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豪迈地笑,“我明白,司马衷这个傻子、可怜虫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别说保护你了。容儿,要嫁就要嫁一个真正的男人大丈夫、大英雄,既然你有此要求,我自当答应你、只要你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可以达成你的要求。”

我笑道:“好,等你当上汉王的那一日,再来洛阳娶我。”

他紧眉,“父王是汉王,我总不能…我有把握当上汉王,但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取代父王。”

“我会在洛阳等你,我也相信无须多久你就能达成心愿。”

“可是…”

“刘聪,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如若你用强带我走,我宁死不屈。”我的语气很轻柔,可是他知道,我说到做到。

“你这个要求,可真不容易办成。”刘聪涩然一笑。

我含笑反问:“你没有信心?”

他的黑眸慢慢暗下来,“不是没信心,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得美人归。不如这样,两年为期,两年后,我一定来娶你。”

我爽快道:“好,就两年。不过这两年中,我不希望你强迫我。”

刘聪的拇指缓缓地蹭着我的脸,“这两年,你休想溜走!休想偷偷地去找司马颖,和他双宿双栖!”他笑起来,冷笑分外嗜血,“我警告你,你最好安分地待在洛阳,否则,你会害死司马颖!”

我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司马衷下诏搜捕成都王,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我不妨告诉你,司马颖这几个月,就是丧家之犬,到处乱窜。”他嘲讽道,“司马越麾下大军进入长安,司马颖无兵无卒,折道向南,出武关奔新野,打算回封国避难,保全一命。可是,到处都是司马越的人,他回不去封国,只能到处藏匿,东躲西藏。后来,他舍弃了母亲、妻妾,和两个儿子北上朝歌,我猜想他想投靠昔日部将公师藩。可惜,他没遇到公师藩,收拢了数百个旧将、士兵,躲避朝廷的追捕。”

“那他现在躲在哪里?”我激动地问。

“眼下不知道。”刘聪的目光犀利如鹰,只消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我连忙掩饰了担忧的神色,不作声。

司马颖辗转各地,疲于奔命,的确犹如丧家之犬,命在旦夕。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是我把他推进了火坑,是我的错…我要去找他,不,不行,刘聪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说明刘聪派人盯着他,我去找他,刘聪知道了,他就会有性命之危。

那我应该怎么办?

刘聪狠狠地握着我的脸颊,“我不许你再想着他!容儿,不许想他!”

我道:“既然我提出要求,就决定了忘掉那份情。”

“你跟着他,是死路一条,他早晚被东海王的人逮捕。”他眯着眼,“你不如待在洛阳,他被押回洛阳,你就能见他最后一面。”

“东海王不会放他一条生路。”我喃喃道,心中剧痛,是我把他推进死亡之地。

“只有他死了,东海王才能放下心中大石。”他迫我看着他,“将死之人,你不必再念着他;你也不必想方设法地救他,因为你没那本事。”

是啊,我没有本事救人,连自己都没本事保护,更别说救人。

可是,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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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聪与我约定,两年之后,他娶我。因此,这次他没有强迫我,天色暗了就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与刘曜三年之期的约定,与刘聪两年之期的约定,实属无奈,是缓兵之计。

之所以对刘聪说那样的话,是想让他和同族兄弟刘曜为了争夺汉国王位而起内讧,如此一来,对晋廷就大为裨益。再者,他们为了汉王之位,将会和晋廷宗室诸王内斗一样,骨肉相残,同室操戈,一来,他们无暇来找我;二来,他们一方有损也好,两败俱伤也罢,斗得越激烈越好,也算是为自己出气。

从刘聪的语气中,我瞧得出,他有野心。其实,刘曜也有野心。

没有野心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大丈夫,有野心的英雄将会成为乱世枭雄,成就一番大业。

虽然我欣赏他们的气概、气魄和文武双全的才干,但是他们对我的逼迫与伤害,我铭记在心,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孙皓也说,东海王决意搜捕司马颖,我冒然去找他,只会对他不利,还可能成为他的拖累。

我在想,孙瑜一直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吗?

九月,司马颖和两个儿子被捕,被送到邺城,交给范阳王司马虓处置。

东海王司马越让司马衷下诏,赐死司马颖。

孙皓打听到,范阳王司马虓不忍杀他,把他囚禁着。

堂堂王爷,堂堂皇太弟,曾经一方藩镇的首领,风光一时,声望显达,现在竟然成为囚徒。他一定很不好受吧,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司马颖,是我害了你…我应该去邺城救他吗?

孙皓说,范阳王会保他一命,因为,如果范阳王想杀他,就会直接把他送到洛阳,交由司马越处置。范阳王囚着他,说明有意保全他一命。

我明白了,只要范阳王在,司马颖就会留有一命。只是,从宗室亲贵转变为暗无天日的囚徒,他如何接受?他甘心吗?

十一月初,邺城传来消息,范阳王司马虓在十月暴毙。

这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暴毙,还是被人所害?我无从猜测,范阳王死了,司马颖就危在旦夕。

犹豫着要不要秘密离开洛阳,可是,我一人如何救出他?就算加上表哥和几个部属,只怕也很难救出人。还有,陈永暗中盯着我,刘聪也会知道我去找司马颖…我应该怎么办?

忧心如焚,可是什么事也做不了。

几日后,邺城又传来消息,范阳王的长史刘舆秘不发丧,使人假称司马衷的诏书送到邺城,赐死司马颖和两个儿子。

司马颖死了?

不…不会的…

可是,孙皓告诉我,从邺城传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是我害死他的…是我…

我走回寝殿,热泪轰然掉落…心痛如割,好像有人握着匕首,刺入我的心口,一次又一次地拔出、刺下去…四肢百骸都痛,全身剧痛,好像有人抱起我,可是,天那么黑,地不停地旋转…

********

醒来时,殿中昏暗,正是深夜的时辰。

头疼欲裂,眼睛刺痛,我喊碧浅,原来她就在床前,欣喜道:“皇后,哪里不适?”

“怎么不掌灯?”

“皇后…”

“怎么了?”我觉得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皇后看不见奴婢吗?”碧浅颤声道,语声里饱含惊惶。

我隐隐觉得,眼疾又患了,因为司马颖的死,太过悲痛。

太医来诊治,暴盲症复发,我必须清心敞怀、静心休养,不要胡思乱想,眼疾才能复原,否则,长此下去,眼睛从此失明了。

碧浅劝我不要难过,孙皓也说,他派人再去邺城打听,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消息。

司马衷来看我,问我怎么会得眼疾,嘱咐太医好好诊治我。

“容姐姐,朕派人去民间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你诊治,这什么暴盲症一定会好的。”

“容姐姐不要灰心嘛,朕一定治好你的眼疾。”

“容姐姐…”

碧浅知道我心中郁悒,悲痛无以派遣,他这么吵闹,我更心烦,她连忙道:“陛下,皇后累了,让皇后歇歇吧。”

司马衷“哦”了一声,“容姐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对了,容姐姐想要什么,告诉朕,朕都赐给你。不如明日朕和容姐姐去华林园散散心吧…”

他喋喋不休的声音慢慢消失,想必是碧浅拉着他出去了。

司马颖是被我害死的,我怎能释怀?我怎能不痛?

范阳王死了,他就没有任何侥幸活下来,我早该去邺城找他,即使是见他最后一面也好。

我怎么那么笨、那么蠢?我为什么那么优柔寡断?

碧浅回来了,惊道:“皇后怎么又哭了?太医说你不能流泪,否则就…”她语重心长地劝道,“皇后,死者已矣,节哀顺变吧。假若王爷知道,也不希望你哭瞎了双眼呀。”

泪水簌簌而落,止也止不住。

“奴婢知道,皇后无法不心痛,可是,王爷在邺城遇难…并不能当真,也许是误传的。可能是王爷逃走了,故意让人散播出自己已死的消息,是不是?”她耐心地宽慰,“王爷聪明绝顶,怎么会轻易地就死了呢?”

“是这样的吗?”

“当然是了,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就算被人囚着,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她越说越兴奋,“再说,王爷经营邺城多年,邺城还有不少王爷的旧部,那些将士一定有忠心于王爷的人,王爷被囚着,他们肯定会设法救出王爷。”

对啊,为什么我没想到这一点?

司马颖在邺城素有声望,不少旧部还滞留在邺城,他们不会不救他的吧。

无论怎么样,我不能轻易地相信他死了,也许他还活着。

可是,我也不能去找他,一来如果我无故失踪,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追捕;二来,司马颖的行踪不能泄露,我去找他,他的行踪就会暴露;三来,我去找他,刘聪和刘曜不会善罢甘休。

我必须保护好双眼,往后才能走出宫城、离开洛阳。

可是,不是想康复就能马上康复的。

几日后,病情稍微好转,眼前不再是漆黑一团,而是灰濛濛的,偶尔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这日,我的眼疾有所好转,基本能看见眼前的人,只是还有点儿模糊。表哥突然对我说,司马衷龙体似有不适,传召了太医诊治。

这些日子,我脑子里都是司马颖,根本想不到司马衷,也没去看过他,倒是他偶尔会来昭阳殿看看我。

我应该去看看他,毕竟这些年他吃了不少苦,身子每况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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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来到显阳殿,宫人却说司马衷半个时辰出去了,说是想去华林园散散心。

虽然寒风凛凛,今日的日光却很好,照在身上似有一股暖意与香味。

靠近瑶华宫,我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喉与苍凉的音律。从那似断未断、气若游丝的歌声,我听得出来,扬声而唱的青衣中气不足,好像有病在身,而那唱音比以往更凄凉、悲伤。

他怎么了?

我连忙奔上二楼,看见一个公子站在窗前,俯瞰整个园子。

他背对着我,衣袂飘举,好像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卷走,羽化仙去。

虽然有点模糊,但我认出来了,那公子就是青衣。

“公子。”我朝他走去,隐隐觉得不祥。

“你来了。”他没有回身,声音轻淡得虚无缥缈。

“公子是否有什么变故?为什么公子唱得这么悲伤?”

“活在尘世间,总有一丝留恋与不舍。”青衣缓缓转身,青铜面具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无血。

心中有些疑惑与猜测,可是我不敢相信。

他朝我一笑,极轻极淡的笑,仿佛未来没有笑过,“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唱《越人歌》给你听。”

我预感不妙,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公子要离开洛阳吗?”

他不答,轻柔地笑,“我为你再唱一次吧。”

“好,不过我想公子以真面目最后一次唱给我听。”

“姑娘只需记住我的歌声就好。”

“公子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如此,我先告辞了。”

我佯装离去,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怪异的声音,我立即回身看去,青衣瘫坐在地,衣襟上染了血迹。我大吃一惊,奔过去,“公子,你怎么了?”

青衣喘着气道:“没什么,你不必担心。”他从衣袍内掏出一样东西,“你看看。”

我接过来,一方浅绿丝绢包着半枚青碧玉玦。我心神大震,这半枚玉玦和娘留给我的那半枚一模一样,玉质晶莹剔透,是于阗玉所雕,刻有一小朵梨花。

这半枚玉玦,和娘留给我的那半枚玉玦,合起来应该就是一只完整的玉玦。

即使娘没有说,我也知道,那半枚玉玦是她心爱的男子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因为,娘总是看着半枚玉玦发愣,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我知道,娘是睹物思人。

后来,娘去世了,只留下半枚玉玦给我,这是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信物,我一直珍藏着。

这个世间,拥有另一半玉玦的人,便是娘痴心一生的男子。

“这半枚玉玦是先帝遗物。”青衣缓缓道,“你也有半枚玉玦,我曾经看见过一次…其实,我老早就想把这半枚玉玦交给你,可惜…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

先帝?

听到这两个字,我脑子里一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听错了吗?

的确是先帝,娘痴爱一生、至死不渝的男子是先帝,是司马衷、司马颖的父皇,司马炎。

可是,娘为什么不嫁给司马炎?为什么不入后宫?先帝取代曹魏,创建大晋王朝,是文韬武略的帝王,娘为什么不愿嫁给他?

而青衣为什么会有这半枚玉玦?他是什么人?

我盯着青衣,“公子时常唱《越人歌》,与先帝有关?”

“先帝在世的最后几年,常常命宫人弹秦琵琶,他唱歌,我听得多了,也跟着唱。”青衣目光平和,想必是想起了以往美好的时光,“后来,每每想起先帝,我就唱这支曲子。”

“你可知道,先帝为什么喜欢唱《越人歌》?”

“先帝驾崩前的最后几日,我陪着先帝,先帝说起了一个出身清贵高门的姑娘。”他含笑道,“有一日,先帝去城郊散心,和那姑娘偶然邂逅,一见钟情。不几日,先帝带姑娘来华林园游览,姑娘也就猜到了先帝的身份。虽然他们相差二十岁,但是他们都喜欢《越人歌》,姑娘弹奏秦琵琶,先帝就扬声而唱,琴瑟和鸣。先帝想把她纳入后宫,但是她婉言谢绝了,因为她深知一如宫门深似海,也不喜欢争宠,更不愿他们的情意因为宫闱争斗而变得面目全非。先帝怜惜她,也感念于她的心意,就没有勉强她。”

“先帝与这位姑娘没有终成眷属,这才念念不忘,驾崩前还惦记着她。”我总算明白了,娘心爱的男子是文武双全的九五之尊,别的男子自然无法入她的心,“也因为如此,先帝一直喜欢秦琵琶,喜欢唱《越人歌》。”

司马颖会弹奏秦琵琶,弹奏《越人歌》,技艺精湛,只怕也与先帝有关。

一切都明白了,只是,娘,为了一辈子不争宠,为了情意不会变得不堪,你宁愿另嫁他人,自苦一生,英年早逝,这又是何苦呢?

突然,一个人奔来,惊诧地看我一眼,接着扶着青衣,忧心道:“回去吧,您身子抱恙,要赶紧回去啊。”

这人是司马衷的贴身内侍小山,我的猜测没有错,青衣的真正身份是…

青衣低弱道:“我没事…”

小山焦急道:“您都吐血了,怎么会没事?”

“小山,摘下他的面具。”我命令道。

“这…”小山为难道。

“我是皇后,你敢不从?”

小山犹豫片刻,终究摘下青衣脸上的青铜面具。青衣想阻止,可是力有不及,阻止不了。

摘下青铜面具,那张熟悉的脸慢慢显现在我眼前。

以前,这张脸总是表现出一副呆傻、无辜的神情,可是此时此刻,这张清瘦的脸平静得仿如秋水长天,我想起他在金墉城花廊唱歌的清绝身影,想起他那些看透世事的言辞,想起他遗世独立的神采。

青衣,就是司马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