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死,她并不会死——翠凰拼命护住自己的元神,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赌咒、发誓、充满把握。过去黑耳姥姥总是说她性情太寡淡,而她也对此深信不疑,却没料到自己在奄奄一息之际,竟是如此不甘于安然赴死。

她其实,一点也不冷,起码不想让身体变冷。

紧闭双目在黑暗中匍匐向前爬,四周是粘腻的花土和枯叶,还有青蛙和鸣虫刺耳的噪鸣,翠凰在恍惚中闻见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无欢,你说我在生病?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声音让翠凰蓦然想起一具温暖的身体,那具身体可以供她附身,也可以用血肉给养她受了重创的元神,此刻正是她的救命稻草!于是她拼尽力气让自己化成一道青光,像饥饿的水蛭寻找血源那样,精准无误地贯入了杜秋娘的天灵。

而后她重新感觉到身体的份量,不无庆幸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眩晕的视野中依旧是一片漆黑,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就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仿佛又腾云驾雾般浮在半空。这时一道清晰的声音穿过她嗡嗡的耳鸣,就像一根冰冷的锥子,意外地刺进了她虚弱的心房。

“秋妃,您没事吧?”

第三十八章 疗伤

此刻翠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索性不作回答,放心地任由自己昏迷过去。花无欢静静凝视着躺在自己怀中的秋妃,心中陡然升起的怀疑与惊怒,却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无奈压了下去。

对于怀中人的真实面目,他早就有理由怀疑,虽然这份怀疑荒唐之极,但他花无欢行事,从来都不会被肤浅的常理所蒙蔽。就算中邪附身之类的事情很荒唐,难道一个人在短期内喜好的颜色改变、口味改变,甚至绝口不提过去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人,这些怪事就不荒唐?

还有此刻,自己靠她是这样地近,肌肤相亲的温暖如此真实地贴着衣物传来…这样难以言喻的感觉,难道就不荒唐?

花无欢心口一窒,下一刻便蹙眉凝神,抱着杜秋娘快步冲进了花萼楼。

翠凰这一昏就是三天三夜,当她从混沌中挣扎着张开双眼,就看见一只粉白的蛱蝶轻轻绕过了殿梁,而后她眼珠下滑,又看见了侍立在床榻边的花无欢。

这个人…真够烦人的。

翠凰依稀回忆起自己昏迷前正是被他救起,一瞬间有些失神,可转念一想,他在深夜里为什么又会和杜秋娘在一起呢?她原本以为自己趁夜离开杜秋娘的身体能够万无一失,现在看来,真是防不胜防。

“秋妃,您总算醒了。”

冰冷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翠凰默不作声地动了动眼珠子,第一次留意起花无欢的声音——他的声音发雌,因此总是阴冷而清脆,却并不难听。这让翠凰忍不住又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宦官,他原本的音色该是什么样?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时,花无欢已将煎好的药汁送到翠凰面前,示意一名小宫女将她轻轻地扶起。翠凰不动声色地盯着面前乌黑的汤药,终于以细如蚊蝇的声音开口拒绝:“我不喝。”

此刻她无力施展法术,却也不甘受人摆布,喝下这碗无济于事又可笑的药汁。然而她冷淡的眼神只换来花无欢唇边一抹冷嘲,下一刻他竟已端起药碗,替换下束手无策的小宫女,稳稳地将翠凰桎梏在自己的怀里,抬起碗沿抵住了她的嘴唇:“秋妃,这个时候您不能再任性。恕卑职冒犯了。”

你——大胆!翠凰瞪大双眼,眼睁睁由着花无欢将苦涩的药汁灌进自己的喉咙,动弹不得的身体根本无计可施。可恶…这一刻她元气大伤,甚至连他的心思都无法解读。翠凰忍不住向上翻了个白眼,斜睨着花无欢面无表情的脸,猜他一定是蓄意想折磨自己。

不应该,这不应该,此刻自己是他无比深爱的杜秋娘,他怎能对她如此放肆?

翠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皱起眉,忍受着药汁给自己的胃带来的阵阵不适,却没留意到这一瞬间,从花无欢眼底滑过的,竟是一丝负罪又自甘堕落的快意。

花无欢将药碗搁回盘中,淡淡瞥了翠凰一眼,趁她走神时指尖一动,竟在她嘴里搁了一块糖。翠凰抬眼望着花无欢,无可奈何地接受下他的好意——可惜他根本无法知道,自己对药汁的抗拒,并不是因为惧怕汤药的苦涩,实在是因为…她是一只狐…

翠凰昏沉沉地闭上双眼,咬牙忍受着救治人类的汤药给她的肠胃带来阵阵灼烧般的疼痛。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发烫,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然而始终萦回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却是她唇齿中的甜。

当翠凰再度陷入昏睡时,花无欢仍旧静静守在她的床榻边。他冰冷的凤目定定凝视着床上人苍白的脸,目光里纠缠着复杂的怜爱与怨毒,让他咬牙切齿却又情难自禁——他明明知道,眼前人近来悄悄改变了口味,方才他喂给她的糖,秋妃从来都不喜欢。

然而明察秋毫的结果却被他用来哄劝她吃药,只因为方才的片刻温存,给自己带来了鸩毒般难以自拔的喜悦。他明明已经有所察觉——眼前的秋妃早就不同于以往,在她身体里似乎藏着另外一个女人,他不知道那是谁,甚至有可能是妖魔鬼怪…可是她,却成全了自己从来不敢妄想的一片痴心。

一心挂念着宪宗、漳王还有李唐江山的秋妃,他一直都无法接近;而今自己仰慕的人忽然变了性子,她的身体里装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害得秋妃灵魂消失,也害她的健康每况愈下,他明明应该设法让这一切恢复正轨;然而眼前这个忘记了昔日情愁的“秋妃”,却给了自己一丝钻营的缝隙,使他罪无可赦地开始迟疑,只想着利用眼前这难得的机会,来满足自己欲壑难填的私心。

可当初在自己生不如死时出手相助的人是谁?在深宫中带自己远离寂寞的人又是谁?只不过是一点点的亲近,就可以让他这样忘恩负义?实在是可悲又可怕!

花无欢倏然站起身,一瞬间又有些恨起翠凰来,然而追根究底,心底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厌弃。于是他狠狠咬着牙,逼自己背转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本来轻凤在飞鸾脱险之后,乐得与翠凰相忘于江湖,然而没过几天,翠凰一手炮制的傀儡娃娃竟可怕地长出了满脸细纹,活像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婆。这事儿把轻凤吓得不轻,于是她慌忙找机会溜去兴庆宫,这才知悉了翠凰的伤势。

“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又伤成这样?”轻凤隐着身子,坐在床头问翠凰。

“我被那道士找上门了。”翠凰淡淡道,躺在榻中动弹不得。

“找上门?”轻凤愕然不解,瞪着翠凰问,“那不男不女的臭道士都能放过飞鸾,为什么却不能放过你?”

翠凰无法对轻凤解释,自己和飞鸾在永道士的眼中是对手和宠物的差别,因此待遇自然不同。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永道士与兴庆宫中一拨贵妇的密谋,于是看了神采飞扬的轻凤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对她透露自己偷听到的消息。

毕竟自己吃这样大的苦头,与眼前这臭丫头片子脱不了干系,而她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是防备而保留的,那自己又凭什么白白做好人?翠凰暗暗思忖,末了决定再次试探一下轻凤,因而开口问道:“对了,上次我问你玉玺的事,你推三阻四,今天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拿玉玺?”

轻凤一怔,想不到翠凰这时候还要旧事重提,实在是弄不明白她的心思:“奇怪啦,你老问我玉玺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打算帮你这副皮囊,或者帮那个冷脸花太监?都说了凡人的纠葛没什么好掺和的,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儿呢?”

翠凰听了轻凤这一通抢白,却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径自道:“你别管我掺和不掺和,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就当是我帮飞鸾奔走负伤的回报,难道都不行?”

轻凤眨眨眼睛,望着翠凰高深莫测的脸,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暗自在心中天人交战——翠凰为了救飞鸾而受伤,自己不是不感恩的,可是…这和玉玺明明是两码事嘛!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玉玺的下落呢?难道是为了杜秋娘?这断断不该!又或者是为了花少监?这答案更见鬼!那会不会是因为受伤闹脾气,想给她找点麻烦呢?呃…

轻凤智子疑邻,当下越瞅翠凰阴沉沉的脸,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既然自己已经决定要找机会把玉玺交给李涵,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又何必让翠凰知道玉玺在自己手里呢?于是轻凤腰杆一挺,拍着胸脯对翠凰信誓旦旦道:“实话对你说吧,那玉玺,我是真的没拿!你可别再怀疑我了。至于你为飞鸾受的伤,我一定会记在心里,不如我去想想法子,偷点人参来给你补一补,好不好?”

翠凰听了轻凤的话后,面色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淡淡笑了笑,决定也对轻凤有所保留,于是只对她解释莲藕傀儡的奥妙,其他只字不提:“那傀儡是用鲜藕做的,当然会干,你领她去泡泡水就行了。当然,泡的时候不可以用热水,最好是新鲜的江水。”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轻凤听后恍然大悟,顿时就再也坐不住,一心急着赶回去帮那傀儡泡水,于是对翠凰谄笑道,“嗯,多谢你指点迷津,要么,你先好好休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翠凰懒得与她虚应故事,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却在轻凤的脚刚要踏出花萼楼前,到底掩不住心事地自语了一句:“鬼月就快到了。”

耳尖的轻凤自然听见了翠凰的低语,她暗暗在心中一盘算,心想离七月还有不少天呢,真不知道翠凰她在惦记什么。不过她一向同自己不是一路人,自己又何必操心那么多呢?轻凤当即也不再多想,将一时的疑惑抛在了脑后,只匆匆往曲江离宫赶去。

第三十九章 晨笛

这一天轻凤说到做到,当真趁夜溜进大明宫尚药局,从药库里偷了一支颇有份量的老山参,在天亮前赶到兴庆宫送给翠凰。

这一次翠凰果真伤得不轻,当轻凤叼着人参钻进她床帐的时候,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兀自皱了眉沉睡着。

轻凤悄悄放下人参,在昏暗中转动小脑袋,仍是对翠凰选择落脚的这副皮囊,深深不以为然。她还记得自己在骊山老巢第一次看见翠凰时,压在心口的那份透不过气来的惊艳,眼前这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又怎及得上翠凰本相的万分之一?

真是搞不懂她,轻凤吹吹髭须,转身跳下床,径自往曲江离宫跑去。一路上她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莫名有些烦闷。直到进入离宫时听见了一阵幽咽的芦管声,轻凤才粲然而笑——她早从那音色中辨认出,吹芦管的人正是李涵,怎能不喜出望外?

哎,难得清晨时他有这般雅兴,自己焉能不捧场?轻凤立刻在僻静处幻出人形,掏出怀里的笛子凑趣,嘀沥沥的笛音越拔越高,恣意追逐着李涵的芦管声。遥遥站在殿宇之上的李涵自然察觉到了轻凤的笛声,不禁展眉一笑。跟在他身边的王内侍最是眼尖,一眼就发现躲在殿宇下吹笛子的黄才人,立刻大皱其眉。

这黄才人素来机灵古怪,全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范,出身更是不明不白,这样一个丫头,做做才人也就罢了,岂能容她继续往上爬?心里这样想着,王内侍便身体力行,老胳膊老腿一眨眼便溜到殿宇下,扬着袖子驱赶轻凤:“嗟!黄才人,赶紧离开这里,当心惊扰圣驾!呔!才说你就飙高调子,竟敢压过圣上两个音,大胆大胆!死罪死罪!”

轻凤听见王内侍斥骂,放下笛子对他笑嘻嘻地吐舌:“圣上还没怪罪呢,倒要你急。”

说这话时,就见一个小宦官已飞步从殿上下来,对轻凤行了一礼:“黄才人,圣上请您上殿一叙。”

轻凤登时喜不自胜,捞起裙子便三步一蹬地跳上玉阶,还不忘回头冲王内侍挤个鬼脸。

此时将近朝食时分,李涵还没用膳,只笑吟吟地凭栏而立,在晨光中看着轻凤兴冲冲跑到自己面前。等一套繁文缛节过后,他便把手里的芦管递给她看,笑道:“刚刚你吹得不错。”

轻凤自鸣得意,当然也不忘吹捧一下李涵,谄笑道:“臣妾吹了多少年笛子,也比不上陛下您呀。”

“是吗,”李涵失笑,顺手接过轻凤的笛子细看,赞道,“你这笛子朴而不拙,不是俗物。”

“陛下夸奖了。”轻凤嘴角微微上翘——做这管笛子用的竹子非比寻常,这点,她当然不会告诉他。

李涵没能察觉到轻凤眼底狡黠的笑意,只将笛子还给她,负着手转身往殿中走:“小时候我就喜欢摆弄这些,觉得自己的心意可以通过芦管传得很远很远,真是神奇。现在想来,不过是幼年的美梦罢了,人到底比不得飞鸟,哪里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呢?”

“鸟儿就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吗?”轻凤跟在李涵身后,一派天真地摇头,“不不不,陛下,它们一点儿也不自由。它们飞那么高,无非是为了寻找筑巢的树枝或充饥的小虫,还得防着自己的鸟窝被掏。有时候一连下好多天的雨,它们的翅膀被雨水浸透了,连飞都飞不动呢。”

“哈哈哈,”李涵闻言大笑起来,牵着轻凤的手在榻上坐下,“黄才人,你这算是在开解我吗?”

轻凤懵懂地眨眨眼,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

这时候尚食局的宫人开始传膳。今日御厨进的是“清风饭”,这是一道只有大暑天才做的珍馐,作法是在水晶饭中加上龙精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后将饭放在金提缸里,沉入水池中冷浸,待其冷透方才供进。此饭入口时香滑冰凉,人食之如沐清风,故有此名。

这时李涵索性留轻凤与自己一同用膳,一边吃一边说笑打趣,也算是浮生难得的闲暇。美食当前,轻凤吃得高兴,又见李涵和颜悦色,便忍不住咬着勺子问道:“陛下,您日理万机,这文房四宝里面,还缺什么吗?”

她问得当然是玉玺,只不过这一婉转,就被李涵当成了笔墨纸砚:“怎么会缺?”

轻凤傻眼,于是又想了想:“那中书省草拟的诏书,陛下您每次看完以后,还会做什么?”

李涵迟疑了片刻,答道:“会把诏书交给门下省啊。”

又是答非所问,轻凤急了,于是越发露骨地追问道:“难道您不要钤个印章什么的吗?”

李涵一怔,竟然点了点头:“那当然是要钤的。”

只不过,钤得是当今天子的私章罢了。轻凤气馁地垮下双肩,有口难言——与其这样绕来绕去,还不如悄悄把玉玺塞进李涵的枕头下啦,可是,这样自己不就没法邀宠了吗?

轻凤左右为难,只好心不在焉地把一顿饭吃完,这才怏怏与李涵辞别。一路懒懒散散逛回自己的寝宫,不料才刚进内殿,就看见泡过江水焕然一新的莲藕傀儡,竟然趴在自己的卧榻里翻找着什么。

轻凤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前拽住了莲藕傀儡,声色俱厉地质问:“你在做什么?!”

那傀儡抬着一张白白嫩嫩的脸,望着轻凤笑道:“姐姐,我没做什么。”

轻凤盯着她,一刹那醍醐灌顶:“是不是翠凰指使你干的?”

“不是啊,姐姐。”那莲藕傀儡仍旧是满脸无辜,望着轻凤一径地笑。

她越是笑得无辜,轻凤的背后就越是发毛——哎!这傀儡是翠凰做给她的,当然会受翠凰控制,自己岂不是引狼入室?轻凤遽然皱起眉,实在弄不清翠凰的打算,于是干脆伸手掐住傀儡的脖子,想着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毁尸灭迹。

随着手指逐渐地施力,轻凤听见傀儡的脖子里发出脆生生的声音,像是一段藕节正要断裂。然而那傀儡不哭不叫,只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呈现的恰是飞鸾最善美的模样。轻凤被这样一双纯真的眼睛盯着,不自觉便胆怯气虚,根本下不了狠手。

最后她只好一头冷汗地推开傀儡,径自钻进床榻找到了玉玺,将它妥当地藏在自己身上。

这傀儡,看来是留不得了,轻凤一边暗忖一边回身瞄了一眼,只见那傀儡仍旧望着她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时殿中的宫女捧了几只锦盒入殿,对轻凤和“飞鸾”行礼道:“胡婕妤、黄才人,圣上赐下了中元节穿的禅衣,请二位贵人过目。”

轻凤闻言一怔,看着宫女们将精致的纱罗禅衣从盒中取出来,捧到了自己的面前。于是轻凤脱下衫袍,一边试穿一边问道:“这么早就准备过鬼节了?”

“黄才人您有所不知,今年宫中提早准备中元节祭祀,也是为了大皇子祈福。”宫女们一边帮轻凤和飞鸾穿禅衣,一边笑道,“在华阳观修道的安康公主,特意为圣上引荐了一位终南山上的高人,到时候他会来离宫开坛作法,专为大皇子消灾延寿呢。”

轻凤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喔?那位终南山上的高人,是个什么模样?”

“这奴婢们就不知了,”宫女们唧唧呱呱地笑起来,“不过听说是个外貌很年轻的道长,生得非常俊俏呢。”

轻凤嘴角一抽,心想宫女们口中这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了!若是论起法力,他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厉害,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会安什么好心呢?

轻凤咬咬唇,想找个人排解心中疑云,可身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一时之间她茫然无措,只希望自己心里这番忧虑,是杞人忧天才好。

日子一晃过了半个月,翠凰的伤势也终于有了起色。这一天轻凤终于按捺不住,偷偷跑去兴庆宫找她。

“既然你伤势好转,我也就安心了,”轻凤说这话时,双目仔细端详着翠凰的脸色,想从中看出点有关玉玺的端倪,于是虚晃一枪道,“这两天飞鸾吵着说想回宫,那个莲藕傀儡恐怕也用不上了,什么时候麻烦你一下,把它收回去呢?”

“喔,”躺在榻中的翠凰有气无力地一笑,回答轻凤道,“这个简单,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等她摔得四分五裂,自然也就变回原形了。”

轻凤闻言一愣,脸色露出些恻隐之色,可很快也就淡了下去,跟着她又支支吾吾地搭讪道:“哎,马上就要到鬼月了。”

“嗯。”翠凰听出她话中有话,心中暗暗一哂,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淡淡一声应,却使轻凤百爪挠心般痒痒起来,于是她又不打自招地吐出一句:“听说,那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会进宫做法事。”

“喔,是吗。”翠凰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嗯,你说,这人能安好心?”轻凤故意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暗暗期待着翠凰的反应。

可惜翠凰却只是懒懒闭上双眼,颇为凉薄地抛下一句:“只要他不来兴庆宫就好。”

哎,这叫什么话?!轻凤愤愤不平地瞪大眼,对着无动于衷的翠凰又吹胡子又瞪眼,却只能无奈地作罢。

于是她只能随遇而安,在战战兢兢中迎来了鬼月。

第四十章 夜杀

七月流火、阴气渐生。暑热在压抑的窒闷中生出丝丝鬼气,让独守幽殿的轻凤越发坐立难安,也使她终于忍不住跑到崇仁坊,想劝飞鸾回宫陪自己一段日子。飞鸾听轻凤描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莲藕傀儡,也心痒痒地乐意回宫瞧一瞧,然而鬼月会进宫作法的永道士,又使她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退堂鼓。

“这个时候进宫,只怕不安全吧?”李玉溪如今已把轻凤当成了自己的大姨子,全程客客气气地敬茶,可柔软的语气却分明带着拒绝。

此话一出,轻凤越发讪讪,于是只好笑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是,既然那臭道士要往宫中跑,飞鸾留在这儿,自然是最安全的。”

“可是姐姐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也不放心,”飞鸾乌溜溜的眼珠满是担忧地盯着轻凤,手却被李玉溪紧紧握住,让她话到嘴边就犹豫起来,“姐姐,大后天就是七夕节了,要不,我过了七夕就进宫找你?”

轻凤闻言愣了一愣。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如今的七夕节,经由白乐天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点染,近年来已经从传统的乞巧节悄然转变成新兴的情人节。这样的日子,正如胶似漆的情侣们自然是不能错过。

“嘿,那也好,七夕这样的大日子,我也不想和你一起过。”轻凤强笑一声,故作潇洒地拍了拍飞鸾的脑袋,一番寒暄后与飞鸾和李玉溪告辞,独自形单影只地回宫。

转眼就到了七月六醮祭这天,轻凤一早便换上禅衣,领着傀儡加入了观礼的队列。混迹在后宫嫔娥的衣香鬓影之中,轻凤始终牵着傀儡的手,遥遥看着永道士立于醮祭队伍的最前端,仪态翩翩地觐见李涵,简直就像看见自己给鸡拜年——肚子里绝对没啥好心!

那永道士今天面见天子,总算稍稍收敛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德行,此刻就见他道貌岸然地执着拂尘与李涵见礼,一身黑白双色的鹤氅在广殿凉风中飘然翻飞,衣袂上的银丝盘绣在烈日下光彩熠熠。这一次他常年散漫的青丝终于被拘束在了莲花发冠里,灿如朗星的双目在睫毛的虚影下半眯着笑,俨然一个离尘出世的神仙。

然而此刻,他望着身穿衮服的李涵,一肚子的坏水仍在微微晃荡:“贫道今日得睹圣颜,实乃三生有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长免礼,”李涵微笑着请永道士平身,见妹妹引荐的高人仪容不俗,于是更加深信不疑地笑道,“一直听安康夸赞道长是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言。今年中元节的祭祀,还要劳您多辛苦了。”

永道士装模作样地还了一礼,笑着抬起头来,望着李涵意味深长地回答:“为陛下尽心竭力,是贫道的本分。”

这一日的祭祀冗长烦闷,让混在嫔妃队伍中的轻凤百无聊赖,歪在凉殿蒲团上昏昏欲睡。到了傍晚总算可以回宫舒散筋骨,她在夕阳里牵着莲藕傀儡,一路遥望着曲江上粼粼的金光,一瞬间心头甚是寥落。

明天就是七夕了,可惜夜半那段旖旎的时光,李涵属于自己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可谁叫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呢,轻凤撇撇小嘴,长叹了一口气。

思来想去,轻凤始终都觉得自己太过被动,假使李涵不能被自己迷惑住,未来的岁月她难道要和后宫三千分占雨露?这样的现实未免也太残酷了!轻凤浑身一激灵,立刻决定今晚去偷窥李涵,若是能够找到机会和他独处就更完美了!

轻凤当机立断,即刻开始梳妆。在往脸上拍胭脂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乖乖坐在自己身旁的莲藕傀儡,不禁就想起翠凰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

推下去,推下去…轻凤心一紧,忽然想起飞鸾曾答应过七夕后就会回宫,那么到时候,自己就要把这傀儡给处置了。

轻凤心神不宁地沉默了许久,这时夜色渐渐深浓,凉殿内外的宫灯也次第点亮,将微晃的水晶帘照得璀璨炫目。轻凤神使鬼差地起身出殿,一直踏上敞阔的露台,弯腰伏在白玉栏杆上,俯瞰着从殿下走过的模糊人影,想象当莲藕傀儡跌下露台时,会断裂成如何可怕的模样。

她在暗夜中眯起双眼,只觉得脑后飕飕窜着凉风,这时就听一道娇嫩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响起:“姐姐,你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

“呃?谁说的?!”轻凤大惊失色,慌忙回过头,就看见“飞鸾”不知何时已跟在她身后出殿,此刻正娉婷地站在露台中央,兀自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你可别乱说!”轻凤仓惶叱出一句,一想到这傀儡能够猜透自己的心思,头皮就开始森森发麻。

“姐姐,难道我猜得不对吗?”这时就看那傀儡轻盈移步,在暗夜中一点点地靠近轻凤,“姐姐知道我在找玉玺,所以不打算留我了。我顶替的那个正主也要回来了,所以我就要离开了。”

“你…”轻凤一时语塞,骇然盯着那莲藕傀儡,半天后才又惊又疑地质问,“你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对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是不是翠凰她暗中授命于你,要你搜寻玉玺?”

那莲藕傀儡没有回答轻凤,而是低下头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缓缓自语道:“我们莲藕心多,自然可以与主人心意相通的…”

轻凤听了她的话尚不及回答,这时就见那傀儡倏然暴起,一瞬间扑向轻凤掐住了她的脖子:“玉玺是我要找的!你也是我要杀的!我们莲藕心多,本来就轮不到你们来操纵!”

轻凤从不知道莲藕做的傀儡力气会这样大,竟能够眨眼间就将她掐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慌乱中本能地幻出利爪,向傀儡的心口狠狠抓了下去。恍惚中只听咔咔数声,莲藕傀儡的前襟便被撕破,白生生的胸脯上也渗出汩汩的汁水。

莲藕傀儡目露凶光地尖叫了一声,轻凤趁她躲避自己利爪的间隙,使出一个力字诀,猛一下挣脱了傀儡的桎梏。这时傀儡再度尖叫了一声,轻凤蕴满力量的双手轻而易举地箍住她的腰,只轻轻一拨拉,就把她拽到了白玉栏杆之外。

干脆趁现在,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恐怖的莲藕解决掉算了,轻凤满头冷汗地一闪念,便将那傀儡狠狠地往外一推。只见那珠围翠绕的玉人尖叫了一声,白森森的藕臂在暗夜中一划,却终是无法抓住轻凤,整个身子直直往高台下坠落。

轻凤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还没等她的心落回胸膛,凉殿的一侧竟响起王内侍的厉喝:“黄才人!”

轻凤浑身一颤,仓惶回过头,就看见李涵不知何时已站在凉殿前的灯影下,整个人影影绰绰面目模糊。轻凤第一刻便心想坏了,李涵八成已看见她刚刚做的事!这时就见王内侍已快步向她跑来,边跑边嚷道:“刚刚你推下去的,是不是胡婕妤?!”

不是,当然不是!轻凤睁大双眼,拼命摇着脑袋:“不,我没有…”

这时羽林军已将轻凤团团包围,李涵在侍卫的簇拥下赶到轻凤面前,满目惊疑地盯着她:“刚刚那是胡婕妤,你杀了她?”

他身上穿着夏季常服,显然是打算悄悄来这里见轻凤或者飞鸾的,却意外地目睹了方才血腥残忍的一幕。轻凤见李涵面色苍白,心知他已误会,慌忙替自己辩白道:“不,那不是胡婕妤!我怎么会杀胡婕妤呢?!”

“那刚刚你推下去的,是谁?”李涵盯了轻凤一眼,快步走到栏杆边探头往下看,楼台下却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来人啊,快下去看看。”

轻凤不知道侍卫们会在殿下发现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颤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刚刚那个不是胡婕妤,那是个妖怪。臣妾原本在露台边乘凉,她忽然就从暗处窜出来想杀臣妾,臣妾挣扎中没有留神,才会失手将她推下露台的…”

她说着说着就颤声哭起来,李涵无法相信轻凤荒诞的说辞,因此即使她此刻瑟瑟发抖楚楚可怜,他也仍是皱着眉质问道:“你说被你推下去的是妖怪,那么胡婕妤呢?她在哪里?”

“她…”轻凤张口结舌。

在场众人都盯着轻凤,心中已认定她是杀人凶手。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只听凉殿内忽然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让所有人再度目瞪口呆。

“陛下?姐姐?你们怎么了…”

众人慌忙回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水晶帘下,胡婕妤正披着一件中衣,睡眼惺忪地望着众人,似乎全然不知眼前这幕闹剧是因自己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