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丞相一愣,深深看她一眼:“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与寻常女儿家不同…但也未必是好事啊。”

顾朝北忍不住嘀咕:“我就觉得娘子挺好的,怎么就不是好事了?”

“你住嘴。”顾丞相看着这儿子,脸就又黑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要不是你做这些混账事,也用不着为父与归燕替你奔波。”

哼哼两声,顾朝北满不在意地道:“我怎么就混账了?打那几个狗官的时候,你不知道百姓叫好的有多少。他们不敢打的,我敢,我也只能打。不然上了公堂,官官相护,有几个官能真正被告进去啊?不是白搭么?”

顾丞相顿了顿,张口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也是他口中官官相护的那些官之一啊。

“再说了,要不是我辛辛苦苦打了十几个狗官,皇上能重视么?”顾朝北翻了个白眼,靠在沈归燕身上,顺便吃豆腐。

顾丞相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傻孩子真以为随便谁打了十几个官员都能见皇帝?那皇帝每天可忙不过来了。这法子用得太极端。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说,顾丞相也就闭目养神。

“战火连天起,征夫失归路,家园万间都作土。一朝天下定,仓中有硕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知是路过了哪里,外头有小孩儿跑过,齐齐唱着这歌谣。

前头的车驾停了,皇帝掀开车帘往外头看,是一所普通的学堂。

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看见马车便慌忙躲避,嘴里喊了一声:“文国舅来啦!”

文国舅?皇帝皱眉,挥手就让侍卫将那小女孩给抱了过来。

小女孩急得哭了,挣扎却逃不开,只能被带上皇帝的马车。

“为什么要喊文国舅?”皇帝问。

四喜咬唇,看了皇帝和旁边那个一脸浓妆的大姐半天,才小声道:“坐马车的人,都是会来吓唬百姓的。你们没听过吗?‘文国舅,裙带亲。以车马,吓难民。’,我隔壁家的二牛叔被他的马踢伤了,半年没能下床,都没处去说的。”

皇后沉了脸色,一把抓过四喜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不过是个女娃儿,却口齿伶俐,别是谁家派来故意污蔑的吧?”

四喜被她吓得一抖,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了,皇帝连忙将人抱过来,乐呵呵地问:“小姑娘,你家在哪里?”

“我家…”四喜扁扁嘴,道:“往前继续走些路,看见田的地方就是了。”

“那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好不好?”皇帝问。

“好。”四喜看着这慈眉善目的大叔,往他怀里直躲,又看了旁边的浓妆大姐一眼。

好可怕。

“既然是有家的孩子,去她家里看看也就是了,皇后何必动怒?”皇帝道:“若是有人故意污蔑,自然查得出来。”

皇后冷哼一声,看了看四喜这脏兮兮的身子,连忙挽着衣裳坐开些,免得被蹭脏了。

皇帝还是乐呵呵地抱着小丫头。

四喜在丞相府里呆了几天,沈归燕没有给她洗澡换衣,依旧让她保持现在的样子,只是教了她该如何说话,小孩子不省事,要说动人可不那么容易。本想着去说动丞相或者哪怕是京兆尹也好。但是没想到一上来要说动的,竟然是皇帝。

幸好这皇帝虽然被后权压制了许久,却也算一个明君。抱着四喜哄着她将想说的都说了,然后又到了她家里。

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百姓回避,乡间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仍有妇人在拾荒。税官被顾朝北收拾了,却有当地的地痞临时充任“税官”,继续在村口收粮。

“分明说好十石上缴四石,为什么要拿走我家里剩下的?”四喜娘正抱着自家的米袋子,被踹了好几脚也没松手:“该缴的税我们已经缴过了,不能再拿走这些…”

“臭婆娘,懂不懂规矩啊?”一个地痞斜穿着税官的官服,一脚踢在四喜娘的手腕上:“咱来这里收粮,自然就是新规矩了,谁知道你以前缴了多少?老子没看见就不算数。不过拿你两石,怎么跟抢你棺材盖子似的!”

四喜娘嚎啕大哭,四喜爹跪在一边不停磕头:“这点粮食我们一家三口还要吃半年的,官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去你娘的!”地痞一脚踹过去,吐了口唾沫,拖着米袋子就让人称。

“娘!”四喜在马车上看得红了眼,挣脱开皇帝的手就往下冲。

皇帝一脸沉色地跟着下来。

所有人都下了马车,在这乡间地头站着,很是打眼。那头收粮的也注意到了,还以为是哪路的官老爷来了,为首的一个赶忙就迎了过来:“哪位大人来视察啊?咱粮食收得够够的了!嘿,老爷要多少都有。”

皇帝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要一百石,有吗?”

那痞子一愣,拍着腿道:“有,这村儿地少,下个村子小的也帮您收去。不过您这大开口的,可比户部主事老爷要得还多啊,想必官也比他老人家大吧?”

一百石粮食,那是丞相一年的俸禄。一个小痞子,竟然开口就说有。皇帝轻笑了声,看向皇后。

皇后沉着脸道:“我家老爷官自然是比主事大,多问你一句,收一百石粮食,搬进自己家里,也没关系吗?”

一听官大,痞子就乐了,背都弯下去不少,眉眼笑得谄媚极了:“行啊,这叫上贡,您拿官印来,咱保证都给您收到,您要放家里还是一把火烧了都随您开心!”

沈归燕扶着顾朝北站在后头,听着这些话,再看看皇帝皇后的脸色,觉得今日也算是这痞子运气不好了,不知道当了多久的地头蛇,这回终于是要栽了。

四喜扶着自己的娘亲爹爹起来,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被袋子装好的粮食,小声问:“娘亲,米又少了吗?”

四喜娘红着眼睛抱着她:“没事,咱们…咱们吃其他的。”

那声音听着让人觉得心酸,皇后只是争权,也不是冷血之人,看着这场景莫名想起自己没了的六皇子,一时气愤,怒道:“将这些人给我抓起来!”

四喜一家都吓了一跳,四喜爹正伸手护着娘俩呢,就见收税的痞子都被涌来的人给按在了地上。

“押进天牢去发落。”

“是。”

几个痞子吓傻了,没想过为什么会严重到进天牢的地步。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抓走了。

等着交税的百姓也都傻了。

皇帝看着衣衫褴褛的农民,转身对顾丞相道:“丞相留下,倾听民意,必须一字不少地抄上来给朕。朕与皇后不便久留,这就该回宫了。”

顾丞相上前应了一声是,又有些迟疑。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道:“至于顾提辖之事,便先将他打之人给查清楚,若皆为贪官,则奖顾提辖为民除害,升为裨将。若其中有一人无辜,则罚他十廷杖,皇后以为如何?”

已经输了赌约,还能如何?皇后抿唇道:“就按照陛下所言吧。”

顾朝北乐了,这可真是顺当,皇帝随口一句话,他就有可能从八品的提辖变成五品的裨将,简直是天上黄泉一念之间。

当皇帝就是好。

等这一群人都上车走了之后,百姓们才纷纷反应过来方才听见了什么。

“皇上万岁!”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铺天盖地的声音便从后头传来。

皇帝坐在马车里,嘴角上扬,心情甚好。

然而皇后不太好,等那一股子感动劲儿过去,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今日好像是有谁故意等着一样,给她来了这么一个陷阱。现在她都输了,不仅顾朝北不受罚,反而要升官,连年贵妃都要升为皇贵妃了。

怎么会这样呢?

想了一会儿原因,皇后想明白了。

全是因为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第82章 心里是水池

马车很快回了皇宫,沈归燕擦了擦顾朝北嘴角的鸡血,正想松口气,车却停了下来,禁卫统领过来道:“顾夫人,皇后娘娘有请。个策次屋皮”

沈归燕一愣,掀开车帘看着他:“还要进宫么?”

禁卫统领摇头:“皇上已经回宫,皇后娘娘在前头的马车里等您,禁卫会先送顾提辖回府,请放心。”

皇后娘娘?沈归燕有些疑惑,回头看了顾朝北一眼,便随着下车,往前头走。

今日一事,看得出皇后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权利熏心,太过要强。沈归燕想,大概这会儿见她,是有什么想问的吧。

结果上了马车,迎上的就是文皇后一张冰冷如鬼魅的脸。沈归燕吓了一跳,按捺住想后退的冲动,她还是老老实实行了礼:“皇后娘娘。”

文秀丽伸过手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打量了好一会儿之后道:“你是个美人,也是个聪明的女人。”

沈归燕垂着眼,没敢答话。

“本宫知道,你不过是侍郎之女,能嫁进丞相府,全是因着你的‘命数’一说。”皇后没松开她的下巴,反而是越捏越紧:“含着凤玉生,是皇后命?”

“民妇岂敢!”沈归燕脸色微白:“那不过是路过疯和尚的戏言,也不知是谁传了出去,口口相传,越来越离谱。稍有学识之人就该知只是疯言,民妇已经嫁了顾四少爷,与皇家没有半点关系。”

见她这样急急地解释,皇后倒是轻笑出声:“本宫同你开玩笑呢,瞧你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沈归燕捏紧了手。

笑了两声,文皇后眼神慢慢地凉了:“可是,你这样多管闲事,让本宫很不喜欢,怎么办?”

“当个小官的女人,就该有自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松开她的下巴,文秀丽又替她理了理衣裳:“聪明是好事,太过外露则会危险。你明白吗?”

睫毛颤了颤,沈归燕张口想说话,却被皇后一根食指按住了。

“你这张嘴巧得很,但是本宫不爱听。说的都不是你该说的话,什么天下苍生,什么百姓疾苦…这些话,只有等你坐到本宫这个位置来的时候才能说,懂吗?”

沈归燕懂了,她今天算是将皇后得罪了个彻底,而她现在只是一只小麻雀,连凤凰的尾巴毛都比不上,人家爪子一合她就得死了。

而现在,要怎么才能让皇后的爪子不合起来?

“民妇萤火之光,哪里能与皇后相提并论。”沈归燕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民妇只是一时同情,所以在大殿上口不择言,娘娘恕罪。”

看她抖得厉害,好像着实是被自己给吓着了,文皇后淡淡地笑了一声,睨着她道:“一时同情?也就是说,你与今日那脏兮兮的女孩儿,没有关系?”

心里一惊,沈归燕连忙否认:“自然是没有。”

“是么?”皇后移开目光:“你起来吧,本宫今日,只不过是想教你该怎么守本分,也不做其他的。”

沈归燕一愣,抬眼就见皇后脸上已经是笑得温和:“你回去吧。”

就这样放过她了?沈归燕背后一层薄汗已经将衣衫湿透,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文皇后只摆摆手,靠回垫子上去,像是累了。

退出马车,沈归燕深吸一口气,在秋风里打了个寒战,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皇后也不过是女流之辈,竟然有如此逼人的气势,怪不得能在朝廷上垂帘如此之久。

文家因着太后和皇后,也一直是世家中的大家,天下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怕是也只有年家了。这次年贵妃封了皇贵妃,说不定以后还能争上一争。

可惜那年贵妃是个怪脾气,与顾丞相素来不和,年家就算上位,对顾家也没多少好处。

摇摇头,沈归燕转身便寻了车回丞相府。

顾朝北正在北院门口站着,见她回来,才松了口气道:“我以为你被那母老虎吃了。”

沈归燕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后。虽然口无遮拦,不过这个称呼真是倍儿贴切。

“丞相已经亲自在查户部之事了。”上前去拉着他往院子里走,沈归燕道:“相公这次运气好,定然又能高升。”

说起来顾朝北这运气也真是,大起大落好几回,每次都在别人觉得他很惨了的时候又蹦跶起来了。短短时间内换了好几个官职不说,现在又有机会升为裨将。

虽然人都说她旺夫,但是沈归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这也太神了吧?

“难不成真有旺夫一说?”沈归燕小声嘀咕了一句。

顾朝北听见了,抓过了她的手来,眼里满是戏谑:“为夫一定会竭尽所能,维护娘子旺夫的命数。”

沈归燕一愣,看进他的眼里去,竟然有些感动,正想唤他一声,哪知这人嘟着嘴巴就上来了:“看为夫这样好,赏一个吧?”

忍不住低头,羞恼地踩他一脚。

“讲好的你还不爱听,踩我做什么?”痞子模样又出来了,无赖地抱着她的腰道:“女人就是别扭,爱听好听的,听了又要骂人家坏。说一句‘亲亲娘子为夫好想你’,定然被你说成不正经,非要说‘思卿千百回,终得月下见’,娘子才欢喜。”

沈归燕有些惊讶,倒不是别的,而是这不学无术的人肚子里竟然还是有些墨水的,还能说出句诗来。

“过于直白的话本来就没多少人喜欢听。”沈归燕拉着他往房里走:“也亏得汉字博大精深,一个意思千种说法,对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话叫人开心。”

顾朝北不太高兴地道:“娘子与我何必太见外?想什么说什么不就是了。场面话是说给外人听的。”

哼了哼,沈归燕关上房门看着他道:“不拿我当外人?那我什么话都能说了?”

顾朝北点头:“自然,夫妻之间与旁人不同,你对我当然什么都可以说。”

挑眉一笑,沈归燕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痞痞地问:“外头的女人美,还是我美?”

眼波流转,眉目间万种风情,看得顾朝北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冷不防地往她嘴唇上轻轻一啄:“自然是你美。”

被调戏惯了,沈归燕已经不会脸红了,接着道:“既然我美,那为什么相公总是被外头的妖精勾了魂?”

很显然,她还对上次宝扇说的话耿耿于怀。

顾朝北一愣,接着就十分兴奋地看着她:“娘子吃醋了?”

“没有。”沈归燕松开他,抿唇道:“就是学着相公的模样逗个乐,但是相公这样皮厚,好没意思。今日也有些累了,早些休息吧。”

说罢,越过他的身子就往床边走。

顾朝北一把将人捞住了,啧啧两声盯着她的眼睛道:“是我没意思,还是娘子更没意思?对谁都藏着掖着,心里生气或者伤心难过统统都不叫人知道。就像建了城墙一样不让人进去。”

虽然成亲已经这样久了,两人尚算和谐,但是他觉得燕儿太平静了,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也没见过她失态的样子,永远是那一张温和大方的脸,初看还好,看久了就让人觉得着恼。

就好似只有他一个人有情绪,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沈归燕愣了愣,挣开他的怀里,轻笑道:“女子的心里没有城墙,有的只是水池。你若是非叫我拆了那池子边儿叫你看看里头,我怕你被水淹了又来怪我。”

水池?顾朝北哼笑一声:“就是火坑娘子也尽管拆了,为夫不怕。”

说得轻松,那池子里是女人都有的嫉妒、小心眼、计较、猜疑。没有男人会喜欢,他会这样说,也不过是因为没看见过,太好奇而已。

转头将床铺了,沈归燕没有应他,只道:“就寝吧。”

顾朝北皱了皱眉,抿了唇有些不悦地上床去,背对着她躺下。

这别扭的女人,他才不管那心里是水池还是城墙,总要看了才算数。

第二天沈归燕起来,顾朝北已经走了,桌上留了纸条,写了些菜名。

“这是什么?”沈归燕好奇地拿着看。

“烧瓤菜花、群虾戏荷、杏仁豆腐。”宝扇道:“是少爷说中午想吃的,他今日不得回来,午膳要在校场用。”

又要去送饭了,沈归燕点点头,这些菜她勉强还能做,中午给他做好就是。

整理了账本,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沈归燕看了看桌上自己的饭菜,干脆一起放进食盒里,过去和他一起用吧。

今天的豆腐格外嫩,虾也新鲜,沈归燕心情不错,马车颠簸都觉得没什么,只催促着快些,别让菜凉了。

满心欢喜地到了校场,结果顾朝北已经放下了碗筷。

“好吃。”

旁边的女子笑得开心极了:“承蒙大人不嫌弃。”

“怎么会嫌弃呢。”顾朝北余光看着门口站得的人,笑得十分刻意:“你的手艺是我尝过之中最好的,喜欢还来不及。”

第83章 善变的男人

沈归燕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看着那女子曳地的银纱白裙,她笑得十分开心,明眸皓齿,望着顾朝北的眼里都尽是情意。个策次屋皮

是个很美的姑娘。

“夫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顾朝北好像才终于看见了门口的她,也不叫娘子了,只问了这么一声。

从昨晚开始,这人好像就有些不太高兴,没想到后遗症的时间这样长。分明是他让她送来的饭菜,却先吃了别人的,那她这一路饿着肚子提着食盒过来,不就跟个傻子一样么?

轻笑了一声,沈归燕垂了眼眸道:“妾身是怕相公饿着,所以拿了午膳来。相公既然已经用完了,那妾身就拿回去了。”

还是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的模样,顾朝北心里不悦得很,脸上却还是笑着的:“夫人这一路拿过来,定然还没来得及吃,不如就在这桌子上用了。”

脚步一顿,沈归燕扫了旁边的女子一眼。听着顾朝北对她的称呼,那女子已经乖巧地退避到了一旁,低眉顺目。腰间有一块红玉佩,上头有个“醉”字。

大概是宝扇说的那位醉花阴的白狐姑娘,名字起得大胆,人看起来也进退得宜,顾朝北要喜欢,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