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狗素来是天敌。

萧错望着这一幕,轻轻一笑,负手踏上一条岔路。

他步调慢悠悠的,神色闲适,裴羽跟在他身侧,丫鬟婆子则远远地尾随。

指望他找话说不大可能,裴羽就主动说起府里一些琐事,例如二夫人今日带人把留在什刹海的家当全搬过来了,例如甘蓝、水香已经正式到正房当差,例如如意、吉祥与她相处时的趣事。

萧错一直神色温和的聆听,时不时牵唇一笑,或是颔首应声。

两个人估摸着时间,快到用晚膳的时候原路返回。

如意和吉祥还在徒劳地跟大花猫较劲。

谁都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事,两个人便径自回了正房,更衣、用饭。

萧错一直没提及闵府的事情。

裴羽愈发心安,知道自己完全猜中了他的心思。

饭后,裴羽去了西次间,萧错留在东次间,各自守着一张炕桌忙碌自己的事情。

她要给皇后写细说闵府一事的奏折,事关两个门第,需得拿出个郑重的态度。

如意、吉祥在各处落锁之际才回到正房,先埋头饱餐一顿,之后来到室内。自知爪子脏兮兮的,没敢上炕,只扒着炕沿儿和裴羽腻了会儿,又在东次间来回转了几圈儿,便回窝睡觉——跟大花猫对峙太久,也是累得不轻。

裴羽打腹稿的时候,甘蓝来禀:“闵夫人改了口,说多年前便听说古氏母女两个境遇艰辛,满以为她们已经不在人世,闵青莲与二夫人被惊吓的事情一出,便想当然的以为是闵采薇诈死。今日她见了古氏,便什么都想明白了。至于闵采薇的病故,她只承认是自己照顾不周。”

闵夫人也只能这么说,难道还能承认自己欺骗皇后、毒害庶女么?

甘蓝又道:“古氏又说了一些陈年旧事。需要奴婢禀明么?”

裴羽目露欣赏,笑道:“我们不用理会那些。”她只需要抓住二夫人被惊吓一事,抖落出闵采薇死因可疑就足够了。萧府与闵府往日并无恩怨,把事情做过全无益处。皇后只要在明面上过问此事,古氏与乔明萱自然要到衙门细说原委。

甘蓝称是,给裴羽换了一杯热茶,轻手轻脚地退下。

裴羽仔细梳理思路,斟酌好措辞,凝神书写。

萧错忙完手边的事情之后,歪在大炕上闭目养神。好一阵子,他都没听到西次间里有声响。

不会又和衣睡着了吧?

白天在人前的时候,他这小妻子很是伶俐聪慧,但是到了晚间…就没有她做不出的不长脑子的事儿。

萧错起身,转去东次间,进门前轻咳一声。

裴羽正在翻来覆去地看奏折,听得声响,笑着望向门口。

“以为你睡着了。”萧错对她一笑,坐到炕桌一侧,无意间瞥过她的字迹,是楷书。他拿到手里看了一眼就还给她,扬了扬眉,“很不错。”骨力遒劲,手法潇洒。

“是吗?”裴羽喜上眉梢,被他夸奖了,这可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自然。”萧错打趣道,“让你自己都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会差。”

“哪儿啊。”裴羽知道他是开玩笑,笑盈盈地解释,“有些字要避讳着,我一直在查找,要是犯了忌讳可就麻烦了。”

“我帮你看看?”他问。

“好啊。”裴羽连忙把折子交给他,又殷勤地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边。

萧错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随后又逐字逐句地给她检查了一遍。太快看完的话,她一定以为他是敷衍了事,还会继续折腾。

这过程中,他发现她简洁明了的讲述了整件事,让观者一目了然。之所以如此,应该是考虑到皇后惜字如金的那个习惯——也是,外人面前话少的人,最怕的就是听到、看到人啰嗦一大通废话。

“放心,没事。”萧错把折子还给她,喝了口茶。

“那我就放心了。”裴羽舒心地笑着,小心翼翼的把折子收好。随后,她意识到前几日这个时候他已沐浴歇下,今日却是破例了,特地等她么?才怪。在他面前,她最有自知之明,“你今晚是不是有事出门?”

萧错如实道:“在等消息。”他看着她,“要是出去,不生气吧?”

“当然不生气。”裴羽也如实道,“今日我已想通了这件事。”

“哦?”萧错挑眉,“怎么说?”

“你又不稀罕做样子给谁看,近来一直忙碌,定是手边要事繁多。”裴羽笑道,“再说了,你自一开始说的就是尽量每日回来,放心去忙。嗯…”她顿了顿,语声转低,“别把我忘了就行。”

他对女子那个奇差的记性,真把她惊到也吓到了。

萧错缓缓的笑开来,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会。偶尔不能回府歇息而已。”又拍拍她的背,“你先去洗漱歇下。”

“好啊。”

裴羽歇下之后,萧错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面看书,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说话。

过了一阵子,益明来禀:“侯爷,简统领请您过去喝酒。”

这应该是暗语吧?裴羽想,他平日滴酒不沾,喝酒的年月,远在几年前。

“这就去。”萧错即刻下地,临走前走到床前知会她,“我明早直接去上早朝,下衙就回来。”

“嗯。”裴羽笑道,“去吧。”

他迟疑一下,叮嘱她:“明日进宫不需担心。皇后是个纸老虎,凡事跟她说实话就行。”

裴羽忍着笑,点了点头,“记住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我把值夜的丫鬟给你叫进来,你这踢被子的毛病是真要命。”

裴羽搂了搂他的脖子,笑容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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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间,裴羽按品大妆进宫。

芳菲自然也要回宫复命,裴羽单独为她安排了一辆马车。

虽然有萧错的叮嘱在先,裴羽仍是有些紧张。一想到皇后处事的手法,任谁又能坦然。

她与昨夜一样,反反复复地打了很久腹稿,斟酌着皇后可能会询问哪些问题,确信没有忽略之处,这才放松了一些,想起了如意、吉祥。

它们吃饱喝足之后,便又去了后花园,甘蓝忍不住笑意地告诉她,它们又跑到昨日大花猫出现的地方去转悠了,估计昨日被气得不轻。

一想到这些,她不自觉的唇角上扬,心神放松下来。

**

皇后闲闲地坐在正殿,看着裴羽款步进门,仪态恭敬而优雅地行礼。

“平身。”皇后语气温和。这是萧错的夫人,见人之前,便已先添了三分好感。

裴羽称是,呈上折子,言简意赅地说明进宫所为何事。

皇后一面听,一面眯了眸子细细打量,唇角缓缓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语声如风振箫,身形纤弱如柳,容颜清艳,宛若空谷幽兰一般悠然、洁净的气质。

原来真有这样的女孩,能够淋漓尽致地诠释何为清丽绝尘。

皇后稍稍想象了一下裴羽与萧错并肩而立的情形,笑意更浓——样貌实在是般配。再想到萧错不是懒得说话就是想把人噎死的做派,便会怀疑他会不会委屈了裴羽。

红蓠给皇后续茶的时候,忍着笑递了个眼色。

皇后打量女子的眼神,跟男子一样直接,这会儿眯起眼的样子坏坏的。这仪态实在是不着调。

皇后忙里偷闲地斜睇红蓠一眼,随后指了指近前的椅子,“坐下来说话。”

裴羽谢恩,半坐在椅子上,映入半垂的眼帘的,是皇后素色的衣裙。她倒是很想看看皇后的绝色容颜,偏生这是首次进宫,又没别人插科打诨,如何都不能坏了规矩。

皇后一目十行地看完折子,满意地笑了,随后问道:“多大了?”

裴羽站起身来,恭声回道:“回皇后娘娘,臣妾虚岁十五。”心里却很是讶然,这问题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

“坐下说话,不需拘礼。”皇后语气愈发温和,“没骗你。”她要是看谁不顺眼,便叫人站着回话了。

裴羽称是落座。

皇后又问:“几月的生辰?”

裴羽老老实实地答道:“十月。”

皇后笑着颔首,这才说起正事:“你二弟妹被惊吓一事,过些日子便有说法。”

“多谢皇后娘娘。”裴羽心里再次意外:皇后完全不是惜字如金的做派,必是看在萧错的情面上了。

皇后思忖片刻,吩咐道:“闵夫人与闵二小姐,你回府之后便命人把她们送回家中;古氏母女两个,这一半日就会有官差上门,把人带去衙门。”

语声刚落,有宫女进门来禀:“皇后娘娘,昭华长公主来了,这会儿去了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等会儿就来正宫。”

裴羽适时地起身。

“派轿子去迎她。”皇后看向裴羽,笑道,“别的事由芳菲禀明即可,改日得空再与你说话。”

裴羽称是告退。

皇后望着她的背影,轻声笑道:“这次你眼光没出错。”那女孩子一言一行都是守着规矩透着恭敬,但让人看着特别舒服,“有几年没见过这样标致的人了。”

红蓠笑着端详皇后的容颜,“我倒是有眼福,每日都能见到最标致的人。”

“再捧我也没用。”皇后睨了她一眼,“吉祥过两日要是还不回来,你就去萧府陪着它过吧。”

“…”红蓠赶紧找辙打岔,凝了裴羽呈上的折子一眼,“萧夫人办事还算妥当?”

“妥当。”皇后颔首,“刚刚好。等会儿将这折子誊一份,拿给顺天府尹。”有了这个引子,闵侍郎那个只管祸害女子不能善后的败类、闵夫人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妒妇做过的孽,便能一步一步公之于众。

“是。”

皇后说起长公主,“昭华是怎么回事?有喜了反倒总往外跑,她也不怕把韩越霖吓出病来。”

红蓠笑道:“已经四个多月了,偶尔出门走动也无妨。”

**

裴羽回到府中,把皇后的意思知会了管家。

管家即刻派人送闵氏母女回家。闵夫人临走前闹着要见裴羽,裴羽没见,“要打理内宅的事,不得空。”

午后,二夫人找裴羽说话,询问她进宫的情形。

裴羽把所知的告诉了她。

说话间,有外院的小厮来禀:官差登门,带走了古氏和乔明萱。

二夫人斟酌片刻,吩咐随自己到正房的绿梅:“回成国公府,把这件事告诉我娘。”

绿梅称是而去。

二夫人对裴羽解释道:“事情是因家母那个远方亲戚而起,她应该会求家父帮忙打点一下——到底是一条人命,古氏母女下场凄惨的话,她一定会夜不安眠。”

“这样做也好。”官宦之家争斗的时候,绝对是不留余地,可是遇到平头百姓或是境遇凄惨之人的时候,都会宽和大度以对。更何况,惹祸事在先的是成国公府的人。

二夫人又蹙眉叹息,“说起来是远房亲戚,其实真是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家母每日里做梦都想行善积德,看着谁可怜就要帮一把,唉——”她摆了摆手,“算了,不说了,横竖事情已成定局。”

裴羽问道:“不回娘家看看么?”

二夫人苦笑,“过段日子再说。家母斋戒思过呢。”

“…”

翌日,如意和吉祥结伴去了宫里。裴羽不免失落,可想到吉祥是皇后的爱犬,它不在宫里,皇后的心情只能比她更差,也就释怀。

转过天来,萧铮命人给萧错带回来一封信:他在途中经过授业恩师的家乡,要上门拜访,团聚一段日子再回京。

萧错看完信件,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萧铮是故意绕道去的,打量他不知道呢。不悦归不悦,放下信件,就派人给萧铮送去些银两和用来送礼的字画古籍。

当晚,离京巡视的张放归来,在醉仙楼宴请萧错、萧锐。

兄弟二人回到府中的时候,萧锐醉醺醺地,平日滴酒不沾的萧错也是一身浓烈的酒气。

喝酒之后的萧错,言行如常,只是眸子特别亮。回来之后沐浴更衣,说了一阵子话,紧挨着裴羽歇下。裴羽踢被子的时候,他仍旧会及时地给她盖好被子。

到底醉没醉,是不是又忘记了一些事,第二天裴羽也没好意思问。只知道他与张放的情分并没受影响,不然他不会破例饮酒。

**

接下来的日子,乔明萱惊吓二夫人、闵青莲的事摆到了公堂之上。

二夫人被吓到那一节,只说是以为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了已故的闵采薇,和闵青莲的情形大同小异。照实说的话,怕有心人以讹传讹,那么萧府也会成为人议论的焦点。

陪同女儿到公堂的古氏对此供认不讳,称女儿时时神志不清四处乱走,吓到人是她没有尽心看管的缘故。随后则呈上一纸诉状,状告闵夫人毒害膝下长女。

事态逆转之后,顺天府尹秉公办理,将闵府一些老人儿提到公堂审问,那些下人对门外的事情不清楚,倒是又抖落出几名惨死在闵夫人手里的丫鬟、良家女。

——闵侍郎人在京城,在府门外不敢再招蜂引蝶,但在家里、坊间看到容貌出众的女孩子,还是心痒难耐。闵夫人的行径十分一致:夫君染指一个,她便除掉一个。

闵侍郎多年来只有一个正经抬进府的妾室的原因浮出水面。

夫妇二人的品行,可想而知。

朝堂之上,言官弹劾闵侍郎治家不严、历数闵侍郎历年来的过错,势头越来越猛。

事态越闹越大,闵侍郎夫妇叫人瞠目或不齿的事情越查越多,人们一日一日地打听观望着这场热闹,近一个月的时间便如此打发过去。

最意外的人,是裴羽和二夫人,先前她们能想到的闵夫人的罪过,只是毒害庶女这一条,后来事实却告诉她们,有些女子要比闵采薇更可怜。

慢慢的,人们完全忘记了萧府与案子仅有的一点儿关联,都忙着咬牙切齿地数落闵侍郎的德行败坏:没有这样一个男人惹祸,怎么会平添那么多可怜的女子。

而这局面,正是皇后要看到的吧?

**

秋日将逝,冬日将至。

这期间,萧锐回到锦衣卫当差,比以前又踏实勤勉了几分。二夫人自然是喜闻乐见,日子舒心之故,整个人容光焕发。

裴羽和萧错一切如常。

裴羽仍是尽职尽责地打理家事,若说有不同,是收到的帖子逐日增多——有几个闺秀隔几日便命人送来帖子,意在登门做客。她连闺中交好的人都不怎么见,外人就更不需提了,一概委婉地回掉。

如意每日多晚都会回家来,每隔一两日就会将吉祥一并带回来,两个小家伙与她越来越亲近。

萧错偶尔夜间离府,或是彻夜留在书房与幕僚议事,大多数日子都回房用晚膳、歇息,哄着或威胁着裴羽多吃些饭菜,慢慢地成了他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