副云梯,千人一架云车,攻城器具下至砍刀大斧一应俱全。另外夜秋睿还集中五千强弓硬弩手,密集的箭雨在一片尖啸声中向城墙倾泻过去,一时之间,整个箭楼城墙被箭雨淹没了。

云梯呼啸靠住了城墙,云车高高耸立起来,城上毫无动静。爬城柬军纷纷爬上云梯,看起来这攻城即将进入近身肉搏,十有八九便是大功告成。

夜秋睿心念一动,急喊:“停止攻城!”话未落点,突然城头鼓声大作梆声响亮,仿佛沉雷压顶,密集的巨石沿着墙面轰隆隆滚砸下来,一浪接一浪。云梯在巨石猛击下,顷刻之间被击毁压垮,柬军个个掉入壕沟,沟内隐隐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叫。

“好狡猾的肖彦!”夜秋睿咬牙,吼道,“收兵!回去重整队伍,天亮继续攻城!”

城门上的翼军一看夜秋睿收兵,一派欢呼声。肖彦明白夜秋睿不会就此罢休,自己又是缺少兵器,凶多吉少,招呼着众将士将落在上面的箭雨收集,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战役。忙乎的将士中,他一眼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肩膀。

“阿秋,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女人呆的地方,赶快回去!”

邢妃摘掉头盔,露出一头长发,整张脸英气逼人。她朗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臣妾虽为女人身,愿随王爷浴血奋战,赶走这些狗日的柬军!”

“胡闹!”肖彦斥道,“阮将军将你托付于本王,本王怎可有负于他?”

邢妃却是不依,两人坚持着,有兵士跑来禀报:“王爷,晋王府上空一片火光!”肖彦回身朝王府方向眺望,但见那里火光冲天,将深邃乌黑的夜空燃映得通红。

肖彦大惊失色,疾步下城楼,邢妃也跟随其后,几名束甲侍卫飞跃上马,急促的马蹄声骤雨般远去了。

晋王府内外一派惊慌,火势已经蔓延到芙蓉洲,迎面扑来灼热火舌,火屑草木灰迎风飞扬。人们有泼水的,拍打的,有惊得不知所措的,有远远观望的。肖彦飞马入府,起初不知道火源所在,只顾大喊:“人呢?府里的人呢?”

有宫人哭丧着脸上前跪地:“王爷,都是那帮金工干的…陈徽妃娘娘带了小公主去宫里了,没什么大碍。”

“哪里先着的火?”

“回王爷,是景辛宫。”

“景辛宫?”肖彦脸色大变,急问,“珉妃呢,看见珉妃出来没有?”

“回王爷,等奴才们发现,景辛宫已是一片火海…没见到珉妃娘娘,王爷…”

肖彦的身子猛然一震,他滑下马,朝着火海方向狂奔。

“针儿,针儿…”他梦呓般的呼唤,灼烈的火光下,他的神情像个惊惶无措的孩子,寻找自己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珍宝。那瞳子却比烈火更烈,只想一眼望穿一切。终于,他朝着火海嘶声叫起来。

“针儿——”

他的针儿哪去了?那个时候,如果他的针儿已化为火焰鸟,他愿意展开双臂随她而去。他说过要惩罚她,却没要她反过来这样惩罚他的!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她抬起他的臂袖想让他坐得舒服点——他知道,可他的心一直在滴血,所以他没理她。他是不敢理她啊!怕看见那张恬淡而平静的脸,怕看见她柔和清浅的笑,那样,他就会崩溃,就此误了大事。

抓到你又如何?你是我心头的一块肉,你痛了,我的心更是痛不欲生!针儿,我是生气,我是生你气的,可只是想惩罚你几日,然后把你搂在怀里,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针儿!

他狂喊着,拔剑拂去脚下的烧着的花草,眼中却被剑气削下泪来。他要进去,他要亲眼看看他的针儿到底在不在里面!

“王爷!”邢妃带了几名侍卫在后面死死拽住了他,“王爷,您要是进去了,无疑引火烧身啊!”

“王爷,全军将士还在等着您呢。”

肖彦逐渐停止了狂乱,满心茫然。是啊,他爱她,但更爱民族与天下苍生。如果没有了她,他的沙场将一片灰暗,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意动与神驰,此生不再有了。

他满心凄凉的回去,夜里起了风,火势更加旺盛,景辛宫终于化为灰烬。拂晓前,青蓝色的闪电划裂沉沉夜色,雨点疯狂地落了下来,晋王府的大火终于灭了。

一场更激烈的战争等待着肖彦。

(不幸传染上红眼病,隔离在家,双眼肿胀,视线模糊中…)

玉娉婷 繁华事散逐香尘(四)

“轰——轰——轰——”

皇宫的钟鼎广场,厚重拙扑的钟亭下,两名执事宫人抱起粗大的木柱钟杵,正奋力往大钟猛撞。锈蚀的木屑与厚厚的灰尘激荡,弥漫出一片烟雾。

京城王钟,已经百余年没有响了。

钟声响起时,天还未亮,刮起了一阵阵风,宫灯摇曳,周围蒙蒙一片。宏大沉重的钟声轰鸣不断,穿越宫墙,昭告全京城的人们:强虏霍霍来侵,危难即将降临。皇宫里到处都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片刻之间,钟鼎广场已经聚了不少文臣,宫人侍女、嫔妃们如同团团浮动的云朵,纷至沓来,惊惶地挤在一起,皇宫禁军也三三两两从阴暗幽深的宫门洞中跑出,队伍不整地聚在四周。

引线无声无息地站在其中,听着周围纷纷议论声。她东张西望着,突然发现陈徽妃站在皇后边,面呈紧张之色,正絮絮地低声朝皇后耳语着。她悄悄地走了过去。

陈徽妃拿绢帕半遮脸,声音却在抖动:“城头打得紧,王爷三天三夜未合眼了,把偌大个王府都扔给了臣妾。若是平时,这上上下下的还能管,可那群老金工起来闹事了,这群人杀人放火,抢掠珍宝,无恶不作。可怜臣妾一个弱女子,周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那个珉妃呢?”皇后貌似镇定,声音也变了。

“犯了点事,王爷一生气,把她关在景辛宫里…”

“你把我姐怎么样了?”突地旁边响起引线脆亮的质问声,把周围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

陈徽妃震动了一下,扫了引线一眼,淡淡说话:“蕊妃娘娘说的什么话?我跟你姐情如姐妹,她要是有事,我比谁都急。”

“少假惺惺的。”引线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早就发现你一直没安什么好心,我可不像我姐那样三言两语就可哄骗掉的。王爷怎会关我姐?分明是你看他们这般恩爱,心存嫉妒!”

陈徽妃向来仪态万方惯了,在浑身带刺的引线面前自然落了下风,她立时绢帕覆面,恸哭不已的样子。引线冷冷地看着,旁边的皇后插话了:“在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有话回殿里说去。”

“去里面说,外面的人就听不到了。”这回引线将矛头对准了皇后,“臣妾倒想让天下人全听见,臣妾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总有一天,臣妾会查出来!”

活着就如行尸走肉,还不如将心里的话都当众吐出来,就是死了也安心。果然皇后的脸色变白,她气恼万分地定住引线,薄薄肌肤下,青色经络快要突现出来。引线毫无惧色地冷眼相看,心中长久的,持亘的毒气喷吐出来,想把自己恨透的一切都腐蚀掉。

这时,有宫人匆匆跑来,传旨正妃以上的一律速去正殿议事。皇后由侍女扶着往前面赶,引线狠狠地瞪了陈徽妃一眼,傲首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