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里,肖沐面色苍白,满眼惊恐。他扫了一眼下面的缤纷云鬓,抬手示意老总管继续。老总管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悲哀:“禀报皇上:自先祖显王起,宫里嫔妃、内侍、官奴年年累积,至今应有一千余名,加上王室文臣吏员家眷,总共超过三千人。”

肖沐惨淡一笑:“这么多人怎么可以一起走?柬军一到,想逃都来不及。朕这就带二百号人,趁柬军还未发起攻击,从北城门出去。其余的朕管不上了,敲响王钟也是告知诸位,王室天命已绝,尔等好自为之,各自速速逃生去吧。”

几名老臣拜倒在地,在场的正妃们方才明白,一夜间,富贵安逸的生活即将消失,她们从此走上逃亡之路,殿内一片哽咽唏嘘声。

“皇上且慢!”引线出来,喊了一声。

肖沐见是引线,脸上毫无表情:“蕊妃还有什么话?”

“皇上,城头的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为了什么?为了皇上,为了城内几十万老百姓。皇上是一国之君,大敌当前,理应率众抗敌,怎可临阵脱逃,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皇上如此行动,岂不教将士们寒心?”

肖沐不料引线会说出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不禁愣了愣。另有文臣趋前躬身:“臣启皇上,国难当头,当思克难之策。”

肖沐白了引线一眼,说话冰冷:“有什么策略?两天前南营兵器库被洗掠一空,朕就有大限将至的预感。如今柬国人来了,用翼国的兵器对付翼军,翼军力量薄弱,早晚将面临灭顶之灾,还要死守,分明是不识时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子旗号不倒,我肖沐还会卷土重来!”

他逃命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强烈,对于他来说,丧失了京城这个财富根基,浩浩翼国土地都是他肖沐的,他依然可以在别处过上安适淫乐的皇帝生活。

皇宫里一派惊魂,几十辆双架铁皮辂车准备好了,吆喝声中,引线无奈坐了上去。

肖沐的马车出北城的时候,景辛宫还在燃烧,那串起来的火苗,把半边天空都映亮了。引线抬眼望着火光的方向,心里升腾起一种恐惧,那恐惧愈来愈深,逼得她满眼满脸全是泪水。

“姐——”

她凄厉的声音空荡荡地在京城上空回响,霹雳雷声响后,肖沐的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而这时的肖彦,带着将士坚守在南面主城墙上,听着柬军的脚步声、战车声愈来愈近。

拂晓时分,雷雨早停了。城墙的三面骤然火起,无数渗透猛火油的火箭疾风骤雨般倾泻到城中,城头也用箭雨给以还击,不到一顿饭时光,城头成了一片火海。接着,杀声大起,通往京城的御道上又是步军猛攻,伴着密集箭雨,猛烈的巨石战檑片刻间将城墙轰砸开几处大洞,黑压压的柬军如潮水版杀入城内。城内守军拼死抵抗,一时,刀光剑影,惨声阵阵,城门内血流成河。

玉娉婷 多情却似总无情(一)

当肖沐的车流隆隆开过北城时,守城的将士立即飞骑报入城头。皇宫沉钟响起,城内大乱,肖彦知道肖沐向来胆小怕战事,对他心思一清二楚,却未料他逃得比兔子还快,将几十万百姓抛在城中。痛心之下,急调几百中军护送逃难人潮,自己带兵在城头拖延时辰,与柬军展开殊死搏斗。

邢妃杀得兴起,那口父亲送给她的宝剑,闪电般上下劈杀,周围血肉横飞,只听啪啪连响、声声惨叫。还未喘口气,一名柬军副将朝着她飞扑过来,他挥剑怒劈,那副将的头颅已滚出丈许之外。

邢妃哈哈大笑,瞬息之间后背被什么猛戳了几下,她的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她踉跄着走了几步,人就轰然倒地。

“阿秋!”

肖彦见状霹雳一声大喊,杀出一道血路,将邢妃抱起,飞快地放在城楼一角。几十名侍卫飓风般卷了过来,隔断了外面的柬军。阮将军赶了过来,见此状况,不由老泪纵横,大哭着跪了下来。

邢妃靠在肖彦胸前,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嘴角抽搐着,却含了一缕笑:“臣妾知道,王爷一直拿臣妾当兄弟…臣妾很想学珉妃,就是学不来…”

肖彦充满红丝的眼里浮起泪光,声音透了悲凄:“阿秋,你是你,不用跟任何人比,我这就叫太医,太医!太医!”他回头疯狂地喊。

邢妃虚弱地抬起了手,真切地想去抚摸那张英俊的脸:“王爷…那张供纸是假的…琨儿,是陈徽妃害的…臣妾刚查出来…”

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淅沥秋雨弥漫,渐渐微弱,手最终滑了下去。

夏日暖阳吻上了城墙,御道中累累尸体黑红交织,遍野焦木冒着青烟。柬军的攻势仍是一浪高过一浪,两翼铁骑山呼海啸般冲击而上,中央重甲步兵同样是无可阻挡地昂首阔步,仿佛黑云黑潮平地卷来。

杀声震天,艰难死战的翼军,渐渐退到烟尘边缘。凄厉的牛角号声震京城,苦苦撑持两个时辰后,肖彦大军终于溃败北撤了。

穿针离开晋王府后,首先去城东南的孝闻巷。

皇宫里的洪钟阵阵,每一下都沉在京城的人们心头。穿针刚走了一半路,就遇上了逃亡大潮。夜里的京城万商争迁,车流抢道,特别是那些王公贵族,达官贵胄,珠玉珍宝装了几十辆只怕少,又闻得皇上率先已逃,更是惊慌失措。他们拥挤着,尖叫着,争先恐后往北面跑,一时整座京城人喊马嘶,哭声震天,陷入惊慌混乱之中。

等穿针好容易赶到龚府,天已大亮。孝闻巷内不闻人声,只有槐树上的鸟儿惊叫着飞来跳去。龚府大门已锁,穿针顿感与生俱来从未有过的累,她吃力地坐在台阶上,心里酸涩得难受。她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对面有户人家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

“都逃难去了,姑娘来晚了。”老妇人朝着穿针喊。

穿针站起来,问道:“请问去哪了?”

“老身听那夫人在哭呢,说这京城不是他们呆的地方,乡下人还是回并州老家去,那里太平。八成回并州了。”

穿针道了谢,人有点呆滞地朝着府门出神。老妇人催促道:“咱穷人家,又一把老骨头的,柬国人不会拿咱们怎样。逃难是那些富贵人家的事,姑娘年纪轻,趁腿脚利索赶快跑吧。”穿针苦笑,自己这双脚跟老妇人拄着拐杖有何不同?她还想问什么,老妇人已经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了。

穿针踽踽独行在街头。

她差不多已经走不动了,只是机械的,一步一步朝着城头方向挪去,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就在那里。远处战鼓隆隆,号角声隐约可闻,鼻端充溢着浓稠的血腥气。

突然,狗吠声连连,一个平民从城头方向跑来,边跑边喊:“快躲起来啊,晋王撤兵了,柬国人要进城了!”

穿针茫然地环顾四周,号角声已经停了。灼目的暄日下,正当蓬勃馥郁时节,满目的却是一片荒凉,一片萧疏。没有了游人如织的王畿国风,失去了商旅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这就是曾经的京城,曾经富足的王朝,在她眼中,碎裂成了云烟。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她站在了桥头,脚下是河水的沉寂与染红的血色,心尖,有个锐细的声音在不断地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尘世,原是容不下她的。两天来,她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去死?罪孽深重,却一直活着,苟且偷安,也许也是贪生的女人吧。城破国危,引线走了,娘家人全走了,如今他也走了,只留她独自面对尘世冰霜。她也该走了,带走所有的情与恨,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尘而去。

她的双脚踩在了桥面的最外端,嘴角噙着悲凄的笑。眼前晃过那个挺拔的身影,和那张端凝沉痛的脸。

她喃喃地念着肖彦的名字,闭上了双眼。

别了,我的良人。答应我,下一世再来陪我。

“夫人。”

后面突然想起轻唤声,平静而悠远的,却生生将穿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穿针迟缓地睁开了眼睛,转过身去。

崇先生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乌绉纱头巾,手里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仙风道骨模样,却是一脸凝重地望定她。

穿针惨然一笑:“先生何必坏了小女子的好事?”

崇先生回答道:“凡事都有定数,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夫人死期未到,只是命里遭此一劫。”

“我已罪孽深重,就是死了也难抵消一世清白,先生先前给的答案也是错的,小女子活着,本就没答案。”穿针满目萧条。

“造化弄人,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简单说给夫人听,八字可算命,但命不是八字,夫人本就玲珑剔透心,如今柬国来侵,你却这样死了,实是不值得啊。”

穿针茫然地问:“我要是不死,该怎么办?”

崇先生轻叹一口气:“命由己做,福由心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请夫人好好活着,夫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是啊,自己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穿针咀嚼着崇先生的话,仰望远处漫卷着黑色战旗,等她再次回头,崇先生手摇着铃杵,走远了。

玉娉婷 多情却似总无情(二)

太阳的清辉铺满城楼,绿色的原野上,漫卷着“夜”字战旗,京城南门外已经是车马辚辚,柬国五万大军列开大阵,向京城内浩浩开来。

按夜秋睿的指令,凡进城将士一律纪律严明,秋毫无犯。那些久踞翼国的柬人,欢呼雀跃地涌向官道,甚至一些逃难不及的百姓,也远远地观望着,窃窃私语,人们都想一睹与肖彦并世对阵的年青柬国太子的风采。

遥闻鼓乐声悠扬,城门旌旗翻动,一彪军马浩荡力阵,与鼓角声交相呼应。片刻之间,一竿“夜”字大旌旗满当当涌入眼帘,掌旗者正是去年穿针在静窦寺见过的那名铁塔彪汉。旗下,夜秋睿青铜雪白战马,一身银装甲胄,白色绣金斗篷猎猎舒卷,英挺的五官英挺的身姿,嘴角含一丝桀骜冷酷的笑,恍若一尊银装天神。

身后一色红鬃烈马,拥着几辆铁皮辂车,满脸笑容的柬国皇帝夜毅朝人们挥手示意。仅仅是那隆隆如战鼓般整齐的马蹄声,便激起人们一片喝彩,官道两旁响彻了“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的欢呼声。

夜秋睿举起手中的大槊,金晖下,大槊大开大阖,每一个起落,必定掀起一片惊叹。他们的战车驶向皇宫,他的眼光却飘往晋王府方向。景辛宫残留的烟灰依然朝空中袅袅升腾,那深褐色的烟气如同枯发的老人,徘徊着渐行渐远。

他敛起了眉头,脸上是略略的凝重。他收起目光,只是淡淡扫向两边朝他欢呼致意的人群,蓦然地,他浅黑的眼眸仿佛被什么触了一下,很快的,他朝着那里端凝不动,紧抿的双唇列出一条惊喜的缝。

绰动的人群中映出穿针清浅的眉目,凝脂般的肌肤,眼里笼着一层薄薄的似无微有的笑。她平静地站着望定他,素色的身影在满天风絮里缥缈如烟。

夜秋睿飞身下马,径直走向她,周围的人声鼎沸声全部停止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轻轻划过她额前凌乱的发缕,手指触着她的肌肤,温温的暖。于是,他紧抿的唇角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

“你在等我吗?我就说过,你我之间的尘缘,不是想断就能断的。”

那样浅浅的笑,如春风荡漾杨柳点水。也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寒光向他逼近,穿针手中的尖刀正刺向夜秋睿的喉头。夜秋睿惊了惊,用迅雷之势往后侧让了让,穿针扑了个空,另一刀又近乎凶猛地刺来。

人群一阵惊呼。夜秋睿下意识地反手揪住了穿针的手腕,穿针的手一软,刺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要杀了你!”

夜秋睿用力虽然不大,穿针却挣脱不得了。两次猛击,虽是带着满腔仇恨而去,却已气力不济。她只能徒劳地挣扎着,叫喊着,失败是如此之快,新一轮的仇恨再次淹没了她。

坐在辂车里的夜毅骇得出了一身冷汗:“快抓住她!”

两边的柬军一拥而上,迅速地将穿针束缚住了。

夜秋睿弯身捡起刺刀,略微端详,摇头轻笑:“穿针,你是杀不着我的。”笑过之后,眼里有一刹那的黯然。

翼国历一百一十七年,五月初的申时,柬国皇帝的兵马载着一名半途女刺客,浩浩荡荡开进了肖沐的皇宫。

车马仪仗到得钟鼎广场,夜毅下了辂车,但见晴空万里,琉璃大瓦在绚烂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遍地奇花异草,舞絮飞花弥漫了天空,竟使这片雄峻恢弘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感觉。夜毅心神荡漾,高声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翼王朝美景也!”

夜毅雄心陡长,大踏步朝正殿方向走。拾汉白玉台阶而上,排排雕窗大开,满眼的是孤冷的璨金颜色。走向正上方的雕龙宝座,靴声喀嚓,在空荡的殿梁上空回荡。夜毅坐了上去,双手扶住龙柄,满足而舒心地笑起来。

铺金地砖光滑可鉴,从外面映出一抹迟缓却又纤小的身影,那身影无声无息地飘过来,夜毅知道是谁,大加赞许道:“这次攻翼计划有皇妹的功劳,皇妹想挑哪宫住下,随便挑。”

柬国的长公主,穿针眼里的南宫老夫人,宽袖繁复的织金云霞礼服,头上珠翠云片滚滚与坠,夏日里严整的装扮,额头上竟连一丝汗都没有。长公主微微扬起脸,看不出神情:“该做的我已做了,我还是想回柬国去,住在那里舒坦。”

“这片土地迟早也是柬国的。”夜毅哈哈大笑,接着话锋一转,“是因为霜儿吗?”

长公主叹了口气,声音轻弱,像是倦怠了:“如今霜儿已死,柬军进驻京城,我这把老骨头不用当什么南宫老夫人了…”她苦笑,双眼遮掩在睫下,“我为夜家做得已经够多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也很久没回自己的家,你爱干吗就干吗去吧。”对这皇妹,夜毅也有几分不忍。这仗还要继续打,肖彦指不定何时会卷土重来,女人在身边碍手碍脚的,于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长公主的心随了夜毅的动作,骤然地沉了下去。只觉得丝丝冷意从脚底弥漫到周身,连同魂魄也变冷了。为了战争,十几年来,她丧夫失子,如今连唯一的女儿也不在了。为了夜家抽尽最后一根丝,到头来,自己想要的原是不多,一所庭院,一串佛珠,平静中寂寞以终老。

她很想这么快就离开,却也没忘记进来的目的:“穿针那孩子无辜,请皇兄善待于她。”

“你说的是肖彦的那个妃子?”夜毅沉吟,突然一笑,“想杀睿儿,无异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肖彦定是逐她出府,这孩子已够可怜。”

夜毅慨然道:“暂管押着,好食好穿相待,等京城彻底平定再论。”

望着长公主缓缓离去的背影,夜毅心念一动,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肖彦的妃子…将来必有用处。”

肖沐曾经的皇宫内,柬国君臣一派喜庆。

士兵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籍。夜毅从正殿出来,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夜家列祖列宗。

钟鼎广场上,洪钟再次撞响。柬国皇帝夜毅率领太子夜秋睿、全部臣将跪地,反复念诵:“天佑夜氏王室,绵绵无期…”祭拜完毕,皇帝面向诸臣将,内心亢奋,声音激昂:“从今日后,夜氏稳如泰山,天下将无人敢藐视夜氏也!”一班人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皇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吾皇万岁!社稷恒久——”琅琅颂词在幽深的皇宫上空久久轰鸣。

玉娉婷 多情却似总无情(三)

暮色四合,京城渐渐陷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本就萧疏的京城,一入夜万籁俱寂,茫茫昏黑间,唯有皇宫的灯火如星星点缀,隐隐烁烁。

万盏灯火中,皇宫边墙的一座二进庭院,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在远处宫殿明亮的大灯,与游走绰动的内侍飘忽的灯影下,这点微光几乎难以觉察。

夜秋睿的步子落得极轻,他的出现还是惊动了守院的两名持戟士兵,急忙单膝跪地,太子殿下朝着他们摆了手。

“怎么样?”他问。

“按殿下的吩咐,好吃好穿招待,里面的摆物都撤了,连根蜡烛都不留。那女的倒也安静,不怎么闹事。”

夜秋睿抬眼瞧了瞧挂在院门那盏琉璃纱灯,自顾走了进去。

半明半晦的光下,穿针着一身碧荷色的衫子,安静地靠在床榻上。清清的月华从琐窗外洒入,像薄纱似的水雾,人就在水雾上宛悠悠浮着。一双绣鞋散散地放在地面上,裹了薄丝罗袜的小脚蜷在裙角下,有着落花柔弱的暗伤。

以前他们在这样的月夜下见面,她定会给他一个恬淡、略带了一点羞涩的笑意。而今日,一切都寂静如死,或者她太累了,闭着眼,一动不动的。

他走过去,很近地俯看她。她的光洁细腻的脸颊上沾着些许的泪滴,隐隐地闪烁着晶莹的辉。他用手指轻绵绵地掂起,伸在月光下细看,反正柔软而冰凉的。他轻轻一笑,呼吸突然触上穿针的眼睫,穿针颤栗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穿针。”他很熟谙地唤着她的名字,朝她展颜而笑。

穿针的眼死死定住他,映入他眼中的是满溢的仇恨。眼前的夜秋睿笑意更深,俊秀至极的容貌怡然自得,穿针心中仇恨的火焰愈燃愈旺,她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咬着。

“我——要——杀——了——你!”

夜秋睿好整以暇地坐在穿针的面前,似乎对她的愤怒未见未觉:“难道你见到我,就只说这句话?”

穿针的眼波燃起了火。这个男人,这个叫夜秋睿的男人,引她背叛国家与民族,做了一世罪人。本以为,既然无人来替她抵挡,凭她本性里奔腾的血涌和与外表不一般的铮骨,这金戈铁马她就一肩扛下。当夜秋睿站在面前,只是轻轻一笑,自己的铮骨、复仇、抗争竟是那样的软弱与单薄,这才明白,原来单凭她一己之力是远远不够的。

夜秋睿似乎看透了她此时的无奈,拾起绣鞋,一只只往她脚上套:“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如何?”尽管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

“殿下是不是把我当成冷霜儿了?”穿针突然开口,淡似冷漠的声音。

夜秋睿的手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化了。他僵在面前,穿针仍不放过他:“冷霜儿没有将玉帛给你,因为她爱上了肖彦!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说不定他们现在正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呢。”

夜秋睿再次俯下身,细审着她的表情,面上又浮现那没有一点阴影的笑:“你这是在激我?没用了。你不是把玉帛交给我了吗?现在我没有冷霜儿了,我只有你,穿针。”

穿针几乎觉得每一个呼吸都是艰难的,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夜秋睿笑出声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一把拉起了穿针,穿针挣脱不得,踉跄着出了房门。

一连串的灯光仿佛繁星,花木扶疏间,夜秋睿牵着穿针的手,踏着月色星辰缓缓散步。穿针感受着无底的屈辱,心中是一浪接一浪的恨意,而夜秋睿只顾流连着周围景致,闻着花香,手紧紧地抓着她,五指间都充满了暖意。

前面就是碧池,他一步步携她往假山上走,再沿石阶走几级,便站在了高高的榭台上。暖风乍起,水面上有一声清越的鸟鸣,自他们头顶穿行而过。

夜秋睿终于放开了穿针,背了手,面朝粼粼波光的碧池,声音沉静如水:“你一定恨透了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你能把我推下去,任刀任剐随你。你若办不到,你只能和我在一起。”穿针凝眸盯住夜秋睿的后影,冷冷一笑,双手猛地一把将他往池中推。

月光幽静,他的身形如铸铁一般岿然不动,白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蠕动。穿针终是耗尽了力气,泪水不争气地涌上了眼眸。

夜秋睿望着她笑了,他温柔的眼眸,是滟滟春风,带着满满的自信:“我柬国大军直插翼国心脏,另一支正在追击肖沐的去踪。翼国早晚要亡,你会是我的,穿针。”

回去时,穿针踩着细碎的莲步,心情却平静许多。也罢,虽为小脚女子,在峥嵘岁月里等待复仇时机又何妨?遥远的地方有肖彦在,她便一定要在,或许她做不来与他比翼双飞,她也会尽绵薄之力在阵前与敌人夺命周旋。即使只帮他杀一个敌人,夺一柄刀斧,也是该的。

她的平静却使夜秋睿猜不出她内心里的变化,他不知道穿针这回是承认了,还是妥协了,甚至穿针要进房之前,他突然起了冲动,想拉她近的靠在自己胸前。穿针只是淡淡一瞥,抽身就走,纤柔的身姿在门前一隐而过。

夜秋睿有点失神地站了会儿,想起去年找寻玉帛的月夜,她回头一眸,恰恰迎上他的眼,两两一照眼,他们都很惊讶,而他的惊讶在她的脚上。她领着他走向出王府的小径,她在前面走,那个时候,他不确定他是否喜欢上了她,他只确定自己的心动——她婀娜的身影像摇曳的莲藻一样覆盖了他的眼眸。

“睿儿!”

他猛然抬头,夜毅正站在花木繁茂的甬道上,两边的内侍恭谨地垂着彩绢宫灯。

他恭首叫了声“父皇”,径直从夜毅面前走过。如若往日,他这般冷冷的态度夜毅是不会计较的,这次夜毅却忍不住叫住了他:“是不是她是小脚女人,你就喜欢上了她?”

夜秋睿止步,又一言不发往前走,夜毅在后面大为生气:“睿儿,她不是霜儿,她是肖彦的女人!你是天纵英才,是旷世名主,合当有个绝代佳人来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