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驾的宫人将三碟菜肴放在案上,接着纷纷退下,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他开心地笑起来,拉着我的手臂,“容姐姐,再次见到你,朕太高兴了。”

殿中只有碧浅在,我吩咐道:“碧浅,服侍陛下坐下进膳。”

他不肯松手,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容姐姐,容姐姐跟朕说说,你一人留在洛阳,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朕,朕治他死罪。”

碧浅道:“陛下若想为皇后出气,就赐死前贵人,前贵人…”

我瞪向她,她不情不愿地收口,没再说下去。

“碧涵姐姐?”司马衷狐疑地皱眉,好像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她怎么欺负容姐姐了?容姐姐快告诉朕,她怎么欺负你的?”

“臣妾饿了,陛下也饿了吧,先进膳吧。”

“不嘛,容姐姐先告诉朕…”他摇晃着我的手臂,半是恳求半是耍赖。

“陛下不先进膳,臣妾就永远不说了。”我含笑威胁道。

“好,好吧。”他扭扭捏捏地坐下来,瘪着嘴。

我夹菜递给他,他一喜,笑着接过,又笑嘻嘻的了。

他吃着,我也吃着,只怕都饿了,不再言语。

今年,我二十五岁,司马衷四十八岁,接近半百,我嫁给他,已经六个年头了。

近几年的折腾,他御驾亲征,来往于洛阳与长安之间,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被亲人挟持,几度命在旦夕,身临险境,担惊受怕;他比之前更瘦了,可以说瘦得皮包骨头,可见他在长安过得并不好。

虽然他呆傻、失智,但也并非完全傻掉了,他也知道被人挟持、软禁的痛苦与无奈,也知道这天下已经大乱,自己的手足、亲人正在骨肉相残,也知道这大晋江山变成生灵涂炭、流血千里,是他的错。因此,他怎么可能过得舒心、自在?

其实,与其说他的呆傻误了朝纲、家国、天下,不如说是先帝、他的父皇误了这天下苍生。

先帝不该立他为太子,不该传位给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傻子。

可是,天下万民只会怨怪他,怨怪他的呆傻误了天下。

他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只是越来越觉得,他可怜可悲可叹,我起了恻隐之心,怜悯他。

给他夹菜,司马衷欢天喜地地吃着,不顾形象,好像一整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膳食了。

“和容姐姐分开这么久,朕想死容姐姐了。”他终于吃饱了,搁下碗箸,打着饱嗝。

“陛下吃饱了吗?”我笑问。

“吃饱了。”他接过碧浅递过去的绸巾,胡乱地擦嘴。

“那陛下回去沐浴更衣,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臣妾再陪陛下玩。”

“好耶,容姐姐,就这么说定了哦。”司马衷拍手叫好,接着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半个时辰后,碧浅为我卸下钗钿,问道:“刚才,皇后为什么不让奴婢说?”

我淡然道:“翾儿还在我手里,怕什么?”

她忧心忡忡地说道:“万一陛下再次册立碧涵为贵人呢?”

我道:“倘若陛下有心册立她,我又能怎么样?”

其实,我可以让司马衷不再册立碧涵,可是我不想这么做,因为,他是否册立她,要看他对她的喜欢,到底有多深。

如我所愿,过了几日,司马衷仍然没有册立碧涵为贵人,也不再宠幸她,给了她一份不闲也不重的差事,有内侍看着她。

我笑了笑,他竟然为我剪除了宫中唯一的敌人,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绝妙的处置法子?

忧心的是,司马颖究竟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

孙皓一直为我打探他的消息,可是,他总说没有他的踪迹。

这夜,碧浅和表哥陪着我来到华林园。

这些年,洛阳被士兵劫掠过,激战过,被大火焚烧过,被浓烟熏过,被尸首堆积过,早已破落不堪,满目疮痍。华林园也被那些烧杀抢掠的士兵糟蹋过,树木零落,花圃变成一片贫瘠之地,亭台楼阁破败得令人痛惜,断井颓垣,到处是火烧烟熏的痕迹。

当年的繁华锦绣、风流韶华不复存在。

物不是,人已非,司马颖,你在哪里?

手中握着他送给我的玉刀,由于握得太久,这玉刀很烫很烫。

“皇后不必太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避过这一劫。”碧浅总是宽慰我不要胡思乱想。

“一有王爷的下落,我一定立即告诉你。”孙皓信誓旦旦。

“表哥,我在想,东海王司马越掌权后,会不会有其他王爷讨伐他?”我问。

“这个不好说。”他寻思道,“如果东海王掌政后大失人心,必定有人不满。”

是啊,这是一个死局,周而复始;假若司马衷一直在位,势必有宗室变成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一来,这权臣就变成诸王讨伐的对象。

只是,宗室诸王当中,已经死了很多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唱声,今夕何夕兮…

久违的男子歌喉,熟悉,浑厚,哀伤,苍凉…心头猛震,我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奔至瑶华宫,碧浅和孙皓也一路跟着我。

他站在瑶华宫前,孑然一身,形销骨立,衣袂飘飘,熏黑的断墙让他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好像他已经不是俗世中人。那袭素朴的青衣那么熟悉,那张青铜面具锁住了他的面容,他站在天地之间,断井颓垣之中,仰望天宇,唱着一首苍凉的《越人歌》。

青衣没有死!青衣还活着!

可是,他为什么在华林园?他不是金墉城的活死人吗?难道他从金墉城出来了?

唱毕,青衣转过身,望着我,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好像我只是一缕无形的风。

我朝他走去,碧浅和孙皓留在当地,没有跟来。

“公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很亲切,亲切得就像兄长,像孙皓那样,也许是因为他会唱《越人歌》,也许是因为他的清醒与智慧给我的指示。

“你来了。”青衣的声音无波无澜,没有再见到我的喜悦。

“我在金墉城找过公子,为什么公子不在金墉城?”

“我是金墉城的活死人,陛下大赦天下,我就离开了金墉城。”

“哦,原来如此。”一想又不对,我又问,“那你怎么在这里?”

“姑娘怎么也来这里了?”青衣徐徐笑问。

看来,他没有告诉我实情的打算。虽然我有很多疑问,诸如他离开金墉城后去了哪里,在哪里栖身,为什么在华林园,等等。华林园不是闲杂人等可以出入的,但我知道他有着看透世情的大智慧,不同于凡夫俗子,不问也罢。

我笑言:“我来这里散散心。”

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他没有问过我的身份,好像对我的身份并不好奇。他只是唱歌给我听,我有什么疑难杂症,他会开导我,给我指出一条明路。他就是这么一个气若幽兰、心如止水、言行清淡的高人。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身心很放松,没有任何负担,也能得到不少启发。

可是,近来很担心司马颖,想着他究竟是生是死,在哪里落脚,心事沉重,烦郁无法排解。

“姑娘心事重重,是否有什么烦忧?”青衣总能一眼看透我。

“我做错了很多事,我想弥补,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希望他能为我解惑,或是给我一点启发。

“若想弥补,就去弥补,无须犹豫。”

“可是,我想弥补的那人,不知所踪,也不知道生死,公子,我应该亲自去找他吗?”

“想去就去,无须犹豫,率性而为,有何不好?”青衣温和道,眉宇间似有怅然,“不过,我想提醒姑娘,倘若你去了,找到那人,自然是好,可是万一找不到呢?再者,找不到那人倒也没什么,假若你身处险境,那就无法做出弥补了。”

他说的对,离开洛阳去找司马颖,始终太过草率。

天地之大,他身在何处,我从哪里找起?就算孙皓陪着我去找,可是前路茫茫,去哪里找?还不如等孙皓有了他的踪迹,再去找他也不迟。

想通了之后,我问:“公子时常来这里吗?”

青衣凝视我的双眸纯澈、漆黑,“偶尔来,如若姑娘想见我,可在瑶华宫前这株树上绑一方粉红丝绢,我就会在此等候姑娘。”

我微微屈身,“谢谢公子。”

他淡淡一礼,唱着那曲《越人歌》,缓步离去,犹如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今夕何夕兮…

司马衷下诏,搜捕司马颖。

我知道,这是司马越的主意。司马颖曾经是手握重兵的皇太弟,在邺城颇有声望,如果他潜逃在外,始终是司马越执政的心腹大患。因此,司马越不会放过他。

换言之,司马颖还没有死,一直在逃,我应该去找他吗?

不,我已经复立为皇后,一言一行太过惹眼,还是再等等表哥那边的消息。

八月,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录尚书事,执掌朝政,成为新一任权势滔天的权臣。

在深宫内苑等待、期盼、煎熬的日子,一日犹如一年,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焦虑得似有文火焚心。可是,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等候孙皓带来好消息。

一日,我到华林园散心,碧浅陪着我。

破败的园子虽然修缮过,但国库空虚,年年征战,朝廷与民间的财宝早已被洗劫一空,园子只是简单地清理打扫过,不可同往日而语。

走进瑶华宫,昔日的一幕幕从眼前晃过;走上二楼,屋中空旷,只有一张木案,孤零零的。

司马颖,你究竟在哪里?

忍回眼中的热泪,才发现碧浅不在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我惊惶地叫了两声,她没有回应,我觉得奇怪,正想往下走,却有人登上来,脚步声略重。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一步步走上来,抬脸盯着我,目光如豹,狠悍冷冽,锁住了猎物。

胭脂染帝业【四】

在这里见到他,时隔一年再见到他,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些日子我脑子里都是司马颖,倒把他忘记了。以前我一直担心他会来洛阳捉我,后来司马颖弃洛阳逃走,我整颗心就放在司马颖身上了,很少想起刘聪。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碧浅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只是睡着了。”刘聪走上来,步步紧逼,“容儿,好久不见,嗯,我想想,有一年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退到窗扇前,无路可退了。

“我想知道,就能知道。”他黧黑的脸孔布满了乌云,是暴风雨前的前兆,“我想见你,自然有的是法子,这辈子,你休想躲开我!”

语气狠戾,咬牙切齿。

我咬唇,惊骇得不敢动弹。

他攫住我的身,健壮的身子挤压着我,“你伪装得可真好,假装与我柔情蜜意,让我以为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让我以为你决定忘记司马颖,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寻找机会逃走,是不是?”

我不敢回答,看着他满目的戾气,我只能选择闭嘴。

刘聪掐着我的嘴,低吼:“说!是不是?”

嘴巴很痛,他的力道很大,掐得我无法说话,我也不想说,泪水在眼中打转。

“不说,是不是?”他眼中的怒火喷出来,吼声如雷,在我耳畔炸响。

我无辜地看着他,其实,这是故意装得楚楚可怜。

下一刻,他咬我的唇,暴烈地蹂躏,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席卷了我。

久违的剧痛淹没了我,他的啃咬仿佛咬破了我的唇,撕烂了我的嘴,血腥之气弥漫在口齿间。

刘聪用力一扯,我的衫裙立即裂开,双肩裸露,胸脯暴露在他眼前。他狠狠地压着我,咬我的肌,啃我的肤,吸着我的骨血,残暴如猛兽,似要将我拆吞入腹。

此时此刻,我倒不那么怕了,顶多再次被他强迫,我就当作被一头禽兽咬了一下。

“就算我逃走了,你娘也害死了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抹杀。”我的声音冷如冰,“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被你娘亲手扼杀。”

果不其然,他不再摧残我,愣愣地瞅着我,目光有些飘移。

热泪盈眶,我嘶哑道:“世上每个当娘的都无法承受丧子之痛,你有多痛,我就比你痛十倍。”

刘聪抚着我的腮,脸上弥漫着凄风苦雨,“这件事,是我不好,可是,你也不该逃走…容儿,你走了,我多么难过、多么心痛,你知道吗?”

我凄楚地看他,不说话。勾起他的丧子之痛,我要让他明白,丧子对我的打击有多么大。

“这一年来,我忙于政务,没有来找你,是因为,丧子对你打击太大,我想让你慢慢忘记这件事。”他悲伤道,“因此,我不来见你,不逼你。”

“嗯。”原来是这样的,这一年他没有来洛阳找我,是这个原因。

“容儿…”他拥我入怀,吻触我的发,“随我走。”

我一怔,想着应该如何回应他。

刘聪盯着我,目光锐利,“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我道:“可是,我是大晋皇后,倘若我无故失踪,陛下和东海王会派人搜寻我。”

他笃定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带你离开洛阳。”

“可是,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碧浅,还有表哥。”

“他们和你一起走,到汉国去,我给你表哥一份差事。”

“可是…”

“容儿,你不愿意?”刘聪眉宇绞拧。

“不是…你听我说…”

“我只要你回答,愿不愿意?”他逼迫道。

我不愿意跟你走。可是,我不能这么说,不能激怒他,就算我说不愿意,他也会霸王硬上弓,绑了我带我离开洛阳。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说服他?

忽然,我灵光一闪,问道:“你想要我心甘情愿地随你走、嫁给你吗?”

刘聪眼睛一亮,“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我当然很欢喜。”

我的手轻抚着他的前胸,“你也知道,我是大晋皇后,可是,区区洛阳令,一介武夫,就能下废后令。这些年,我五废五立,尊严扫地,威仪全无,几次身陷险境,差点儿命丧黄泉。这皇后当得太窝囊,司马衷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保护我。”

他饶有兴味地问:“然则如何?”

“其一,我羊献容只为妻、不为妾;其二,你是汉王刘渊之子,也算是宗室子弟,你已有原配夫人,若要娶我为妻,只怕你父王和母亲不会同意。”我冷言冷语。

“既然你不为妾,我自会安排一切,你不必担心。”刘聪略略挑眉。

“不仅如此。”我傲然抬起下巴,“我是大晋皇后,再嫁也要嫁九五之尊。”

“你要我当皇帝?”

“虽然汉国比不上中原晋廷,但如果再嫁汉王,我尚可考虑。”

“换言之,我当上汉王,你才愿意嫁给我?”他毫不掩饰惊诧。

我轻轻一笑,“这些年,我五废五立,在宫城与金墉城之间来来往往,在夹缝中求生,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如若我再嫁,就嫁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执掌朝政、为臣民敬仰的帝王,呵护我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