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捉太子夜秋睿,有赏——”

长刀长矛的步兵杀得兴起,无论宫人侍女,皆不放过。甬道上,栏杆前,到处都是凄惨的叫声,寒光闪烁,血肉横飞。

却说夜毅,蒙蒙眬胧之间,听得宫外战鼓喊杀声突然大作,翻身跃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一名侍卫浑身血迹飞奔而来,遥遥一声嘶喊:“皇上,肖彦大军杀进来了!”

夜毅心下陡然一沉,心知大事不妙,一阵粗粝嘶哑的大笑:“难道我夜毅顷刻成了丧家之犬不成?”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他突然想起皇宫深处还关着肖彦的女人,忙命侍卫派几个人将肖彦的妃子押送过来。

但是,不容他等待,杀性正浓的翼军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轰雷般的声音传到了殿外,一片长矛铿锵交织,夜毅的内侍宫人惨叫着,瘫在了台阶上。

翼军汹涌而入,团团围住夜毅。

夜毅长剑一指,两眼放光:“堂堂柬国皇帝在此,谁敢动!”

“动的就是你这老贼,杀了他!”

随着愤怒的叫喊声,柬军的长矛长剑一齐亮出,杀乱不一地翻飞。终于,夜毅长长地惨号着,片刻之后没有了动静。

(对不起,我收不住,还要继续写)

玉娉婷 满地落花红带雨(三)

穿针被几名宫中侍卫拽着出了院门,但见皇宫内人群窜动,男女老幼皆乱纷纷地奔命,远处喊杀声阵阵,到处躺卧着呻吟呼唤的宫人、嫔妃。穿针胆战心惊地走着,十几名手持长矛的翼兵朝着他们逼将过来。

侍卫们赶紧护住穿针,与翼兵刀剑搏杀。那些翼兵哪认得穿针,见夜毅的侍卫如此拼死保护,以为是宫里的哪位宠妃,目光齐齐对准了穿针。

看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了,穿针一时愣怔住了。千钧一发之际,宫门内如连珠大鼓滚过,夜秋睿驾着青铜王车冲了进来,手中的太子宝剑,带着尖锐的哨音,片刻之间,翼军手中的长矛刀剑十之七八脱手去了。

“快上马车!”

夜秋睿弯身手一揽,穿针轻灵的身躯落在了车内。

马车滚动,夜秋睿的宝剑如半月吴钩划劈刺挑,电光石火般挡住了翼军的围杀,马车风一样驶出了宫门。

苍莽的原野上,夜秋睿的马车一路狂飙,越过庄稼地,沿着径道上了一座小山坡。他们的后面,追杀的翼军喊声阵阵,朝着山坡席卷而来。马车骤然停止,夜秋睿飞身下马,将后面的穿针抱了下来。

风泠泠,穿针满目的是浩瀚无际的大海。山坡下,一叶孤舟飘飘荡荡,静待主人的到来。如若夜秋睿不是为了救她出宫,他定已劈波斩浪离战火遥遥,他这样做,真的是为了她吗?而自己绝对不会随他而去的。那一刻,穿针的心软了,脸上呈现痛苦的表情,一记哽咽道:“你走吧,别管我了。”

“不,我们一起走!”夜秋睿断然一声,抓着穿针的手。

然而,他们终是来不及了,追杀而至的翼兵已经包抄上来。夜秋睿大吼一声,长剑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闪过。

穿针恍恍惚惚地站着,茫茫天地,唯有无尽飞扬的落叶在飘舞,唯有铿锵的刺杀声在震动,白色的身影在眼前时隐时现地飘飞。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阵阵惨叫声,她的眼里是夜秋睿决绝凛然的表情。

然后,是死一般的静止。

横尸满地,只有夜秋睿以挺拔的身姿傲然伫立,左臂上的袍袖被血染得映红,他用持剑的手扶住,闷哼了一声,踉跄着走了几步。

穿针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骨与魂仿佛要爆裂开去,她上前一把搀扶住了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会这样…你不用救我的,我不欠你…”她哀哀地吐着支离破碎的字眼。

“已经没事了,穿针。”他沉沉地喘着气,反而含笑安慰她,“我的心你会明白,我这就带你走,咱们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会疼你,爱你,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穿针哭得已经心肺纠结在了一起,她使劲地摇着头:“不,你自己走吧,就当作我们都不认识!”

“你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走…”他黯然地看她,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惨痛的笑,“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你恨我是对的。”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了…我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没有仇恨,没有冲突…”

她哭得凄楚,感觉,那是不可能的啊!命运的风沙,早与他初识那日便扬起,无论自己几多轮回转折,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风沙的纠缠。民族恨国家仇,两雄相争,必有一方败在另一方手里,自己对他的那种恨意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你会记得我吗?”他低叹,眼里也浮出水雾。

她一愣,随即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释然,嘴角抹着酸楚的笑意,吃力地掏出白丝罗,试图拭去她脸上流淌不停的泪水。她抬起了头,泪眼婆娑:“走吧,你走吧…”

他们缓慢地移动脚步,却在此时,夜秋睿的身后,传来霹雳一声大喝,血糊糊的尸堆上飞起一个人,手中的长剑闪电般朝夜秋睿打下。

穿针“啊”的尖叫起来。

夜秋睿猛然侧身,剑劈到他执剑的手臂。他兀的暴吼一声,用尽最后气力抓住手中的剑,借用身子的力量冲撞过去,几乎同时,各自的剑头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双方对峙着,最后,山一般轰然倒地。

远处传来尖厉的号角声,愈来愈近,一声声撞击着穿针的耳膜。穿针摇晃着扑到夜秋睿面前,长剑直插在胸腹,他的脸色雪一样的苍白。

“太子殿下——”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泪水打湿了垂在额前的发缕。

他剧烈地喘息着,勉力向着穿针一笑:“老天爷说我命已该绝…穿针,你别怕。”

穿针哭得神智昏乱:“你要是早走了就没事的!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你走?老天爷啊,你就让他走吧!求求你,开开恩吧!”

夜秋睿艰难地说着话:“穿针,你别哭,你听我说…我的手断了,没有力气…肖彦是不会放过我的,翼国人更不会放过我…我即使活着被抓,迟早也会被五马分尸,要是哪个士兵先抓到我,他会当众割下我的头,等着邀功行赏…穿针,你帮我把剑拔出来,那样我就会在他们来临之前死去…穿针,你再帮我这一次。”

穿针拼命地摇头说不,远处的呐喊声号角声一声紧似一声,夜秋睿惨烈的一笑,再次恳求:“穿针,帮我。”

穿针抽搐般的哽咽着,双手颤抖着抓住了剑柄,用力地抓着,狂乱地大叫一声。眼前的夜秋睿痉挛得弯曲身子,剧烈的痛苦堆集眉端,鲜血,像收煞不住的迸流,汩汩地滚涌而出。那道红,映着穿针惨绝的脸。手中的剑无力地落下,不能透气的痛涌入四肢百骸,她僵硬地跪在那里,眼光惘然地望着夜秋睿。

秋日的风拂动枫林,红叶,正一片一片地凋落。夜秋睿年轻的生命正在离穿针而去,他的声音愈呈微弱,在他阖上双眼的那一刻,一滴清亮的泪水滑过他俊秀的脸颊。

“穿针,谢谢你…”

她颤抖着,拾起地上的白丝罗,白色映着天空,依稀看到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眉目清俊,眼神温柔,只一眼,却教她怦然心动。山茶花上,留着他身上的鲜血,却盛放得更加烂如云霞,她仿佛看见他微笑着,对她说:“我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够了。”

她仰天,长长地悲嚎一声,软软地昏倒在地。

号角声中,肖彦的主力大军潮水般地弥漫了整个山坡。

玉娉婷 满地落花红带雨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过后,巍峨绵延的京城一片白色朦胧。

位于孝闻巷的龚府大门咿呀开了,一身火狐斗篷的引线从里面出来,凛冽的寒风刮过,她不禁拢了拢篷沿。

龚母从后面跟上来,手里拿着一包花样:“线儿,差点忘了这个。你姐想绣什么,尽管让她绣吧。”

引线接过,龚母不放心似的,唠叨一句:“告诉你姐,等她生产日子一到,娘就过去。”

“知道了,娘真啰嗦。”引线止不住嘀咕。

“唉,让你听娘啰嗦也就这几日,等你去了那个地方,想听娘说话怕是也难了。”龚母叹息道。

引线不语,进了等候在府外的马车。寒霜冰雪弥漫了大街小巷,一过白石桥就不能飞车奔马了,街面上热闹起来,所有的店铺都开张了,四处都是叫卖声,车水马龙,溅起飞雪残花。半个时辰到了皇宫地界,仁裕街上更是熙熙攘攘,商旅巨贾布满了整条街。战争的烟火已经散尽,万家复苏,京城又进入了繁盛的时节。

肖彦一举并吞柬国,夜氏一族彻底消亡,柬国臣民百姓归顺肖彦。肖彦在短短几月内能击败拥有精良兵器的浩浩强柬,在当今天下不啻一声惊雷。它将宣告翼国雄起,肖彦成为一代旷世枭雄,他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巍巍翼史。

引线百感交集,长叹一口气。上天如此厚待肖彦,可知他也有烦心之事?

马车径直在皇宫外面停住了,引线下来往里走,执事总管迎了过来,陪她上了步辇,叮嘱抬辇的几名宫人:“出了永巷休得大声说话,要是惊扰了皇后娘娘,小心脑袋!”拐过东侧的垂花门,眼前一派绿意盎然,沿道柳荫匝地,千条万绦随风轻扬,枝繁叶茂的攀藤绿木上缀了零星的雪花。金黄的傲梅正在吐蕊,一股清新的香气绵绵向引线扑来。

走了几十步,飞檐翅角的皇后宫就在眼前。出来的浅画见是引线,赶忙打了帘子,引线进去,温暖的气流夹着花香一浪浪的涌动,脚下是一地的重重锦毯,人走在上面无声无息的,引线一直进了内殿,一眼看见穿针垂首坐在花架旁,手里捏着绣针。晴月小公主安静地坐在穿针的面前,手里捧着个大果子,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发现外面有人进来,紧张地站了起来。

从帝邑回到京城,引线再也没有见到陈徽妃,她也懒得去打探她的下落。肖彦的心思在大翼社稷身上,在龚穿针身上,他对陈徽妃的冷淡,让向来善于能言观色的宫人知道该怎么做。

引线相信,陈徽妃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肖彦和穿针面前了。

晴月小公主见是引线,才重新坐定,将视线投向穿针。帝邑的最后一场逃命,那血腥的一幕定已印入她的脑海中,她喜欢静静地坐在同样安静的皇后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幼弱的悸怕的心才能得以平复。

穿针朝着引线浅浅一笑,宫中的精心调养,她比以前丰腴了,脸色也日渐红润。她吃力地站起来,两边的侍女连忙过来扶住,引线看见穿针隆起的大肚子,那份沉重似乎要把娇弱的她压着了,她挪着脚步走到琐窗旁,才缓缓地坐下了。

引线走到她的面前,扶住了她的手,轻声唤道:“姐。”

穿针的眼眸投向窗外,窗外是晶莹剔透的雪,那份皎白,反射着月一般清浅的光华。

“我…把玉帛…还给….夜…公子了。”她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知道,我知道。”引线轻拍着穿针的手背,照样哄着她。穿针每每见到妹妹,除了浅笑,就是一字一字地说着同样的话,她并没有抬手抚摸妹妹的头发,或者以后再也不会了。引线酸楚地望着姐姐,心里明白。

稽阳城大捷,肖彦在山坡上找到了穿针,他发疯般叫唤着她,而苏醒过来的穿针却无法正常言语了。

穿针记忆的旅程停留在了那里,那时的肖彦和穿针恩爱而甜蜜,对于她,其实是最好的。皇后这封号,她也是无悲无喜地淡淡接受。从此以后,她的脑海里没有战争,没有血腥,无须为任何人担忧,无须自责自问,她可以安然地渡过此生最悠闲的韶华。

韶华本长,总要历春风几度,肖彦就在她的身边,她会幸福。

合殿飘香,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直到肖彦进来。

“针儿。”他每日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唤她,她听见了,慢慢转过头去,指着案上的一盆建兰:“花…开了。”

“花开得真好。”肖彦含笑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她温柔地朝他笑了,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梢,她的恬淡与宁静,让他始终有一种无言的痛。他低头小心抬起她的脚,轻轻地揉搓着,疼惜道:“怎么还是见肿呢?”

引线笑着应话:“等孩子生下来,脚肿会退的。”

听见引线说话,肖彦转眸,笑容温煦:“几时去轺国?”

引线犹豫了一瞬,垂下了眼帘:“过几日,等雪消融了。”

轺国对翼国有恩,肖彦无以回报,请轺文王提出要求。轺文王想两国和亲,指名要肖沐的蕊妃,肖彦告诉了引线,没想到引线一口答应了。

尘世中还是有另一位英雄的,她是注定要与英雄齐名。如今想来,她不是为了富贵成凤,为的是给欣赏她的人盛放此生最美的绚丽,若有了再次选择,她怎可错过?

肖彦以兄长的情怀拍了拍她的肩:“过几日,朕用最大的礼节送你。”

她的心里满是欢喜,却摇头婉言谢绝了。无须更多言语,这一去,山长水阔无人问。她不要什么浩大声势,喧闹荣华,只要那个轺文王一人一骑,载着她由繁华的京城,踏上他们未知的阔大征途。

肖彦送她出了殿门,引线回眸,朝着殿内问道:“我姐…会好吗?”

肖彦微眯了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向她许下承诺:“会的,朕只有一个针儿。”

引线失神地凝望他棱角分明的脸,深深地福礼,换一个清廖的微笑,走出了皇后宫。

皇宫里的宫人侍卫在忙着扫雪,四处都是有节致的沙沙声,积雪愈堆愈高,有人开始堆起了雪人。通往宫外的青石布道已经清扫得干干净净,迷蒙的阳光透洒进来,给幽深的宫门增添了点暖色。宫外的风大了,撩动引线火红的身影,她抬手,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收进斗篷中,很踏实地走着。

她的身后,两扇厚重的宫门徐徐关闭了。

一个月后,皇宫内传来了清亮的婴儿啼哭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