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在宋申锡这件事上,无疑吃了王守澄一个闷亏,他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密令心腹暗地追查此事。毕竟王守澄在此事上明显是有备而来,他能取得漳王的亲笔信,至少在兴庆宫内另有同党,而他忽然向宋申锡发难,也证明自己的计划已然外泄,足见周遭的环境已恶劣到何等地步。

就在李涵沉思时,王内侍忽然走到他身边禀告道:“启禀陛下,杨贤妃于殿外求见。”

此时李涵正在烦躁,根本无心风月,因此不耐烦地瞥了王内侍一眼,没好气道:

“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我又没传唤她。”

王内侍对李涵的不自在心知肚明,却仍是不依不饶地在他跟前说道:“陛下,贤妃娘娘她说,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一定要见到陛下才能说。陛下纵使心中不耐烦,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贤妃娘娘宫外的势力不小,您却已经许久没召幸她了…”

李涵闻言瞪了王内侍一眼,语气更是不悦:“我关心哪个妃嫔,难道还要你提醒?”

“卑职罪该万死,伏乞陛下恕罪,陛下开恩…”王内侍慌忙往地上一跪,用的却是屡试不爽的以退为进之招,令李涵顿时没了脾气,只能无奈就范。

“罢了,请她进来吧。”

片刻之后,就见杨贤妃花枝招展地走进殿来,望着李涵娇声拜道:“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涵按捺住不耐烦,尽量和颜悦色地面对杨贤妃,温声言道:“爱妃快快请起,不知爱妃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杨贤妃立刻起身轻移莲步,凑到李涵面前,无限娇羞地凝视着他道:“臣妾有几句重要的话,一定要向陛下您禀告。”

李涵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状:“爱妃请讲。”

偏偏关键时刻,杨贤妃难改妇人通病,又顾左右而言他地撒痴撒娇起来:“陛下,您已经许久没有召见过臣妾了呢。”

“难道爱妃你今日前来,就是专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李涵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暴跳,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

不料那杨贤妃仍旧拿乔,不知死活地扭捏着撒娇:“陛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遣散左右,臣妾才好开口。”

李涵心里发火,想一想杨贤妃强势的外戚,只好又冷静下来屏退了左右,压着怒火道:“现在你可以讲了吧?”

那杨贤妃立刻心满意足地凑到李涵膝边,半跪在地上仰脸道:“陛下,臣妾近日得到一个消息,据说那紫兰殿的黄昭仪,暗中一直与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有往来呢。”

李涵闻眼心中一惊,盯着兀自巧笑倩兮的杨贤妃,语气不觉中已冷了下来:“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杨贤妃立刻点头,心中暗恨着想:让那狐媚子不知高低,妄想与我争宠,就算攀上了昭仪之位,这下被我拿住了把柄,也休想好过!

她这样想着,下巴正搭在李涵的膝盖上,摆出娇滴滴的邀宠姿态。不料李涵竟霍然起身,膝骨猛地一下磕着她的下巴,差点没让她咬掉自己的舌头!杨贤妃顿时又惊又痛,手捂着下巴呜呜呻吟了两声,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涵哭丧道:“陛下…”

“杨贤妃,”李涵盯着跪在地上的杨贤妃,目光冰冷地低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是搬弄是非信口雌黄,被我查出诬枉黄昭仪来,就是你的大罪。”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太过凝肃,阴鸷的目光中寒意骇人,杨贤妃再不识好歹也察觉到了危险。当下她也顾不得闷疼的下巴了,慌忙地长跪在李涵面前,颤声泣道:“陛下如此怪罪臣妾,臣妾好不冤枉!先不论臣妾对陛下的一片心,欺君罔上是多大的罪,臣妾岜有不知?!就算再问老天借几个胆子,臣妾也不敢搬弄是非诳骗陛下!”

李涵听了杨贤妃这番声泪俱下的道白,攻心怒火总算平息了一些,这才按捺了怒意低声问:“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伺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消息,也是我在外朝的舅舅听说的,”杨贤妃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先承认自己里通外戚,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诉李涵,好让自己从他的怒火中脱身,“听说她拿珍宝贿赂了王守澄,与他结交;还听说宋尚书近日被神策军都虞侯告发的事,也与她有不少关系。”

李涵闻言心中一冷,待要不信杨贤妃的话,却又想起黄轻凤平索言谈之中,对朝政多有过问。再者这次因为宋申锡案被贬的人员之中,也有她曾向自己提及的花无欢,这一点巧合的确蹊跷,不得不令他心中疑窦暗生。于是他低下头喃喃对杨贤妃道:“好,好…我先收下你这番话。来人啊——”

殿外王内侍听见李涵高喝,连忙躬身趋步进殿,他在余光中瞥见了瘫在地上的杨贤妃,却对这一幕视而不见,径自俯首请命道:“卑职在此,请陛下吩咐。”

“送杨贤妃回宫,另外——”李涵怒目圆睁,咬牙道,“传我口谕,摆驾紫兰殿!”

而此时另一厢,被春困缠扰的黄轻凤正尤自酣眠。她在睡梦中右眼皮蓦然一跳,不禁两耳一动睁开双眼,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要死,怎么忽然觉得心慌?不如下次求那臭道士帮我算上一卦,看看未来是吉是凶…”

正在胡思乱想间,只听殿外忽然有动静传来,轻凤一竖起耳朵就听见王内侍在说话,这一听之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竟是李涵亲临了紫兰殿!她慌忙跳下榻来整理农裳,又惊又喜地准备面圣。

自从与李涵重归于好后,他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亲热,真是难描难画道不尽的风流。这会儿他又忽然前来,是不是因为挂念自己,耐不住相思煎熬呢?轻凤一想到此便不胜娇羞,一张榛子小脸更是兴奋得通红。

这一次不等王内侍唱礼,李涵便己疾步冲进了紫兰殿,殿中的宫女内侍们纷纷跪了一地,他不等宫人们请安,径自高声喝道:“黄昭仪呢?叫她出来见我。”

黄轻凤听见李涵来意不善的口气,心下不由一惊,立刻乖巧地迎出内殿跪在地上,向李涵拜道:“臣妾黄轻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李涵在盛怒之下尚存丝理智,捺着性子屏退了紫兰殿中所有的宫人之后,才望着轻凤咬牙道:“黄昭仪,我这里有些话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黄轻凤抬头望着李涵,心中不知他所指何事,却仍是乖巧讨喜地点点头,柔声笑答:“陛下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臣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涵凝视着眼前轻盈俏丽的佳人,怎么也无法将她与专横跋扈的王守澄联系在一起,可是身为帝王活到如今,叫他意外令他失望的事,碰得还少吗?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盯着轻凤冷冷地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与神策军中尉王守澄有往来?”

他甚至不先问她知不知道王守澄这个人,就这样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轻凤心中顿时“咯噔”一声,知道事情已经不妙。虽然她也明白坏事传千里,该来的躲不掉,可是仍旧没想到这件事会那么快就不胫而走,进入了李涵的耳朵。

“陛下您误会了…”轻凤支吾着,本能地想出言抵赖,可是忽然又想起自己刚刚对李涵作出的承诺,于是转而向李涵说道,“陛下,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臣妾心里也有一个疑惑,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李涵没料到轻凤这个时候竞还会向自己提问,于是颇觉诧异地应允:“你说。”

“臣妾想问,如果一个人为了一个好的目的,必须得先做一件错事,这个人是否值得原谅?”轻凤仰脸望着李涵,心中一阵阵发紧,“还请陛下为臣妾解惑。”

她的问题让李涵沉默了片刻,继而才缓缓开口道:“那就要看这两件事孰轻孰重了,只是这点很难判断,因为这世上,很多人都爱自作聪明。”

李涵的回答模棱两可,让轻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闭口不言。然而李涵此刻心中翻江倒海,根本容不得她沉默,于是他又进逼一步,沉声道:“黄昭仪,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你到底是否与王守澄有往来?”

李涵不留情面的逼问令轻凤鼻子一酸,藏在袖中的双手止不住地战栗起来——的确,她是与王守澄勾结不假,可就算她与那老贼勾结,不也是出于一片痴心,真是为了他好吗?如果自己这一颗真心不假,那为什么此刻又要心虚,尽想着遮遮掩掩昵?于是轻凤鼓起勇气向李涵走近了几步,跪在地上回话道:“是的,臣妾的确与王守澄有往来。”

她坦然承认的一句话,却令李涵心头的希望悉数破灭,他愕然瞪视着轻凤,目光中难掩灰心与失望:“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轻凤颓然低下头,此刻充斥在胸臆中的痛楚,并不比李涵少:“陛下,臣妾虽然与王守澄暗中往来,可是臣妾——”

“够了!”李涵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冲她怒目而视,“事已至此,你还要找什么理由?!”

害他锄奸的计划前功尽弃,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够充分!

他的暴喝声吓得轻凤心惊胆战,她怯懦地抬起头来,竟发现李涵头一次在自己面前失去方寸。此刻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哪还像平日温文尔雅的李涵?轻凤霎时心慌意乱,只能笨口拙舌地望着李涵叫道:“陛下,陛下…”

她手足无措,急得直掉眼泪。这时李涵却面色铁青地怒睁着双眸,毫不留情地往下逼问:“我再问你,宋尚书被告发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一听到这个问题,轻凤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她只要走错一步,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是李涵却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铁了心要她回答是或者不是。

只是天可怜见,这个问题哪是用简单的是与非,就可以说得清她的对错呢?此刻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弄不清她到底是黑还是白了。

轻凤的心乱成一团,她一边哭一边抬起脸,望着李涵布满血丝的眼珠,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陛下,臣妾对您绝没有二心。勾结王守澄陷害宋尚书,也是为了借机除掉漳王和花无欢一党。他们一直暗藏不臣之心,阴谋篡位,臣妾是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李涵听了轻凤的话,却并不认同她的苦心。他看着她点头承认陷害宋申锡,一直紧揪的内心几乎被这个答案击溃,今日若换作别人做下此事,他定能果断决绝地惩办,可是再也想不到,这个背后对他捅刀的人竟是她!竟是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作聪明,却害得我多年苦心功亏一篑?”他低声怒斥,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反问她。

轻凤泪如雨下。她能够承认自己做下的事,也愿意为陷害宋尚书负责,却独独想不透,自己在除去漳王和花无欢一事上,有何错处:“可是漳王和花无欢打算谋朝篡位,而王守澄、王守澄他至少并没有打算篡位,所以我才会去结交他。陛下,就算王守澄他利用这件事打击了宋尚书,但两害相权,臣妾的选择也并非是全盘的错误,对不对?”

李涵听了轻凤的解释,却是气苦地冷笑道:“他是没打算篡位,他很满意我这个傀儡,又为什么要篡位?再者他不过是个阉人,没有子孙后代承继大统,他篡位又有何用?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个百依百顺的傀儡,只要我肯将这傀儡一直乖乖地扮演下去,他又何必篡位?”

李涵的话令轻凤倒抽一口凉气,她不敢相信自己已满盘皆输,忍不住倔犟地与李涵争辩:“可是陛下,如果您的地位被动摇,您的理想又将如何去达成?陛下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有比您稳坐江山更重要的事吗?!”

“只要能为李唐铲除阉祸,我情愿不做这个皇帝!”李涵情急之下,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他看见轻凤在自己面前惊骇地睁大双眼,知道吓到了她,于是苦笑道,“你以为谋朝篡位是天大的事?你不是自诩能为我分忧解劳,那你倒是去看看我的父叔兄弟——只要阉党一日不除,这江山随便换几任皇帝,都是他们说了才算数。你说为了我除去漳王,却坐视王守澄独揽大权,今后他若是动了换皇帝的念头,你又能拿什么保我金瓯永固?”

李涵这一番话,让轻凤越听心越凉,她不禁神思恍惚地喃喃道:“所以说,我为了陛下您做下的事,彻头彻尾都是错误?”

李涵看着她满眼的泪水,心底滑过一丝不忍,可一想到自己多年来委曲求全换取的心血悉数白费,怒意又使他口不择言:“你说你是为了我,可惜自古以来,在后宫中挟势弄权的女人,却没有一个是为了皇帝。她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出于四个字——“固宠谋利”罢了!今日你又如何能令我相信,众生中唯独你能跳出藩篱,不为私利来帮我?”

一刹那黄轻凤心如刀绞,哑口无言。她不能告诉李涵自己是只妖精,所以才可以跳出凡人的藩篱,不为私利来帮他。原来她不过是只自作聪明的妖精,自以为在人间活得如鱼得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此刻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被他识破了“真面目”的奸妃,她的下场,是不是马上就耍跟他口中那些“自古以来”的女人一样了?

轻凤眼中滑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伤心失望地哽咽道:“陛下,您是不是马上就要赐我一条白绫,或者一杯鸩酒了?”

她的问题生生困住了李涵。他原本正准备听她的求饶和哭诉,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发落她。之前气势汹汹地赶来紫兰殿问罪,更多是出于遭她背叛的震惊与愤怒,而当他看着她点头认罪,内心里也不是不失望和气恨,但若就这样取她性命,李涵却终究狠不下心。诚然,他清楚后宫处置弄权妃嫔的惯例,并且她的情况与宋申锡不同,是切切实实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更不应该姑息养奸、帮她开脱。

然而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轻凤,眼前只闪过春夜太液池畔她灵动的黑眸,随着水晶珠洒落时她发出的颤声娇吟,还有七夕夜里她悄悄给他带来的安慰,将玉玺交给自己时如释重负的浅笑…一幕幕回忆纷至沓来,才让他惊觉何谓情愫暗生、刻骨铭心。

是不是所有沉溺女色的昏君,都像他此刻这般堕落?他李涵,也许压根做不了圣明贤君。

李涵低下头,看着眼前楚楚可怜正等待自己发落的人,眼眶难以自抑地酸楚发热,既为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感到惭愧、羞耻,却又充满了无奈和不舍。许久之后他才清了嗓子,缓缓开口道:“你想求死?”

轻凤并不直接回答他,只黯然答道:“陛下要臣妾死,臣妾不能不死。”

李涵看着轻凤,忽然却出乎她意料地开口道:“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结局都是死路。”

轻凤闻言一怔,泛着泪光的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她是妖精,比起生死来,太多东西更值得她在乎:“那些嫔妃,是因为什么才得以偷生的?”

“她们要么是外戚势盛,令君主也无可奈何;要么便是…”李涵顿了顿,却没有说出另一个答案,而是径自对轻凤道,“向我告发你的人,在朝中颇有势力。我若姑息你,只怕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事情闹大,你又没有外家势力,我再要偏袒,只怕反倒误了你的性命。你…还是去掖庭宫吧。”

掖庭位于太极宫,是宫女居住和犯妇配没入宫劳作的地方。李涵此举便是将她打入冷宫,饶过了她这一条小命的意思。轻凤知道目己应该山呼万岁,可是心却如死灰一般,冰凉凉暖不起来。

“陛下洪恩浩荡…”她喃喃道,俯首朝李涵拜了一拜,“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涵不忍再看她哭花了的小脸,别开眼低声道:“我即日便会拟旨,由王内侍安排你在掖庭宫的起居课业,希望今后你在那里…恪守勤谨,好自为之吧。”

轻凤闻言,眼泪再次从双目中簌簌滑下脸颊,眼睁睁看着李涵拂袖转身的背影,直到他走出紫兰殿。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轻凤在孤寂的紫兰殿叶樱唇微动,默默沉吟了片刻,忽然神经质地站起身来满殿乱转,握着拳不断自语道:“王守澄那老贼…我去杀了他,我去杀了他!”

她话音未落,这时大殿里却忽然云气氤氲,露出永道士可恶的嘴脸来:“哎呀我的小昭仪,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要你管!”轻凤连忙捂住脸,不想让永道士瞧见自己的狼狈。

永道士枕在云上,支颐看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轻凤,却是没心没肺地讥道:“现在你那妹妹飞鸾,在终南山可是快活似神仙哪!我早对你说过凡人可恶,偏偏你却不听我的话,这会儿吃了亏却想杀人?这可不像你。”

轻凤听了他的话,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抬J怔怔望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永道士又道:“事到如今,我们俩当初的赌约,胜负可见分晓了吧?”

轻凤默然与他对视,见他脸上的神色虽有些揶揄,却并不轻佻,不由得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对,是你赢了。”

永道士听她这般爽快承认,不禁心中一动,微微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轻凤低下头去,伸出脚上风履踢了踢裙角,带点懊丧地回答:“不,我没什么可失望的。他一个堂堂天子,被我气成那样都没取我性命,足见对我有情。只是我还是有些遗憾…他的人生那么短,这么一耽误,我和他又要少相处几年了。”

“呵呵呵,这骊山出来的小妖精,怎么一只只都像出了锅的鸭子——就是嘴硬。”

永道士笑了一会儿,脸色却忽然正经起来,目光闪烁着低声道,“你可真是…又痴又傻。”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轻凤泪眼朦胧地笑起来,仰脸面对永道士,“神仙太清太冷,容易忘了情;凡人追名逐利,根本不懂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无比倔犟,挑起的唇角含着一丝骄傲,泪花花的小脸竟散发出明亮的光彩来。永道士看着她这般动人的神采,双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一暗,有那么一瞬失神。他读得懂她一往情深的执着,心生艳羡却无法效仿,因而只能长叹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她。

轻凤接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上面篆了个“千”字,竟是弥足珍贵的千日醉。她直着眼,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馈赠,说出的话却甚是没有情调:“上次你说那百日醉就价值万贯,这千日醉,岂不是还要翻个十倍?”

“呵呵呵,我的小昭仪,土包子不是这么当的。”永道士很不赏面子地笑完,忽然表情却凝重起来,慎之又慎地望着轻凤道,“将来,等你陪他百年之后,记得我在终南山。

千万千万…”

轻凤一楞,还没来得及想透永道士话中之意,就见他人影一晃,已连同氤氲在大殿中的云气一齐骤然缩聚,眨眼间便在轻凤眼前尽数消失。她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于是抬手抹抹脸上泪痕,手中如假包换的千日醉却无声地提醒她,刚刚自己得到了一个珍重的邀约。

轻凤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永道士,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与凡人爱恋就是这般——拼得百年共白头,却换千年不自由。也许很久很久之后,她可以在沧海桑田中忘记最初的悸动,到那时在终南山多个絮絮叨叨的朋友,亦算是亘古洪荒中的幸事吧。

第十八章 掖庭

告别了金屋宝帐,轻凤灰溜溜地跟着王内侍前往掖庭宫,一路上被他好一顿数落:“我说黄昭仪你呀,得了得了,你现在也不是什么黄昭仪了。我说你呀,知不知道在这宫中最大的忌讳,就是聪明外露?还有比这更要命的,就是自作聪明!尤其是你这样笨的!还要自作聪明地逞能,到头来只能自食苦果,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多亏圣上仁慈,只褫夺了你的封号,打发你到掖庭宫扫地,以后可得长点眼力见,好好悔改、重新做人…”

轻凤被王内侍数落得直缩脖子,吐着舌头嗫嚅道:“我不想扫地…”

王内侍瞪她一眼,凶巴巴道:“进了掖庭宫,做什么活计还能由你挑?你是戴罪之身,难道还想写字绣花?”

“可是圣上答应过我,说会叮嘱您多加照顾我的。”轻凤找不着理由,信口胡诌道。

却不料这一说真把王内侍给镇住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迟疑地问道:“连这话…圣上他都对你说了?”

轻凤摸不着头脑,只能点点头。

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默默沉吟——当初圣上在叮嘱自己时,明明说过照顾黄昭仪这件事得秘密进行,怎么反倒是圣上自己先忍不住,把这话透露给了这丫头呢?看来圣上旧日情未断,他也不能小觑了这丫头,免得她哪天东山再起,记恨自己这会儿没照顾她。

于是王内侍肠子绕了几个圈,最后才面色温和了一点,对轻凤道:“我刚刚只是随便那么一说,谁说当真要安排你扫地了?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扫地真是个项不错的活,强身健骨…你若实在不愿意做,我就去和掖庭监作打个招呼,看有没有别的活安排给你…”

掖庭宫的长官掖庭令,和王内侍挺熟,所以王内侍来打招呼,他也乐意为轻凤行个方便。于是负责监管轻凤的监作嬷嬷在领命之后,挺客气地将轻凤引到卧房里,仔细问她话:“黄氏,你可会针线女红?”

轻凤摇摇头,很乖巧地回答:“不会。”

“可会蚕桑?”监作嬷嬷见她摇头,于是又问,“可会染丝?熨烫?”

轻凤依旧摇头,这一下嬷嬷无奈了,索性直接问她道:“那你会什么?”

轻凤想了想,如实答道:“歌舞伎艺。”

监作嬷嬷闻言笑起来,执起她的手捏了捏,说道:“歌舞伎艺是好本领,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做。”

“为什么?”轻凤听出嬷嬷话里有话,于是纳闷地问。

“掖庭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想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歌舞伎艺是邀宠的手段,万一哪天被圣上瞧见了,念起旧情,不就又领你回去了吗?”

轻凤暗囧,心想这嬷嬷别是她的仇家特意安排的吧?于是故作天真地笑道:“我被圣上领回去,有什么不好?”

监作嬷嬷笑答:“如今还好了,若换作过去的年月,哪一年没有十几二十个美人从后宫被打发到这里来呢?那些可都是娇滴滴花朵般的女子,来掖庭宫受罚都要被我严厉管教,若是让她们有翻身的机会,我哪能活到今天呢?”

这一说轻凤便明白过来,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讨好道:“既然如此,嬷嬷您就看着安排吧,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的是力气。”

监作嬷嬷闻言颔首,说道:“既然你不愿扫地,又不会细活,我先安排你和尚衣局的宫女们起捣练,如何?”

轻凤立刻点点头,应承下来:“这个我能做。”

结果轻凤滥用力字诀,活才干了没两天,胳膊粗的木杵就已被她折断,而捣坏的白练更是难以计数,监作嬷嬷听到消息后,气得是瞠目结舌。

“你还是去太仓看守粮仓吧,不过那里老鼠多,你可别害怕。”监作嬷嬷瞪着轻凤说完,又郑重其事地威胁道,“这活若是再干不好,我就只能安排你去将作监右校署刷厕所了!”

轻凤立刻乖巧地点头,领命不提。

太仓顾名思义就是个大粮仓,它位于掖庭宫的北部,全京城的谷物都归它储存。

曾有诗云: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轻凤跟在嬷嬷身后一路走,还没靠近太仓时,就耳尖地听见了仓中老鼠的喧闹声。

她耳朵一动,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露出唇边亮闪闪的小失牙——嗬,一听动静就知道这些老鼠的个头小不了,她可真是因祸得福,来对地方了!

她磨磨牙,准备化情欲为食欲,暂时在这太仓中疗伤。

看守太仓的内侍正抱着猫儿晒太阳,看见嬷嬷领着黄轻凤前来,立刻起身相迎:

“嬷嬷您来了,咦,这就是您说的宫人黄氏?”

“对,正是她,”嬷嬷笑呵呵道,将轻凤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确生得干净整齐吧?”

那内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轻凤,点点头,却又望着嬷嬷皱眉道:“好是好,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看守太仓呢?您是不知道里头的老鼠有多凶,您瞧,昨天还把我的大花猫给咬伤了。”

那肥胖的大花猫原本躺在内侍的怀里,此刻懒懒瞟了轻凤一眼,立刻“嗽”一声窜出内侍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监作嬷嬷“呵呵”笑了两声,才又对那内侍道:“放心,你别看这位黄氏娇滴滴的,力气大着呢。”

轻凤点点头,生怕到手的肥缺没了,笑眯眯地对那内侍道:“嬷嬷说得没错,而且我也不怕老鼠,正适合看守太仓。”

像印证她的话似的,原本在太仓中窸窸窣窣作乱的老鼠,此刻竞同时没了声息。

内侍发现背后的太仓如临神迹,不知何时竟已鸦雀无声,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两位说得是,黄氏就留在我这里吧。”

待得监作嬷嬷离开后,那内侍找回了自己无端受惊正屁滚尿流的肥猫,与黄轻凤客客气气地寒暄道:“我姓杜,是这太仓的监守,我手下还管着四个小黄门,嗯,看守太仓的神策军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呢。你跟着我好好做事,如果干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对食。”

轻凤白他一眼,鄙夷道:“谁要做你的对食。”

那杜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于是放开猫一边给它做鱼饭,一边悻悻咕哝着:“也罢,我们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干净的宫女昵,你再漂亮,也是个犯妇…”

轻凤不理他无聊的话,闲在一旁看他用肥鱼给猫拌饭,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喂猫吃这么好,它还旨抓老鼠吗?”

杜内侍瞅了轻凤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不喂大花猫吃好一点,它哪有力气抓老鼠呢?”

分明是不喂它,它就一只老鼠也抓不到,只能饿死吧?轻凤对杜内侍说的理由嗤之以鼻,相当鄙视地瞥了大花眯一眼,那肥猫立刻惭愧地低下头去,弱弱地“喵”了一声。

这时就听那杜内侍又轻声哼唱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轻凤陪着这一人一猫守在仓外,耳朵一直留心着粮仓里的动静,着实心痒难耐,于是她忍不住又道:“咱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儿吗?你怎么不放猫去抓老鼠?”

杜内侍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猫,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这太仓的老鼠有多凶残。”

“你手下那些个小黄门呢?”轻凤又问。

杜内侍咧嘴笑道:“他们负责晚上值夜,白天太仓这儿能有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