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夫人这才放下茶盏,正色看住裴羽,问道:“府上二夫人被惊吓之后,侯爷可曾命人详查?”

裴羽颔首笑道:“侯爷自然要吩咐人详查原委。”

闵夫人又问:“可有眉目了?”

裴羽摇头,“不清楚。”

闵夫人审视着裴羽清艳的容颜、单纯的眼神,不疑有他,说起闵采薇:“我自认将她视如己出,没亏欠过她分毫,只姻缘这一桩不能让她如愿以偿。”她语声转低,“她心里的人是侯爷,侯爷彼时无心娶妻,哪里勉强得来——这件旧事,夫人大抵已有耳闻。”

裴羽却觉得这话锋不对,便只是一笑。

闵夫人低头叹息一声,“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她竟胆大妄为到了这个地步。唉,也是怪我,那段日子她为情之故疯疯癫癫的,屡次出恶言顶撞我、欺负青莲,我实在是心寒至极,把她关在了房里,不准任何人去探望。丫鬟禀明她死讯的时候,青莲也正病得厉害,我只觉得晦气,匆匆去了她房里一趟,叫人快些入殓…”

裴羽心头一动,猜出了闵夫人此行的用意。果然,闵夫人继续道:

“哪里料得到,她竟敢诈死。后来我命人清点她的家当,见她的金银细软都不见了,只当是哪个手短的下人趁机卷走了,到如今才明白过来——敢情她的银钱全用来收买下人了,太医、大夫倒是用不着收买,她的确是有咳血的病根儿。”

裴羽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闵夫人一来便将长女曾钟情萧错的事抖落出来,继而又言之凿凿地说长女是诈死。这是想做什么?要把已经不在世的人从闵家除名么?

幸亏她了解到的已不少,不然的话,难免会把闵采薇想象成心如蛇蝎之人——闵夫人那一番话,让作为萧错夫人的她听了,很难做到不反感。

“这可真是家门不幸。”裴羽轻声道。

“说的就是呢。”闵夫人愁容满面,“先前她光天化日下惊吓青莲,我就怀疑她是记恨我不曾极力为她谋取姻缘,眼下出事的竟是府上二夫人,我思来想去的,便理清了原委,她不外乎是要引起侯爷的注意。”

“照夫人这样说,倒也算是合情理。”裴羽言不由衷地道,“不管怎么说,不是闹鬼就好。”

闵夫人眼神诚挚地看着裴羽,“我此次过来,也是想请夫人对此事多费心,若是贵府查到了那个不孝女的下落,能不能尽早知会我一声?终究是闵家的人,不需劳烦侯爷亲自处置——我家老爷也是这个意思,等抓到人之后,定不会轻饶了她,这一点你们只管放心。”

“好啊。”裴羽爽快应下,又凝视着闵夫人,认真地建议道,“贵府也要抓紧寻找人的下落才是。侯爷这几日不舒坦,你们能先一步抓到人的话,他也不需再为此事费神。”

“这是自然。”闵夫人神色舒缓了几分,语气隐含喜悦,“日后我能不能让青莲常来看望二夫人?如此一来,您直接让她传话给我就行。”

“这就不必了。”裴羽歉然笑道,“我身子一向不爽利,二弟妹这两日也在服药,着实没精力款待客人。这样吧,我随时帮您打听着,一有消息就命人去给您报信。”

这对母女,她见一次就够了。叫人报信的谎话,是为着稳住闵夫人。她相信,萧错、萧锐对闵侍郎也会是这个态度。

“那就多谢夫人了。”闵夫人笑着起身,行礼道谢。

裴羽忙起身还礼,心里对这次欺骗人的行径毫无不安。谁叫闵夫人把她当傻子的。

两人说定这件事,再坐下来,便是闲话家常。过了一阵子,素面朝天的二夫人陪着闵青莲回到花厅,两个人手挽着手,很亲热的样子。

之后,二夫人与闵夫人少不得相互见礼,又是一番寒暄。

将近巳时,闵夫人与闵青莲起身道辞,裴羽与二夫人笑盈盈地把人送到垂花门外。

往回走的时候,二夫人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不无气恼地道:“那丫头把她大姐说的十分不堪,一再提及闵采薇犯花痴钟情侯爷的事,真是叫人头疼。闵采薇若真是行径不堪,事情早就传遍了,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二爷晓得那件事,是因为对侯爷身边诸事特别留心的缘故,他亲口说的,并没几个人知道。就算是有着嫡庶之分的姐妹,也不该这样泼脏水。”

是气恼,亦是担心她误会萧错,委婉地摆出了事实。裴羽笑着挽了二夫人的手臂,“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倒是让我大开眼界,跟闵青莲显得那般亲热。”

二夫人笑道:“不是跟她同病相怜么?总得做做场面功夫。”

两个人各自说了之前的见闻,发现母女两个的话锋一致。

二夫人苦笑,“如果巧兰还没招认那些事,我今日最不济也要半信半疑。”

“可不就是。”

辞了二夫人,裴羽回到正房,刚在临窗的大炕上落座,木香神色狐疑地走进门来,将一封信和一锭银子送到她手里,“方才有小丫鬟来传话,说奴婢的一个表妹找我有事,我没多想,就去了角门见人。可我并不是认识那个女孩子,她二话不说就塞给我一锭银子和一封信,要我把信交给您,银子算是跑腿钱。”

“既是给你的,便收着吧。”裴羽把银子递给木香,敛目看信封,不由失笑。

信封上写的是“济宁侯萧错亲启”,字迹是端正清丽的楷书,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女子写给萧错的信,却要经她的手,是哪个闲得欠打的人唱的这么一出?

她气呼呼地把信扔到炕桌上。

恰在这时候,萧错回来了,一看她那个样子,便不自觉地弯唇微笑。

裴羽斜睇他一眼,把信件递给他,“给你的信。”

萧错语带笑意:“你写给我的信?”

“一个女人写给你的信。”裴羽没好气。

萧错捏了捏她的下巴,取出信纸来看,随后就递给她,“你看看。”

裴羽心里好过了不少,接过信纸的时候已经笑了,看完内容,却愣了愣。

妾古氏,今日午间、晚间在醉仙楼恭候济宁侯大驾,万望赏光——信上只有这寥寥数语。

古氏,应该就是巧兰说过的古小姐吧?如果是,那么事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思及此,裴羽连忙下地,“那你快更衣出门吧。”

“嗯。”

裴羽又唤来木香,命她传话到外院准备车马。萧错换了身家常的锦袍,转回到东次间的时候,她又改了主意,拦住他,“嗯…我跟你去,行不行?”

萧错讶然,“你也想去?”

“是啊。”裴羽眨了眨眼睛,随意抓了个借口,“你那个记性…记不住古小姐跟你说过什么怎么办?”

萧错笑笑地看着她,“不准扯谎。”

裴羽扯住他衣袖,老老实实地道:“你独自去见女子,我不放心,醉仙楼又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你出了岔子坏了名声怎么办?我陪着你就不会出事,对了,把甘蓝、水香也带上…”

“…”萧错怎么听,都觉得她这会儿是把自己当成文弱书生来对待了,很是啼笑皆非。转念想到她为那封信都气鼓鼓的,心里便只剩了笑意。“别啰嗦了,一起去。”

“真的啊?”裴羽立时双眼一亮。

他抬手刮了刮她鼻尖,“但是你得先告诉我:这是不是吃飞醋?”

承认吃飞醋,于她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才没有呢,只是…反正我就要去。”她心虚地走向内室,“你一定要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萧错笑着扬了扬眉。承认又怎么了?又不是坏事。

第025章

025

萧错与裴羽共乘一辆马车离开萧府。

路上,裴羽想到如意和吉祥,有心问他,又放弃。它们不外乎是结伴出去玩儿,他给不出别的答案。

清风在外面道:“禀侯爷,已经派人去往醉仙楼定雅间,护卫询问过送信到府中的人,她只是临时收了些银钱,并不知晓别的。”

“知道了。”

裴羽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这样看来,府里的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他,只看他愿不愿意知晓而已。幸亏她对他没有坏心思,不然还了得?

随后,她敛了心绪,把闵夫人的用意告诉他,末了道:“明面上,我和二弟妹都应下了。”这些是他不会主动询问的,但她有必要告诉他。

萧错颔首一笑,“是该如此。”

裴羽看着他,“这会儿我觉得,让事态走到这地步的人,为的就是引起你的注意,最起码,那个人对闵府的动向很清楚。例如那封信,她应该就是看到闵府的人到萧府做客才找人送信的。”

“有道理。”

“…”

萧错见她一副犯愁的样子,笑了,“针对萧府哪一个人或是利用你我,没有差别。”

裴羽想了想,会意一笑。可不就是么,他是一家之主,她是当家主母,家里哪一个遇到事情,他们都要当仁不让,出面周旋。

萧错又气定神闲加一句:“换句话说,根本就是冲着你或我来的。”

“嗯,明白了。”裴羽这样说着,却是笑笑地看着他。在他与她之间,有心人针对的只能是他。

萧错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年纪小的确有好处。”她都没机会被人注意、记恨、针对。

裴羽一笑置之。

醉仙楼是回字形的格局,大堂临街,供食客进出,四方院落的东侧另有一个很气派的大门。

萧府的马车径自到了院落之中。

萧错先一步下了马车,周妈妈适时地把帷帽递给裴羽。

如今世风开化,不要说已嫁为人妇的女子,便是待字闺中甚至已经定亲的女孩子,都可以当街策马、出入酒楼、茶馆、戏园子。但是裴羽为着自己还在孝期,欣然接过帷帽戴上,继而下了马车,随萧错进到北面一楼的雅间。

裴羽在十二三岁那两年,曾先后随母亲、祖父离京探亲访友,期间自然曾涉足酒楼、酒馆、客栈,但是,经历中那些地方,比不得醉仙楼。

醉仙楼是近几年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常来光顾的人非富即贵。裴羽曾听父亲、二叔、手足提起过,这里的氛围或是金碧辉煌或是清新雅致,今日置身其中,还是有些意外。

这雅间的氛围古朴简洁,裴羽细细打量之后,发现一应陈设的材质、手工、出处都属上等。似是满腹才华而不欲张扬的人一般,透着内敛、矜持。

萧错指一指里间,“你去里面稍事歇息。手边事情了了再用饭,行么?”

“行啊。”裴羽转身去往里间。

周妈妈则识趣地退到雅间门外。

清风快步进到雅间,恭声道:“侯爷,古氏身在小西湖的雅间。”

萧错把古氏写给他的信件递给清风,“让她来见我。”是古氏要见他,那么他就没有必要涉足自己不了解的所在。沙场上,他是最不要命的人;平日里,他时时处处都很谨慎。有胆色、身先士卒与缺心眼儿、逞英雄从来就截然相反。

此刻身在里间的裴羽,看到室内书桌上有文房四宝、作画的颜料,一旁还有书架、醉翁椅…等寻常雅士平日都能用得到的陈设,不由释然一笑。这般的周到,难怪富贵中人趋之若鹜。想到这两日都不曾习字,她索性站到桌案前磨墨,想着自己写几篇大字,外面的事情也就结束了。听得清风通禀古氏到来,她放缓了动作,侧耳聆听。

萧错凝眸看着款步进门来的女子。

乍一看,女子是二十多岁的样貌、年纪,但是双眼里的苍凉、沧桑将她的真实年龄表露无遗,应该是三十二三岁。萧错很少认真地去观察一名女子,但是他看人年龄的眼光一向很毒,不拘男女,最多有一两岁的偏差。

这女子与皇后所绘的闵采薇画像并不相同,甚至不相似。

她不是冒充闵采薇的人。

闵采薇是瓜子脸、丹凤眼,这女子却是长方脸、半月形的眼睛。

女子在离他几步之外站定身形,敛衽行礼,“妾身古氏,见过侯爷。”

萧错却问道:“你是何人?”

古氏站直身形,定定地望着萧错,语气从容:“妾身古氏,闵采薇、乔明萱的生母。膝下两女是孪生姐妹。”

萧错又问:“要见我,是为何故?”

古氏语气坚定、清冽:“因为妾身膝下长女不明不白地死在嫡母手中、次女又不明不白地丧夫守寡,妾身与次女曾两次到顺天府鸣冤,两次都是遭受一番毒打而无下文。”

萧错再问:“你次女丧夫,何人所为?”

古氏双眸闪烁着怨毒的光火,“是成国公府所为。”随即不等询问,道出缘由,“明萱及笄之年出嫁,夫君是京城家底颇丰的商贾罗坤。成婚不到一个月,成国公府便要做无本买卖,要罗坤每年孝敬十万两银子。罗坤不从,要找门路请言官弹劾,他们竟下了毒手,毒杀罗坤。可怜我的女儿,新婚丧夫,险些就疯掉了…”

一番话直到末一句,古氏才有了情绪,语带哽咽。

萧错随意放在桌案上的右手,中指轻轻弹跳两下。

闵采薇、乔明萱都是闵侍郎的骨血。古氏曾再嫁,闵采薇是闵家大小姐,乔明萱则随母亲改了姓氏。

闵采薇的病故,古氏认定了是闵夫人下毒手谋害,便有了乔明萱惊吓闵采薇的事。

成国公府有人害得乔明萱新婚丧夫,古氏与乔明萱便想毁掉成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

这样在情理上便说得通了。

可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萧错继续提问:“什刹海别院那条密道,你怎么说?”

“那时候,明萱妄想一命抵一命,让成国公夫妇尝一尝痛失亲人的滋味。恰好萧二爷、萧二夫人将一个院落拆掉重建,用的工匠又不是工部看重但是有口皆碑的人,明萱便使银子买通了那位工匠。”古氏说明原委之后,垂了眼睑,看着脚尖,“她想行不智之举的时候,我察觉到了,而且那时她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身子骨眼看着就要垮掉,人经常神志不清的…我将她接到身边悉心照看,她到今年开春儿才痊愈。到如今,我们母女两个还是决定拼上性命行险招,最起码,要让侯爷知晓闵侍郎、成国公的品行有多不堪。”

又是合情合理的一番话。闵侍郎品行的不堪,萧错今日已经深刻的领略到。

“只是,我不明白,”萧错缓声道,“你所说种种,与我何干?”

古氏不由抬眼看向萧错,这顷刻间,无法掩饰眼里的失望、忐忑。济宁侯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他根本不在意萧二夫人的安危,还是萧二夫人根本就没被惊吓到?可是,怎么可能呢?萧错行事再冷酷,也不会对手足房里的大事置若罔闻;明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萧二夫人被吓得当场晕倒。

萧错徐徐笑开来,“乔明萱在何处?你二人所作所为,受何人唆使?”

古氏嘴角翕翕,随即低下头去,“妾身不明白侯爷是何意。”

“不明白,那就慢慢想。”萧错扬声唤清风,“把人带走,严加看管。”

“侯爷!”古氏情绪复杂地唤出这一声。

“装神弄鬼,罪同巫蛊。”萧错轻一摆手,示意清风将人带下去,“找到乔明萱之前,不要让我再见到她。”

“是。”

正如他方才说的,装神弄鬼罪同巫蛊,古氏不会不知道。就算古氏的长女是被闵夫人害死的,就算成国公府曾害得她的女婿丧命,她到他面前说出这些,也是难逃一死——因为二夫人是无辜的。既然无辜,缘何承受被人吓得半死的磨难?萧府凭什么要受这种窝囊气?

说句不好听的,他的二弟妹要是胆子小一些,真被吓死了,这笔账要怎么算?

古氏如果可以隐忍长达两三年之久,今日绝不会这般行事。没可能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考量足以让萧错确定:古氏与乔明萱要么是被人利用,要么是被人胁迫。

不论是何缘故,找出她们背后之人都是当务之急。至于如何让古氏招认,倒也不是难事。

裴羽到了他面前,和声道:“侯爷,该用饭了吧?”

“你说呢?”萧错颔首道,“唤人来点菜。”

裴羽却不应声,笑着在他身侧落座,“这是侯爷的事,我不管。”

萧错轻笑出声,捏了捏她的脸颊,随后扬声唤伙计。

伙计应声而入,奉上菜谱。

裴羽没好气地看了伙计一眼,心说你来慢点儿能怎么着?

伙计却不敢看她与萧错,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

裴羽不由泄气。

萧错点了红烧肉、酒醉鸭肝,便将菜谱递给裴羽。

裴羽由着喜好点了几道素菜,末了加了琵琶大虾、精蒸鲥鱼。

她爱吃鱼虾,不认为今日是收敛嗜好的日子。过了些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菜肴摆上桌,萧错便举筷给她连夹了几块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