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婕妤?”这下连李涵都被吓住,他瞪着一脸无辜的飞鸾,难以置信地问道,“胡婕妤,难道你刚刚一直在殿中?”

“嗯,我在殿中小睡,只记得睡着前姐姐说要去纳凉,却不知陛下您是何时驾临的?”飞鸾揉揉眼睛,一边回答一边对李涵行了个礼。

这时就见那些去楼台下查看的侍卫们又匆匆赶了回来,手里捧着几截断藕残荷,对李涵禀报道:“陛下,卑职们在楼台下只发现这些,并无任何人伤亡的痕迹。”

李涵闻言默然无语,盯着侍卫们手中湿嗒嗒的藕节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一眼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飞鸾,最后才无可奈何地喘了口气,面色苍白地对王内侍下命:“传我旨意,明天请永道长来凉殿作法,为胡婕妤与黄才人驱邪压惊。”

第四十一章 七夕

轻凤和飞鸾一听李涵要请永道士替她们压惊,异口同声大喊道:“不要——”

王内侍像撵小鸡一样地鄙视着她们,板着脸教训道:“怎么能不要,你们这儿都闹妖精了!”

妖精?轻凤和飞鸾就是妖精!请永道士来简直就是让她们自投罗网,怎奈她俩有口难开,只能苦哈哈地认命。

这一晚李涵原本有意想见见轻凤,不料被这么一闹腾,整个人顿时也没了心情。于是他只得略略安抚了轻凤和飞鸾两句,便在王内侍的催促下起驾回宫。

待得凉殿上众人都走散,轻凤才紧紧握住飞鸾的双手,惊喜问道:“不是说过了七夕才回宫的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不放心姐姐你,所以就和李公子商量了提前回来…其实七夕节不过也没关系,”飞鸾望着轻凤,将头靠在她的肩窝里,很是庆幸地小声道,“我一进殿就听见你们在露台上说话,还好我提前回来了,可是姐姐,明天那个永道士会来,我好怕。”

“我也怕啊!”轻凤泄气地大嚷一声,跟着垮下肩碎碎念叨,“你也知道那个人的厉害,连翠凰都被他整得死去活来,我们俩明天落到他手里,哪还有活路?!”

飞鸾吓得脸一皱,娇滴滴望着轻凤问:“那怎么办?”

轻凤想了半天,最后仍旧很孬种地提议:“要么,我们还是去找找翠凰吧?”

两只小妖说办就办,当即用瞌睡虫控制住凉殿里的宫人,隐了身子前往兴庆宫。

飞鸾先前没到过兴庆宫,进了花萼楼后第一眼看见杜秋娘,凭着气息就认出她是翠凰,却讶然在轻凤耳边小声咕哝道:“哎呀姐姐,怎么那个凶巴巴的花少监,这会儿竟在给翠凰喂汤?”

“那不是汤,是药。”轻凤吸吸鼻子,低声纠正飞鸾道,“那太监不是在喂翠凰,而是在喂那个被翠凰附身的老宫妃——他是那个女人的心腹。”

飞鸾睁大眼再仔细看看,果然觉得花少监和翠凰举手投足之间,全不似自己和李公子互相喂饭时那样甜甜蜜蜜的,可就是这般默默相对的姿态,却分外奇异地、看得她双颊发起热来。

这时却见翠凰一双眉紧紧蹙起,别开脸抗拒道:“我不喝了,你下去吧。”

轻凤看着翠凰任性的模样,不禁噗嗤一笑,拉着兀自发怔的飞鸾转身离开:“我们先避一避吧,她听见我们说话,不好意思啦!”

飞鸾懵懵懂懂跟在轻凤身后,与她一同退到楼下,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盼到花无欢离开,这才兴冲冲地跑进花萼楼坐下。翠凰对于她们的到来表现得很冷淡,只轻声说了句:“你们怎么会来?”

这一下可碰翻了飞鸾的话匣子,她立刻起身向翠凰行了个礼,恳切谢道:“翠凰姐姐,先前多谢你去华阳观救我,还帮我做了傀儡。你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是我给你添的麻烦…”

飞鸾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不料翠凰却不领情,只又轻声重复了一句:“你们怎么会来?”

飞鸾闻言一愣,这时就感觉到轻凤暗暗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然后扬声对翠凰道:“我们来找你,的确有点事儿…今天我处理傀儡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结果陛下他说,明天会请那个永道士来替我们驱邪,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翠凰听了轻凤的话,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却抬眼笑道:“你们放心好了,他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轻凤和飞鸾压根摸不着头脑,然而除了这一句含糊其辞的话,她们也无法再从翠凰嘴里问出点什么。两只小妖只好忐忑不安地溜回曲江行宫,一夜浅眠之后,在清晨金黄的曙光中睁大双眼,惶恐地看着王内侍将永道士领到她们面前。

就见王内侍笑眯眯地走到轻凤和飞鸾面前,和蔼可亲地指着永道士引荐道:“胡婕妤、黄才人,你们可有福了!圣上特意请永道长来你们这儿做法事,他法力无边,能替你们压惊驱邪,这可是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两只小妖对王内侍的话置若罔闻,只冷汗潸潸地挤作一团,眼睁睁看着永道士走到她们面前,眯着眼笑道:“贫道见过胡婕妤、黄才人,两位贵人如此面善,一看就知仙缘不浅哪。”

这时飞鸾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轻凤到底没吃过永道士太大的亏,此刻尚能壮着胆子回应一句:“道长您说笑了。今天道长能来作法,我们姐妹二人,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永道士兀自笑吟吟地看着轻凤,还没说什么,便已被王内侍婆婆妈妈地拽到一边,指着殿梁与他看道:“永道长,您快来看看,这宫里是不是有邪气?”

“嗯,”永道士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状似无意地瞥了轻凤和飞鸾一眼,笑道,“鬼月已至,自然哪里都会有些邪气的。”

王内侍大惊失色,忙不迭嚷道:“那还请永道士快快作法!”

永道士略一欠身,比出个慢走不送的手势,对王内侍笑道:“贫道这就作法为二位贵人驱邪,只是醮祭需要道场清静,还请大人与诸位侍官回避。”

说罢他一弹响指,偌大的凉殿内立刻张设下祭坛法器,看得众人咋舌不已。轻凤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扬声道:“慢着,这殿里只剩下永道长和我们姊妹二人,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只要在场的人保持安静,何必全都离开?”

“不像话不像话!”王内侍听了轻凤的话,却凶巴巴地瞪起双眼,斥责轻凤道,“永道长乃方外有道之人,岂容黄才人你这般出言不恭?还不快快听从永道长的安排!”

轻凤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王内侍将所有的宫女宦官全都撤走,连一句冤都来不及喊,整个人就被永道士的法力束缚住。她的四肢像被看不见的绳索吊上半空,勒得生疼,喉咙里也嘶喊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就见永道士信步走到她面前,仰起头讥嘲道:“呵,小畜生,你倒嘴利。”

说罢却听轻凤一声惨嚎,像是正被什么狠狠折磨似的;飞鸾连忙喊了一声姐姐,想冲上去解救轻凤,却只能徒劳地同样浮上半空,被永道士牢牢控制住。这时凉殿内浮云涌动、磬乐声声,永道士志得意满地坐在云头上,左手一扬便多出一盏茶,有滋有味地呷起来。

这一厢轻凤动弹不得,却尤自逞勇斗狠地犟嘴道:“切,喝自己变出来的茶,有滋味吗?”

永道士从容不迫地对她飞了个媚眼,装模作样地咂咂嘴道:“当然有滋味,喝起来挺苦的,你想尝尝吗?”

说罢他响指一弹,轻凤立刻扭着膀子嗷嗷叫痛,迭声大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永道士闻言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俗话说,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当朝天子请我来降妖,逮得可不就是你们么?”

“这…这我也知道,”轻凤疼得一头冷汗,也不知今日如何才能躲过此劫,只能断断续续地咬牙道,“那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们?”

永道士故作为难地苦起脸来,反问轻凤道:“我倒想放过你们,可是,实在找不到理由呀?”

这时一直被困在轻凤身旁的飞鸾却忽然嘤嘤哭泣起来,低声细气地嗫嚅道:“道长,您放了姐姐吧,我跟您回去。”

永道士微笑着凝视飞鸾,半晌后才竖起食指,对着她摇了摇:“不,不需要。何况我也答应过那小子,不会背着他对你怎样。”

飞鸾满脸怔忡地望着永道士,在以为事态绝无转机之时,却听永道士响指一弹,下一刻她和轻凤便已安然落地。

“今天是七夕佳节,我可不会煞风景地拿你们开刀,”永道士在满殿的云气中望着轻凤和飞鸾,高深莫测地开口道,“只是往后这个鬼月,恐怕我们还会再见面,到时候这之间的亲疏远近,就看你们如何拿捏了。”

说这话时,他的长发在云气中微微撩起,露出额发下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让轻凤和飞鸾打从心底生出寒意,因此当他佯装法事结束离殿后,两只小妖大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一天七夕乞巧的瓜果香案已经在露台中摆下,宫女们也捉了蜘蛛养进乞巧盒里,期待着蜘蛛能在盒中结出预示手巧的蛛网。后宫中凡是被天子临幸过的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银盆盛了水,然后在水中放一种蜡做的娃娃,以此向神灵求子——这种风俗被称为“化生”,取佛教“无而化有曰化生”之意。

于是轻凤和飞鸾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离宫之中,只见四处都有白蜡做的婴儿漂浮在银盆里,一时之间都有些怔忡。半晌之后,飞鸾忽然很是突兀地问道:“姐姐,我们能生宝宝吗?”

轻凤一愣,直觉地摇了摇头:“不能吧,没听说过妖和人能生子的,那得生出个什么怪物来?啊,不过我好像也听说过,曾经有谁去昆仑偷了西王母的灵药,吃下后替情郎生了个娃娃下来,就不知这事到底是真是假了…”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原本沮丧的小脸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却没有被正在神游的轻凤察觉。这时候在离宫遥遥的另一侧,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骚动,两只小妖迎着风动了动耳朵,就听见了宫女们仓惶的私语:“不好了,大皇子忽然得了急病,方才口吐白沫,凶险得很呢!”

两只小妖闻言面面相觑,就见轻凤一双眉毛忽然死死皱起来,望着飞鸾闷声低语:“怎么可能?我那一颗内丹,起码能保他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怎么这会儿说病就病了?不行,这事儿蹊跷,我们得去看看!”

第四十二章 身世

这时候王德妃宫中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轻凤和飞鸾隐着身子钻进宫,就冤家路窄地看见永道士正站在闹哄哄的人群当中,对面露急色的李涵禀告道:“陛下,小殿下的症状不是中邪,而是急症,还是请太医们诊治吧。”

他说罢便要行礼告退,李涵对永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因此急着命御医替大皇子看诊,也无暇挽留他。永道士在离开宫殿时,自然也发现了隐身的轻凤和飞鸾,于是他半带着挑衅扫了一眼过去,让她们好一阵心慌。

轻凤咬着银牙,目光晶亮地盯着永道士离开,对噤若寒蝉的飞鸾低语道:“这事你信他没有耍鬼?反正我不信!”

飞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愁眉苦脸地望着轻凤道:“可是不管信不信,这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轻凤听了妹妹的话后一言不发,却径自无声无息地爬上殿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中的娃娃。只见精致的小床中,那刚刚几个月大的婴儿正虚弱地哭泣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声。这幼小的孩子似乎有着别样的灵气,黝黑湿润的圆眼睛直直盯着殿梁,竟似与轻凤对视。

“咦,姐姐,他像是认识你呢。”和轻凤一并爬上殿梁的飞鸾小声惊叹道,这时候就见那孩子忽然举起圆润的小胳膊,短短的手指像是竭力想抓住轻凤似的,微微挣晃着,看得轻凤好一阵失神。

飞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惊异,正待说些什么,这时却听轻凤喉头咕哝一声,竟兀自窜下殿梁向外跑去。飞鸾慌忙叫了一声“姐姐”,跟在她身后跑出大殿,边追边问道:“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华阳观,”轻凤掉过头回答飞鸾,两眼中闪烁着执拗的晶光,“你不觉得这里邪气很重吗?那道士竟然说孩子只是得了急症,我才不信!这件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却让飞鸾退缩了三步,胆怯地咬着唇道:“可是姐姐,你忘了永道士他说过的话吗?他那样厉害,我们插手恐怕不管用,要么,我们去找翠凰商量商量?”

飞鸾的话出于一番好意,却令轻凤回忆起了翠凰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你们放心好了,他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呔,轻凤收起小爪,又惊又疑地暗想:翠凰她一定知道点什么,却存心不告诉我们,真是可恶!

她一边埋怨一边回到飞鸾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若是害怕,就先去找翠凰商量,我只是偷偷去华阳观望一眼,不用担心啦。”

说罢轻凤转身便走,只留下飞鸾独自困在原地进退维谷,委屈得眼泛泪光。她回头望了望殿中乱纷纷的人群,还有人群中一脸焦虑的李涵,瞬间明白了点什么,于是幽怨地瞥了一眼那奄奄一息的娃娃,转身向兴庆宫跑去。

兴庆宫中的翠凰此刻正独自躺在榻中休养,暂时逃离花无欢晨昏定省的滋扰之后,她本该乐得清闲,不料素来冷清惯了的心头,此刻竟茫茫然生出点不安来。于是她信手拈起枕边一物把玩,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那是一枚上等的人参。

翠凰在人参的清香中蹙起眉。

近来,她觉得自己心头的牵绊开始多起来,不光因为那个烦人的宦官,还有送自己人参的黄鼬精、憨头呆脑的小狐狸…芜杂的念头堵在心中理也理不清,像恼人的丝绪。是不是身体受伤了,脑袋也会跟着糊涂起来?才会让一些俗不可耐的想法趁虚而入?

翠凰找不到答案,这时候飞鸾却踉跄着一头撞入她的眼帘,令她从遐思中回过神。

“轻凤姐姐去华阳观了,”飞鸾蜷在翠凰榻下,牵着她的衣角惊惶失措道,“她似乎铁了心想救皇帝的孩子,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你害怕了,所以不敢去陪她?”翠凰看着飞鸾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她冰凉湿润的脸蛋,微微笑道,“你不用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那个永道士,的确是太厉害。”

“可…”飞鸾咬咬唇,泫然欲泣地望着翠凰,“在我落难的时候,姐姐她从没退缩放弃过,现在我也不该怯懦,可是…”

翠凰叹了一口气,满脸淡漠地对飞鸾道:“不要再和他作对了,我们都没有本事对付他,何况,他的目标也不是我们。”

这时飞鸾听出话中端倪,讶然抬头问道:“那么,他的目标是谁?”

“傻瓜,这你还看不出吗?”翠凰扯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那个小皇子,不是都快死了吗?”

飞鸾浑身一激灵,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翠凰懒懒瞥了飞鸾一眼,继续把玩着手中的人参:“这是那些凡人的纠葛,我们不用在意。”

“可,那只是一个小娃娃,”飞鸾的眼睛红起来,“他是轻凤姐姐救活的,所以这次她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这就是她自讨苦吃,不够聪明的地方了。”翠凰冷嗤,转眼看见飞鸾伤心的模样,又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要真那么担心,我可以帮你问问姥姥。”

飞鸾听见这话,桃心小脸上还没浮现出惊喜的表情,就见翠凰已将手指一划,立在她们面前的铜镜顿时虚晃起来,像金灿灿的水面涌起了层层涟漪。

虚晃的镜面先是一闪,镜中竟出现了花无欢正要踏上花萼楼的景象。翠凰见了立刻皱起眉,跟着嘬唇吹出一口气,为镜中人设下一层迷障,要他始终踏不上最后一层阶梯。这时镜面才又变化,清晰地映出了骊山老巢之中、黑耳姥姥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翠凰丫头你找我?哟,怎么飞鸾丫头也在啊?”

飞鸾睁大双眼,眼中闪着点点泪花,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翠凰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出言帮衬道:“姥姥,最近我们在长安遇到了一点麻烦,求您出手相救。”

“哟,这可难得,翠凰丫头也有开口求人的时候。”镜中的黑耳姥姥闻言笑起来,颔首示意翠凰往下说。

“不知姥姥您是否听说过,终南山的永道士?”

“哟,这人你们可惹不得,”黑耳姥姥闻言一愣,连忙掐起手指算了算,不禁愕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何时到了长安?竟被我疏忽了!不过这人虽然厉害,却不是嗜杀之辈,你们小心避让,躲着他就是。”

“就是因为躲他不过,才来求姥姥的,”翠凰无奈地轻咳一声,成功地让黑耳姥姥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既然他如此厉害,我怎么从没在典籍上见过关于他的记载?”

黑耳姥姥对书呆子翠凰很是无奈,于是将实情对她细细道来:“这个人是后起之秀,至今尚未对他的能力有定论,如何能录入典籍?只是听说他的来历十分神秘,很可能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徐甲真人的墓生子。”

翠凰闻言一怔,不禁重复了一遍:“墓生子?”

“没错。当年太上老君将一具白骨点化成郎君徐甲,收他为弟子,在函谷关用香草变幻成美人考验他。结果徐真人经不起考验,与美人共结连理,太上老君一怒之下将其又变回白骨,幸得同门师兄尹喜求情,太上老君才重新赐他肉身,只是那香草美人却就地化作一眼清泉,不复为人。”黑耳姥姥说到这里时,一张脸变得极为严肃,“后来太上老君羽化之后,墓室就设在泉水附近,这之后千百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七八十年前,终南山在天宝年间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夜之后,终南山宗圣宫的住持发现太上老君的墓室裂开,从中竟爬出了一个已满周岁的娃娃…那就是如今的永道士了。”

飞鸾听得出神,这时候才喃喃叹道:“也就是说,这个永道士,今年已经有八十岁了?”

黑耳姥姥听了这话,在镜中忍不住一笑:“你这丫头,怎么还那么傻气?他岂是可以按凡胎算的?要说他是徐真人和香草美人所生,从胎珠化而为人,用了何止千年?”

“姥姥又如何能笃定他就是徐真人的孩子?”这时翠凰怏怏不乐地开口,语气中颇有些不服气,“说不定他只是谁家遗弃的婴儿,碰巧钻进了裂开的墓室而已。”

“你说的,别人又岂能想不到?”黑耳姥姥闻言乐呵呵地笑起来,对镜子另一边的两只狐狸说,“可是你听说谁家的孩子,可以在周岁熟背《道德经》的?宗圣宫的住持捡他回去,自幼养在宗圣宫的紫云衍庆楼里,授以道家心法。如果他的身世的确如我所说,那么就可知他以白骨为父、以草木为母、以清泉为给养、以老君墓为母腹,最后随大地震荡而诞生,在‘洞天之冠’终南山中长大,这样的人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又免受六道轮回之苦,你们怎么能战胜?”

翠凰闻言沉默了许久,与飞鸾面面相觑之后,不甘心地望着黑耳姥姥道:“难道,他真的一点弱点都没有?”

这一语正中黑耳姥姥下怀,使她终于面带得意、神秘兮兮地笑起来:“不,他当然有弱点!这世上也有一样东西,可以把草木、水、白骨和坟墓联系起来,那样东西,就是他的克星。”

第四十三章 克星

永道士躺在华阳观的厢房里,悠哉游哉地掀起袖子,从中取出了一张纸做的娃娃。他吊梢的凤眼微微眯起来,看着那娃娃心口扎出的针眼,不禁笑着一弹响指,下一刻指间便多出了一根银针。

跟着他舒服地架起二郎腿,拈起银针往纸娃娃的眉心刺去。

单薄的纸娃娃一挨上银针,立刻扑簌簌急颤起来,就在针尖将要刺进纸娃娃眉心的时刻,永道士的眼前却倏然滑过一道赤红色的流光,晃得他两眼一花。他急忙翻身坐起,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纸人已不翼而飞,而手背上却留下几道小兽利爪的划痕,正往外微微渗着血珠。

“呵,小畜生,”永道士笑着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盯着那只缩在厢房角落里瑟瑟发抖、浑身戒备的黄鼠狼,两眼乜斜着低声道,“忘了我告诫过你什么吗?”

小小的黄鼠狼身上已被银针划伤,两只黑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嘴中却叼着纸人不肯松口。它弓起身子,浑身蓬松的红毛森然倒竖着,心知眼前这邪恶的道士不会放过自己。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死到临头的时刻,它仍是叼着纸人认命地想——谁叫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呢?所以他的儿子,她也得救到底!

永道士有点好笑地看着轻凤落入自己的掌控,在法力强大的压迫下扭曲了四肢、徒劳挣扎直至口吐血沫,一股与其说是恻隐、倒不如说是顽劣的坏心顿时油然而生。

于是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径自歪在卧榻上与轻凤打商量,假惺惺地提议道:“这样吧,只要你松口,我就饶过你,如何?”

小小的黄鼬龇了龇牙,这时血沫从它的牙缝里涌出来,渐渐浸透了纸做的娃娃。它像是不甘心似的伸出利爪,望空恨恨挠了两下,却自始至终不肯松口。

它的倔强令永道士挑起眉,明亮的双眼中微微透出点意外。这时厢房中沉闷凝滞的空气里,竟轻轻爆响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好像千里暮野之外,有人在遥远的山村里点燃了爆竹。轻凤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鲜血从她的嘴角滴滴答答落下来,却半浮在空中并不落地。

永道士凝视着轻凤扭曲变形的身体,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痴情成这样,倒不知是可怜还是可笑了。”

说着他便上前伸出手去,想把纸人从轻凤口中夺回来,不料手指刚触碰到纸人,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黄鼠狼竟霍然睁开双眼,尖锐的利爪再一次狠狠划向永道士的手背。永道士猝不及防,缩手的同时干脆一弹响指,很是恼火地再度用法力桎梏住轻凤。

“找死吗…”他恨恨自语,重新拽住纸人扯了几下,却仍旧没能把它从轻凤口中夺出来,这多少使他对眼前这只不堪一击的黄鼠狼,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被刮目相看的轻凤此刻双目紧闭、浑身瘫软着,血淋淋的前爪却仍旧使足了力气,搭在永道士的手背上软软滑过,一道鲜红色的印迹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看得他忍不住翘起唇角笑起来。

“可怜的小东西,倒是个硬骨头。”永道士终于将沾血的纸人夺回手中,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被分筋错骨的孱弱小兽,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的目光从讶然到沉静,竟渐渐地柔软起来。

终于,他再度一弹响指,浮在空中的血珠竟又漂移起来,蜂拥着钻回了轻凤毫无生机的身子。错位和断裂的骨骼陆续被移回原位,重新密合生长;平稳的呼吸拂过她小嘴上的髭须,让她覆着赤红色皮毛的柔软腹部再次起伏起来。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永道士斜睨着昏沉沉的轻凤,浅笑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这时候他低下头,才发现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痕,竟没有随着方才的法术消失。这小小的一点意外在他心头落下点错愕,竟微微发着痒。于是他索性将这毫不起眼的黄鼬拎起来,细细端详,顺带自我反省。

“真是咄咄怪事!”永道士如此断言自己此刻反常的状态,突兀地讪笑了一声。恰在这时,厢房的窗纸竟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引得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就看见飞鸾竟化作原形,正用尖尖的小嘴捅破了窗纸,将整颗脑袋挤进了窗棂。

呆呆的小狐狸先是自顾自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直到抬起头与永道士目光相碰,这才发出一声惊叫,将脑袋慌里慌张地往后缩。她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永道士忍俊不禁,于是这一次竟不加阻拦,由着她逃离了自己。

飞鸾隐起身子慌不择路地往城外跑,中途不敢做片刻停留,直到她一口气跑进郊外的深山密林中,这才气喘吁吁地歇下脚。也许是跑得久了腹中饥饿,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惶惶抬起脑袋张望,竟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野葡萄蜿蜒在树梢之间,只见那深紫色泛着糖霜的饱满浆果,正一嘟噜一嘟噜地从藤蔓上悬挂下来,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气息。

飞鸾吸吸鼻子又咂了咂嘴,四顾无人之下,索性变回人身,踮起脚来一个劲儿地往上蹦,想摘串葡萄吃。不料她笨手拙脚,在树下蹦跶了半天却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竟有些恼火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嘟哝道:“我不吃了,这葡萄一定酸的很!”

谁知她话音未落,半空中竟传来咯咯两声坏笑,下一瞬就见眼前云气弥漫,阴魂不散的永道士竟出现在浮云之中,望着飞鸾幸灾乐祸地嘲弄道:“小狐狐你是吃不着,才说葡萄酸的吧?”

飞鸾吓得脸都白了,只能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永道士从藤蔓中扯下一串葡萄,得意洋洋地送到嘴边。

只见他双眼乜斜,在云中红口白牙咬着紫葡萄,姿势极冶艳。他看着小狐狸呆呆望着自己,甚至无可奈何地咽了咽口水,不禁越发小人得志,得意洋洋地咬破了齿间的浆果。

一瞬间齿颊中芳香萦回,一股冰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滑进了永道士的肠胃,不料除了浓郁果香之外,竟还有一股猛烈的酒气在他喉中横冲直闯,呛得永道士涕泗横流。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着了飞鸾的道,不禁睁圆了一双吊梢凤眼,指着飞鸾含混控诉道:“你耍诈…”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摇摇晃晃跌下云端,整个人从头到脚粉嫣嫣如一朵离枝的桃花,倒伏在地上烂醉如泥地睡熟。飞鸾又惊又疑地盯着永道士,尤自不敢走上近前察看,这时却见空中再次云气弥漫,这一次现身的却是翠凰。

“这世上,能把草木、水、白骨和坟墓联系起来的,也只有这穿肠毒药了。”翠凰瞥了永道士一眼,从他袖袍里翻找出对皇子下咒用的纸人,转身递给飞鸾,“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醒,去救轻凤吧。”

“我们骗他喝酒,他醒过来找我们寻仇怎么办?”飞鸾将纸人塞进怀中,有点犹豫地嗫嚅道,“要不我们趁现在…除掉他吧?”

“呵呵,哪怕他现在醉成这个样子,我们也没法除掉他的,”相较于胆怯的飞鸾,这时翠凰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安慰她,“不用怕,这酒,其实他喜欢喝的。”

飞鸾吃了一惊,小嘴无比惊讶地张开问:“真的?”

“当然。”翠凰脸上俨然是一派天机不可泄露的淡然,然而自她唇角弯出的一抹笑意,却暖暖地融开了冰山一角。

当轻凤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宫殿里,而身畔的飞鸾正扬着手中的纸人冲她笑时,她不禁立刻自动自发地撒起娇来,一路惨嚎:“嗷嗷嗷,我浑身骨头都要断了…”

飞鸾连忙低头蹭蹭她的肩窝,憨憨笑道:“你还说呢,谁叫你铁了心要救那娃娃,吃苦活该!这次要不是有翠凰姐姐帮忙,我哪有办法救你回来?”

“她救了我?”轻凤一愣,回想起昏迷前的种种磨难,立刻也明白若是没有翠凰,飞鸾是断断没办法救自己回宫的。

“对呀,不光如此,还是她作法帮你变回人身的呢,”飞鸾说着便兴高采烈地跳下榻,又伸手替轻凤顺了顺鬓发,笑道,“既然姐姐你已经醒了,我这就去谢谢她,也免得她记挂。”

“嗯。”轻凤乖乖应了一声,眼看着飞鸾跑出宫殿,这才无比庆幸地长吁了一口气,谁知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原本空荡荡的宫殿里,竟响起“咯咯”两声轻笑。

轻凤毛骨悚然,立刻仰望半空嚷了一声:“谁?!”

“除了我,还能有谁?”这时清亮的嗓音悠然响起,下一刻殿中云气氤氲,就看见永道士从云中探出半张脸来,笑着与轻凤打招呼,“小硬骨头,这么快就醒了?”

轻凤的脸色顿时比见了鬼还青,偏偏此刻她浑身酸痛,只能任由永道士摆布:“臭道士!你既不赶尽杀绝,又老是阴魂不散——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这一番气急败坏的怒语,却把永道士逗得笑起来:“小硬骨头,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自然要把你欠我的追讨回来,对不对?”

轻凤禁不住两眼圆瞪,扬起手脚踢打了几下床板,迭声骂道:“臭道士你真卑鄙!对一个小娃娃下咒算什么本事?你也只能欺负欺负弱小罢了,我斗不过你,随你要杀要剐都行,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