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也此生难忘。我遇到了司马颖,孙瑜也遇到了司马颖。

听她道来她与司马颖相遇、相识的经过,我才知道,世事就是这般凑巧。

孙皓来找我,我与司马颖分别,他刚从凉台上下来,就遇到孙瑜。

她看见他手中拿着的银色面具,猜到他就是方才为自己弹奏秦琵琶的公子,不由得心花怒放。

其实,早在献舞的时候,她就芳心暗许。虽然他戴着面具,只有半边脸,但是她认定,这个气宇超凡、翩翩风姿的公子一定拥有一张俊美的脸。

舞毕,她发现为自己伴奏的公子不在席上,就离席找他,想不到上苍竟然让她找到他,还亲眼目睹他的真面目。这么一个姿容绝世、才华出众、气度超脱的公子,她的心中、眼底都是他,虽然只是闲聊数句,但是她已将一腔情丝系在他身上。

临走前,孙瑜问他的姓氏,往后如何找他。

司马颖道明身份,说很快就离京,让她不要对其他人说出他的身份,还说会设法联络她。

望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她心中甘甜如蜜。

作者题外话:孙瑜为什么对容儿说,当初与司马颖相识的过程呢?

都是王爷的侍妾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她收到他的飞鸽传书,虽然只是寥寥数句,但是她如获至宝,时常拿着这封书函细细地瞧着。

听着她绘声绘色的复述,看着她娇羞而欣喜的神情,我的心一寸寸地下坠,手足一分分地冰冷,二月春日越来越寒,犹如腊月的天寒地冻。

为什么会这样?司马颖在同一日与孙瑜、我相识,两个月之后就和她联络,却没有和我联络。当初他有意让我误解、继而利用我,难道他那样对孙瑜,也是有意为之,进而利用她?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在他眼中,所有女子都可以为他所利用吗?

这三四年,他执著于我,对我用情,他对孙瑜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当真只是因为我的关系而爱屋及乌吗?

一切都乱了。

孙瑜轻抚小腹,甜丝丝地笑,“容姐姐,此番回邺城,我就可以静心养胎,为王爷生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王爷。”

碧浅惊讶地问:“你怀了成都王的孩子?”

孙瑜颔首,脸上流露出将为人娘的喜悦与母性,“容姐姐嫁给王爷,也会和我一样,很快就能为王爷生养孩子。对了,王爷很喜欢孩子呢,每夜都要摸摸我的肚子,还要听听肚子里的动静。”她羞窘地笑,“孩子才两个月,怎么可能有动静呢,是不是,容姐姐?”

心中乱糟糟的,像是柳絮飘飞的春天,雾濛濛,白茫茫。

“表小姐先回去吧,皇后身有不适…”碧浅为我下了逐客令。

“碧浅,容姐姐被废了,不再是皇后了,再过几日就是王爷的侍妾了。”孙瑜轻细的笑声很清脆,却像一枚尖细的银针,刺进我的眼眸,巨痛难忍。她又道,“王爷有王妃,有诸多侍妾,我与容姐姐一样,都是王爷的侍妾,只要我们姐妹俩联手,就能在王府有一席立足之地。”

“不要再说了…”碧浅拔高声音。

我无动于衷地坐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地起伏,手足克制不住地抖着。

清冷空旷的大殿好像在晃,有点模糊,就连孙瑜娇艳的脸也变得模糊了。

我哭了吗?

为什么哭?我不能哭,不能让孙瑜看见我的软弱与悲伤,不能!

孙瑜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对了,容姐姐,程太妃对儿媳妇很挑剔呢,我花了很多精力、使尽各种办法才博得老人家的信任与欢心。我担心程太妃怀疑你的身份,假若她知道你是当朝皇后,是王爷的皇嫂,只怕程太妃不会让你进府,不过我相信王爷会安排好一切,你不必担心。进府后,我也会帮衬容姐姐的,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表姐妹,是不是?”

我竭力忍着,淡漠道:“如此,我先谢过妹妹了。”

也许她终于说完想对我说的话,告辞回京。

“皇后,奴婢扶您回殿歇着。”碧浅忧心忡忡地说,“表小姐所说的,未必是真,皇后千万不要相信…”

“退下吧,我想静一静。”我神思恍惚地回寝殿。

“皇后…”碧浅不敢违逆我的意,只是担忧地看着我。

只为妻,不为妾(二更)

我不是皇后了,满心期盼离开洛阳、与司马颖双宿双飞的那一日,可是,变数太多,真相太多,意外太多,我来不及接受…

我能接受吗?

三日后,司马颖终于来金墉城。

为掩人耳目,他只着一袭暗紫长袍,长身而立,殿外的日光映射在他周身,为他镀上一圈淡淡的光晕。他俊白的脸因为逆光而笼罩在昏暗中,让人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可是,我感觉得到,他的笑容很灿烂,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掌控朝政,重兵在握,美人在抱,他自然春风得意,心想事成。

他站在我面前,精致的五官洋溢着欢欣的笑容,“容儿,我的承诺,你的心愿,很快就会实现。”

“是吗?”我漠然地看他。

“你不开心吗?”司马颖发觉我的异样,握起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

“王爷可否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他拉着我来到殿廊。

殿前的桃花、海棠开得如火如荼,枝头轻绡般的花朵娇艳芬芳,以轻盈之姿独占春天的鳌头。

他深深地凝视我,温柔道:“容儿,你我之间再无任何障碍。”

我的唇角挑起一抹清冷的笑,“我愿意随王爷回邺城,不过王爷可否答应我三件事?”

司马颖俊眉微皱,“哪三件事?”

“其一,逐孙瑜出府,无论王爷与孙瑜有什么情义,往后再也没有任何瓜葛。”我的声音冰冷得脸连自己都打颤。

“为什么?”

“因为,孙瑜从小就妒忌我,曾经害过我数次,我和孙瑜从无姐妹之情。”

“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与你姐妹情深…”

“孙瑜最擅长装腔作势、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如果她不这么说,王爷会对她另眼相看吗?”

司马颖了然地挑眉,又为难道:“可是,她怀了我的骨肉,我不能让她怀着我的孩子…”

我径自道:“其二,你府中的侍妾,一个也不能留,因为,我不会和那么多女人共享一个夫君,更不屑与其他女子争宠。”

他的神色越来越复杂,“此事,我可以办到…”

我心中冷冷地笑,决然道:“其三,我要做成都王妃。”

他俊美如铸的脸沉如冰玉,“此事只能慢慢来,王妃若无重大的过错,我也没有道理废了她。”

“假若王爷做不到这三件事,我不能随王爷走,还请王爷见谅。”我笑盈盈道,眸光却是冷寒。

“容儿,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司马颖惊异道,不可思议地紧盯着我。

“是王爷从未没看清楚我的真面目,我羊献容只为妻、不为妾,要的是夫君一心一意、痴心长情,而不是独守空闱。”我狠下心肠。

“容儿,眼下最要紧的是离开洛阳,待回到邺城,我会好好安排,你大可放心。”

“这是我的坚持,否则,我绝不离开洛阳。”

作者题外话:司马颖会答应她这三件事吗?

到底爱不爱我

他的脸膛冷硬如铁,眉宇间浮现出隐隐的寒气,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默然不语,眸光越来越锋利,如刀似剑。

我保持着轻微的笑意,迎视他,心隐隐作痛,这是一种磨人的闷痛。

冷凉的春风从殿廊拂过,吹起我与他的广袂,吹冷了我们的心与曾经的情。

这一刻,那么漫长,漫长得春花都凋谢了。

司马颖紧绷的脸略略松动,“其实,你根本不愿随我回邺城,是不是?”

原来,他看出来了,我所提的三件事,只是有意刁难他。

“为什么?”他激动地握着我的肩。

“没错,我不愿随王爷回邺城,因为…”我傲然引颈,“一山难容二虎,我不会和曾经害过我的孙瑜共侍一夫。”

“我对她…我只是可怜她,我爱的从来都是你。”他急急道,“容儿,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孩子流落在外,等她生下孩子,我再安排她住在别的地方,好不好?”

“既然王爷想要孩子,那就不要强求我。”孩子的确无辜,可是我不能心软。

司马颖恳切道:“你所提的三件事太苛刻,给我一些时间处理,好不好?容儿,听我说,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洛阳,假若错失良机,以后你就更难离开洛阳了。”

我坚决道:“若王爷做不到,我不会走。”

他松开我,着急地低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气话!你看清楚,洛阳形势不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心痛如绞,痛一阵接一阵地袭来,我忍了又忍,“这是我的坚持,还请王爷见谅。”

“你到底爱不爱我?”他摇着我的身子,激愤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啊…到底爱不爱我…”他崩溃地吼,俊眸浮现出血丝。

我闭唇不语,任由他发泄。

司马颖摇晃着我,不停地质问,好一会儿才松开我。他的俊眸染了水色,眸光冰寒,一字一顿地问:“我最后问一次,你是不是不跟我走?”

心痛难忍,我只能强忍着眼中的泪不掉下来,“是!王爷做不到,就不要强求。”

瞬时,他扬掌,啪的一声,响亮得刺耳。

脸颊火辣辣地疼,口中涌起腥甜,脑子有些晃,他的脸布满了怒火,有点模糊。

也许,这巴掌用了他八 九成力道,我才会觉得这么疼,才会头晕。

司马颖不再说什么,盛怒地瞪我半晌,转身离去。

那暗紫的背影越来越远,上下左右地跳动着,渐渐模糊。

站在殿廊,任凭春风冷了手足,任凭心中的痛把自己淹没,泪如雨下。

还在洛阳宫城时,孙瑜第一次见我,之后我决定不在意孙瑜的存在,不介意她与司马颖有怎样的情意,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离开洛阳的机会,但是,孙瑜在金墉城所说的,我无法不介意。

暴盲症

当初,司马颖是不是故意引她上钩,不得而知。而今,她有了他的骨肉,即使我不介意这些,那往后呢?也不介意和那么多女子争夺一个夫君吗?不介意成为最卑微的侍妾、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成都王吗?

其实,什么都介意,所有的一切,我都介意!

拒绝跟随司马颖走,做出这个决定,是对自己、对他的残忍,是逼不得已,是不想以后陷入另一种煎熬与折磨,是不想司马颖与我美好的感情因为那些争宠的不堪而面目全非,是挥剑斩断以后可以预见的痛楚。

从今往后,我与司马颖再也没有瓜葛了。

可是,为什么心这么痛?

粉红的桃花,嫣红的海棠,在春风中摇曳的娇花连成一片云,模糊成红色的海,越来越红,越来越暗,铺天盖地的黑暗…

不是昏厥,而是眼瞎了;不是雪盲,而是暴盲。

碧浅找来大夫诊视我的眼疾,大夫说我所患的眼疾是暴盲。

如受打击,情志抑郁,肝脏失调,气滞血瘀,以致目络阻塞,淤血不化,视力难复。

这是大夫说的,之后,他开了药方就走了。

碧浅体贴周到地照顾我,开解我,可是一时之间,我很难释怀、开怀,这暴盲症能不能好,已经无所谓了。

“皇后,既然说开了,就不要再想了。皇后还有表少爷呀,表少爷会一直在皇后身边的。”

“其实,贵为王爷又如何?妻妾成群,朝三暮四,那么多女人围着一个夫君,过着争宠夺爱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皇后的选择是对的。”

“只要皇后按时喝药,心境开朗,这暴盲症很快就会好。”

每当碧浅喋喋不休地说,我就让她说,左耳进,右耳出。

她说得对,我的决定是对的,与其以后痛苦半辈子,不如挥剑斩情丝;与其到后来美好的情缘变得面目全非,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

暴盲症能不能好,无所谓,看天意了。

得知我又患了眼疾,表哥立即赶到金墉城看我。

“暴盲症?这是什么病?”孙皓忧心地问。

“不是什么大病,过几日就会好。”眼前的男子,我只能看见模糊、灰暗的一团暗影。

“京中有什么事吗?”碧浅问,有意替我打听司马颖的消息。

“没什么事。”许是他见我面有疑惑,继续道,“据闻刘沈起兵,连战连捷,河间王退守长安,急召张方回去。”

“成都王呢?”碧浅又问。

“成都王后日回邺城。”

“表少爷可知,表小姐已是成都王的侍妾,怀了成都王的骨肉?”碧浅一向清楚我的心思,追根问底。

孙皓回道:“瑜儿跟我提过,说…成都王待她很好。”

我不想再听到与孙瑜、司马颖有关的话,道:“表哥,我乏了,先去歇着了。”

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轻拍我的肩头,道:“好,改日我再来看你。容儿,不要胡思乱想,只要你放过自己,相信没有人能伤害你。”

是啊,只要我放过自己,没有人能伤害自己。

碧浅忽然道:“皇后,奴婢送表少爷出去。”

我知道,必定是表哥叫她出去,问她我为什么又患眼疾,为什么郁悒在心。我也知道,碧浅不会对他乱说。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说表哥留了几个护卫保护我。

此次我被废,贬为庶人,软禁在金墉城,是司马颖的意思,自然没有多少守卫严防守着金墉城。表哥担心我被留守在这里的士兵与宫人欺负,就为我打点。

司马颖离京这日,他没有来金墉城与我见最后一面,也许他被我决绝的态度激怒了、伤心了,才这么绝情吧。

不过,不见是最好的,不会再互相伤害,不会再心痛。

相见不如不见,心痛不如惆怅。

夜幕降临,我早早地就寝,让碧浅回寝房歇着。

睁着眼,亮着一盏宫灯的寝殿黑乎乎的,沉重的黑暗令人心慌意乱。其实,让我烦躁的是,对司马颖的不舍与留恋。

整个金墉城静谧如死,一点声息也无,只有我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绵延在这荒芜空旷的夜里。

忽然,细微的脚步声从窗台那边传来,我心神一凛,紧抓着锦衾,心猛烈地跳着。

“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

我认出来了,是刘聪。我立即支起身子,“你怎么来了?你没有随军回邺城吗?”

他低沉道:“成都王让我留在洛阳处理一些军务,过几日就走。容儿,你的眼睛…”

我简略说了一下暴盲症,他没有多问,“好久没去竹屋了,我带你去散散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