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午憩起来,有点口渴,喊了两声,碧浅没有应声。王大夫听见了,进来问我什么事,这才为我斟了一杯茶。

半个时辰后,碧浅回来,失魂落魄,还有点气愤,撅着嘴,好像为谁打抱不平的样子。

我猜道:“碧浅,你去找过将军?”

她点点头,“将军不见我,书房门口的侍卫不让我进去,我嚷了几声,将军在房中对我说,好好照顾你,就没声了。”

“以后别做傻事了。”

“可是…”碧浅气不过。

“碧浅,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我找了借口支开她。

一个月后,王大夫说我的胎儿保住了,往后当心一些就没什么大碍,不过我身子虚寒,还要继续服药,滋补、强健身体,日后好生养。叮嘱后,他就离开了将军府。

碧浅恳求刘曜,以我身子弱、需要侍女近身照料起居为由,让她留下来照顾我。

他应允了,我劝她走,让她不必担心我,她死也不走,说我生下孩子后她就回去。

她倔强起来,我也拗不过她,索性就由着她了。

时值五月,日头毒辣,晒在身上有点疼。每日午后,碧浅总会陪我在屋外散心,也不去远的地方,只在附近走走。初夏的暖风带来丝丝的花香,沁入脾肺,感觉轻松了一些,闭上眼,那些烦忧慢慢地飘走。

她搀扶着我,我可以闭眼慢行,无所顾忌。

突然,小腹一痛,我惊震地睁眼,看见一颗小石子滚落在地。

碧浅面色一变,警惕地望着四处,扬声大叫:“谁?究竟是谁?出来!哪个狗娘养的竟敢伤害将军的孩子!敢做不敢认吗?再不出来,我就禀报将军!”

小腹隐隐作痛,我不想孩儿有事,道:“先回去吧。”

她不敢耽搁,立即扶我回去,派人去请王大夫。

听脉后,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让我放宽心,不要思虑太过。

碧浅总觉得,用弹弓射我肚子的那人是故意的,幕后主谋一定是府中的女人。她想向刘曜禀报,我阻止了,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两日后,我照常在同一时辰外出散步,果不其然,躲在暗处射我小腹的人再次出现,这一次竟然连续**两次,我咬牙忍着痛,回去后立即服下安胎的汤药。

胭脂染帝业【二十六】

陈永抓到了那个用弹弓射我的人,谁也没想到,竟然是刘曜的长子,刘俭。

刘俭乃卜清柔所出,年仅十二岁,个头却颇高,承袭了刘曜的身量,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却少了几分父亲的俊色。他被陈永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却一路挣扎着、鬼叫着,“放开我!你胆敢抓我,我告诉父亲,让父亲治你的罪。”

喝了药,我安心了点,来到屋外,看见陈永揪着他的后领,他扭着、蹦着、跳着,使力挣扎着,想挣脱开来,却因为力气比不上大人,只能被钳制着,愤愤地叫着“放开我”。

“你为什么射姐姐的肚子?”碧浅气愤地质问,“是谁指使你的?说!”

“我没有射她的肚子。”刘俭阴沉地瞪我,不屑地反问,“凭什么说是我射的?”

“哎呀,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碧浅怒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是弹弓,但你亲眼看见我射她了吗?我打鸟不行吗?”他振振有词地反驳,“拿着弹弓就是射她,你们真会冤枉人,我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为我做主。”

陈永也被他嚣张的气焰和死不认账气到了,“那你射的小鸟呢?”

刘俭斜眼看向别处,“没射中。”

陈永道:“我亲眼看见你射她的肚子,你无从抵赖了吧。你可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弟弟。”

刘俭冷哼一声,“你和她们是一伙的,自然帮她们说话。再者,她和别的男人私通,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父亲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弟弟。”

碧浅气疯了,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对陈永道:“让他回去吧。”

陈永愣住了,刘俭用力一挣,拔腿就跑。碧浅很不解,问道:“姐姐,为什么放了他?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告诉将军。”

我转身回房,缓缓道:“小孩子罢了,再说我不也是没事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碧浅蹙眉道。

“算了,夫人自有道理。”陈永劝道。

这件事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然而,刘曜还是知道了,听闻刘俭被罚,抄书十日,小惩大诫。

刘俭说出那样的话,显然是听别人说的,他用弹弓打我的肚子,胎象稳妥的倒是无碍,如我这般胎儿不稳的,就不好说了,重则滑胎。

那么,这孩子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假若是故意的,那又是谁的指使?

近来刘曜好像很忙,每日皆是早出晚归,没有来瞧过我。

接下来三五日,平平淡淡地过了,没发生什么事。这日午后,临近黄昏,碧浅陪我坐在屋前晒太阳,褪去了暑热的日光笼罩全身,暖洋洋的,微风拂身,温凉相宜,很舒服。静静的,我闭了眼,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晚风涌荡,西天只剩下一缕艳红的晚霞,天光呈现为一种奇异的紫蓝灰,别有一番意趣。碧浅走过来,笑道:“姐姐醒了,晚膳已经做好了,马上可以吃了。”

我站起身,点点头,有点口渴,想先喝点茶。

刚刚走入房间,我猛地止步,惊骇得不敢动弹,心提到了嗓子眼,叫了一声。

屋中竟然有三条蛇,一黑,一白,一黑白相间。它们爬行在地,高抬着头,吐着蛇信,对我虎视眈眈,好像下一刻就会飞过来在我的身上咬一口。

碧浅也尖叫一声,挡在我身前,不敢再乱动,大声叫道:“来人啊…来人…”

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最怕蛇了,惧意就像黑暗淹没了我,心跳得越来越快,我喘不过气…那毒蛇飞跃袭来,我恐惧地闭眼…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以为这下死定了,没想到我没死,碧浅也没事。原来,是陈永及时赶到,在毒蛇袭来的危急时刻,他扬刀削了三条毒蛇。

我的小腹隐隐作痛,王大夫为我把过脉,说我遇蛇受了极大的惊吓,动了胎气,须卧床静养。

他这么说已经是谨慎措辞,说明我的胎儿很不稳,很有可能滑胎。

我担忧地问:“保得住吗?”

他谨慎地回道:“能否保得住,三分天意,七分人事。”

刘曜终于回来了,所有人都退出去,他坐在我面前,静静地注视我,漆黑的瞳仁萦绕着淡淡的光华。我想,陈永应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如若保不住孩儿,你会伤心吗?”我平静地问。

“往后当心点儿。”他的语声比我更平静,接近于淡漠。

他冷淡的态度,毫不关心的神色,像是一柄利刃刺进我的心,那种尖锐的痛化作热泪涌上眉眼。我忍着酸涩和心痛,“我乏了,将军请便。”

然后,闭上眼,拼命地忍回眼泪。

屋中寂静如死,刘曜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无须睁眼,我也知道,他一定默默地看我。

不多时,他终究起身离去,脚步轻捷而沉稳。我悄然睁眼,热泪从眼角滚落。

无法不心伤,就算他要惩罚我,可孩子是无辜的…孩子遭人暗算,他就不心疼吗?孩子真的没了,他就不难过吗?他真的不在意孩子和我的生死吗?曾经深情如海的他,真的可以这般无动于衷吗?

心中仅存的一丁点希望,慢慢地破灭…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命人彻查,我房中为什么会有三条毒蛇,但我知道,放毒蛇是要我受到惊吓而滑胎。会做出这种事的,不是卜清柔就是如珠。

碧浅追问陈永,究竟是谁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他不肯说,她就苦苦地纠缠、追问。过了两日,她对我说,刘俭被禁足三个月,面壁思过,温书诵读,谁也不许探视。

由此可见,那毒蛇是他命下人放的。可是,他只是一个心智未全的少年,不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必定是受人挑唆、指使,那指使他的会是卜清柔吗?

碧浅愤愤道:“一定是她,她是刘俭的亲娘,一定是她指使儿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我却不这么认为,卜清柔为刘曜育有二子,地位稳固,何苦害我的孩子?她要害的,应该是我这个人。另一个女子,认定我害死了她的孩儿,眼见我有了身孕,便也要我尝尝丧子的滋味,那人就是如珠。

只是,刘俭为什么会听她的指使一再地害我?

卧床养胎的半个月,刘曜仍然很少来看我,不闻不问,好像我是多余的、可有可无的。

心,越来越冷,越来越麻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

王大夫说胎儿保住了,叮嘱我千万不能再动了胎气,千万不能再受惊,否则,悔之晚矣。

却在这时,整个将军府沸腾了,刘俭被毒蛇咬死了。

碧浅说,刘俭被禁足在房中,午后休憩睡得太沉,被毒蛇咬了,无人发现,直至下人送去茶水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毒发身亡。

陈永道:“将军在朝中商议要事,大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不过已经吩咐下人彻查,那毒蛇是从哪里来的。”

“还用查吗?咬死大公子的毒蛇就是用来惊吓姐姐的毒蛇。”碧浅大仇得报似地高兴坏了,扬眉道,“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害人终害己。”

“话不能这么说,大公子也许是被人害的。”陈永皱眉道。

“喂,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她不乐意地撅嘴。

“我这是就事论事,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吗?”

“哪有什么蹊跷?是你想多了…”

我制止他们争辩,让他们看看前面卜清柔带着一批下人和侍卫走过来,来势汹汹,阵仗很大。

她面色苍白,双眸微微的红肿,显然哭过了,眼中弥漫着丧子的悲痛,也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她怨毒地瞪我,朝我走过来,碧浅眼见来者不善,挺身相护,“大夫人,我们夫人怀有身孕,将军说了,谁也不许来闹事。”

卜清柔阴沉地瞪她,怒喝:“滚开!”

碧浅就是不让,担心她伤了我,“大夫人有什么要事?”

我约略猜到她来此的缘由,淡然问道:“夫人有何见教?”

“没想到你这般蛇蝎心肠!”卜清柔的双眼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俭儿只不过用弹弓射你,放蛇吓你,你竟然狠下毒手,放蛇咬死俭儿。他还是个孩子,做错了事理当受罚,将军已经惩罚他,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为什么你要赶尽杀绝?”

“你不要血口喷人,姐姐没有放蛇咬你大公子。”碧浅辩驳道,“谁放蛇咬死你大公子,你应该命人好好查,居然来质问姐姐,是何道理?再者,姐姐腹中的孩子也是将军的孩子,你的好儿子做出骨肉相残、伤天害理的事,难道就不是蛇蝎心肠?他被蛇咬死罪有应得,怨不得任何人!”

“你们承认了…”

“大公子被毒蛇咬死,与姐姐无关,你不要冤枉姐姐。”

我悠然问:“姐姐有什么凭据说我放蛇咬死大公子? ”

卜清柔眼中的仇恨几乎吞噬了我,挥挥手,“我从来不冤枉人,无凭无据,我也不会兴师动众地来。”

当即有两个年轻的下人被侍卫押上前,跪在地上。她喝问:“是不是你们放蛇咬死俭儿?”

他们应“是”,她又问:“受何人指使?”

他们看我一眼,手指着我,“大公子吩咐小的把蛇偷偷放进小夫人的房间,小夫人查到是我们放蛇,就给我们不少银两,要我们放蛇咬大公子。小夫人还说,事成之后,她会安排小的二人离开平阳。”

碧浅气愤道:“你们血口喷人,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姐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从没见过你们!”

这两个下人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他们放蛇咬死刘俭,卜清柔也认定我是杀人凶手,要抓我,等候将军发落。

那五个侍妾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地走过来,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大公子意外之死,谁也不想,我能够体谅夫人的丧子之痛,但此事还需彻查,夫人也无权治我的罪,就等将军回来裁夺吧。”我义正辞严道。

“人证确凿,还查什么?就算将军回来,你也是死路一条。”卜清柔不会轻易罢休,决意置我于死地,“来人,抓住她!”

两个侍卫雄赳赳地上前,忽有一人窜出,横刀在前,纵声喝道:“谁敢动手?”

卜清柔怒目一瞪,厉声喝道:“你敢以下犯上?”

陈永道:“谁敢碰小夫人一根毫毛,就是违抗将军的命令!”

他和碧浅护在我身前,卜清柔也不肯就此放过我,双方僵持,剑拔弩张。

虽然我们势单力薄,但府中侍卫慑于刘曜的威信,一时不敢动手,情势就此胶着。

恰时,刘曜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沉沉走来,面如坚冰,冒着丝丝的寒气。

侍卫退下,陈永也收刀入鞘,刘曜走过来,卜清柔泪落如雨,哭得悲伤,“将军,俭儿被她害死了…你要为俭儿做主呀…俭儿那么聪明、那么乖,孝义有加,还未娶妻生子就被她害死了…”

“俭儿怎么死的?”他寒声问道,冰冷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过。

“就是被她害死的…她吩咐他们,放毒蛇咬死俭儿…”她凄凉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个男子上前,附在刘曜耳边低语,说完就退下。

卜清柔拉着他的手臂,悲痛地哭道:“俭儿年纪小,不懂事,伤了妹妹的胎儿是他的错,可是罪不至死啊…将军,俭儿死得好惨,你一定要为俭儿报仇…”

刘曜面无表情,是喜是怒让人无法分辨,“此事我自有决断,陈永,这里的守卫由你负责,倘若让小夫人踏出房门一步,惟你是问!”

陈永一惊,只能应下。

在将军的命令下,所有人都散了,那五个侍妾是最后走的。

我看见,她们转身的时候,那含笑的眸光很得意。

那道命令,相当于是禁足令,换言之,刘曜将我幽禁,就是认定我是杀死他嫡子的凶手。

碧浅愤愤不平,凭什么就断定我是杀人凶手。

陈永却道,这只是权益之计,将军会查明真相,还我清白。

若是以往,我相信刘曜不会相信我是杀人凶手,会查明真相,而今,我吃不准他的心思了。

翌日,刘曜的母亲,老夫人胡氏,忽然来到西苑。

自从二月进府,我未曾见过老夫人,听闻她病痛缠身,幽居东厢,过着与世隔绝的清静日子,不见闲杂人等,只有卜清柔每隔三日去请安问候。

此次她亲自来西苑,想必是为了大公子刘俭之死。

罩面之下,我想起,前些年,刘渊还在世的时候,在家宴和宫宴上见过胡氏几次。当时我对刘曜并无丝毫情意,他的母亲如何,我也不放在心上,也就没有多加留意。此次相见,她看起来苍老了些许,衣袍素朴,料子却是上乘的,做工精细;花白的发髻上缀着一柄简洁的凤形银簪。饶是如此,她整个儿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

我屈身下礼,“老夫人。”

两个年纪颇大的侍女将一张方凳放在屋前,然后扶老夫人坐好。

老夫人打量我一圈,以苍缓的嗓音道:“前些年,我就见过你,本以为你不会再出现,没想到…真是冤孽…”

“我也没想到,我会回来。”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曜儿和陛下都喜欢你,你们三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一清二楚。”她盯着我,目光尚算慈祥,“每次你一出现,刘家就会闹出一些事,惹人非议。”

“这并非我的本意,还请老夫人明鉴。”

“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俭儿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老夫人细纹密布的眼眸一冷,丧失孙儿的痛惜弥漫开来,“若非你怀了曜儿的骨肉,我不会放过你!”

“望老夫人明察,我没有害死大公子。”

碧浅为我辩解道:“老夫人,姐姐没有害死大公子,大公子反而谋害姐姐腹中的孩儿。”

老夫人叱责道:“你一个下人,哪有你插嘴的份?”

碧浅轻咬着唇,愤愤不已,想顶嘴,我连忙示意她不要再说,淡缓道:“婢子言语无状,冲撞了老夫人,是我调教无妨,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眸色不善,声音虽缓,却颇有几分严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俭儿是我的心头肉,你害死俭儿,我原本不会轻饶了你,这次就看在你腹中孩儿的面子上,放你一马。倘若你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纵然你是狐狸精转世,我这个老婆子也会收了你这个妖精!”

“老夫人的的教诲,我铭记在心。”我谨言慎语。

“你记住,你这条命,我暂且搁着,你再迷惑曜儿,别怪我狠心!”她站起身,盯住我的眼睛,恨不得立刻让我消失。

“谢老夫人教诲。”

老夫人缓缓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碧浅叹气道:“老夫人很不喜欢姐姐,往后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