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关?”萧错语气淡漠。

“侯爷不说,那我就畅所欲言。”季兴楠道,“我以为,即便传言属实,侯爷既然已经娶了裴家女,便该时时处处善待。假如所谓报恩只是将人娶进门,那又是何苦来?你真不怕被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萧错牵了牵唇,眼神很是不屑。部分文官最让武官不屑的地方就在这儿:整日里盯着别人的家事,上到盯着皇后的肚子有没有可能再传喜讯,下到盯着寻常命妇有没有被夫君责难——以求诟病皇上不在意子嗣艰难,诟病别人德行有失治家无方。

季兴楠的神色转为冷凛:“自然,侯爷是什么人物,何时在意过别人的说辞?可有一点你别忘了,裴家与你息息相关,你委屈了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又是于你有恩情的人,待到日后,能容着你?即便他们不知情,也会有人告知。若实在无心善待,何不早些放手?”

这就是明打明地威胁了。背后意味的是什么,太容易猜到。

言官的诟病诋毁,是他不会在意的。但是,觊觎他的女人,便是他绝不会容着的。

无心善待、早些放手——眼前这混账是怎么得出的这种结论?

这一番理直气壮的指责又是因何而起?——关心则乱?那这混账对阿羽得在意到了什么份儿上?

萧错目光一沉,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极为平静、漠然:“自毁前程,何苦。”

季兴楠却是玩味的一笑,“你敢毁我前程?”

出身寒微,意味的便是出身最为清白,而且他与裴家几兄弟和萧家兄弟二人交好。有恃无恐,情理之中。

萧错唇角上扬,笑得冷酷:“三日后见分晓。这三日,你可以上折子弹劾。若再有一句关乎我家事的言语——死。”语声停了停,他眼中寒芒四射,“可要赌这一局?”

74|第074章

074

季兴楠嘴角翕翕,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看得出,萧错起了杀机,那般森冷的气势,让他脊背直冒凉意,让他莫名觉得自己渺小无力。

他到此刻才知,自己与阿羽的夫君,真的是两路人。

寻常在一些场合见到萧错,只觉得不过是个风采照人的俊美男子,面如冠玉,一双手分外白皙,浑似个神色清冷的富贵闲人。

由此,他便与诸多同僚、学子一样,相信萧错不过是运气太好,入了皇帝的眼,这才有了所谓的战功赫赫,所谓的不要命的名声——自古沙场上的将领之中便有不少文弱书生,只要用兵得法,或是绝对遵从主帅的命令,便能带着麾下将士得到战功。

质疑的时间久了,便相信了平日里一些本是揣测的言辞。

待到阿羽嫁给这个人之后,心头的不甘、不忿更重。

十二那日,他去见阿羽,在路上便遇到了回返前院的萧错。见到她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的样子。

他没办法往好处猜想。

回到家中,有用的没用的都想到了。

想到了阿羽自嫁入萧府便是守孝、缠绵病榻;想到了萧错那个惯于偷闲躲懒的人在去年倒是勤快至极,请假留在家中的次数极少。

这般的情形,如何能够举案齐眉?

阿羽是单纯娇柔的女子,萧错则是清冷寡言的面貌——坐在一起能有话说都不容易。

越想越是心焦。次日,他便命人去收买萧府府内外的下人,打听萧错夫妇二人的日子是个什么情形,得到的回应如出一辙:银钱招收,关乎府里的事是一字不漏。

若真没有值得隐瞒的事情,下人们何必齐齐装聋作哑,还不是得了萧错的吩咐?

便愈发地担心阿羽的处境,认定她是嫁错了人。

他没可能规劝阿羽什么,只能利用别的事情敲打萧错,让萧错起码能够善待阿羽。

可现在…

他似乎是弄巧成拙了?

萧错分明是凡事都在公事上算账的做派,万一真有断了他前程的能力,甚至连累裴家…

他不敢再想下去。

回过神来才发现,萧错已经离开,留下了一块碎银子、一张银票。

伙计走进门来,招呼一声,拿起银子、银票,眉开眼笑。

**

正月十八,裴澈来萧府找裴羽说话。

其时裴羽正在小厨房忙碌。早就说过要亲自做饭给他吃,可是十五之前比她想象得更忙,直拖延到今日才能兑现承诺。

他自然是不在意的,可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听说五哥前来,她连忙转到厅堂见礼。

落座之后,裴澈问道:“前几日府里的宴请,你可曾见过季三公子?”

“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还不大愉快。裴羽道:“只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那么——”裴澈沉吟道,“你可曾听外院的下人,说起他与不妥当的言行?”

“没有啊。”若是有,益明会告诉甘蓝,甘蓝则一定会告诉她。裴羽很是不解,无奈地道:“东一句西一句的,弄的人一头雾水,你到底要说什么?”

裴澈苦笑,“前几日,他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诟病侯爷。我和四哥听说了,命随身小厮去提醒了两句——眼下孟先生每日指点我们文武功课,整日只睡三两个时辰,对季三公子的事情,听了也没当回事,当回事也腾不出空。

“却是没想到,他这两日出事了——翰林院那边的两名编修齐齐发难,对翰林学士齐齐痛数季三公子的诸多不是,反正在他们嘴里,那个人简直是公事私事品行上都是一无是处。

“要知道,他们两个与季三公子同科,且一个是榜眼,一个是第四名。这样一来,等于文人内讧,事情便不是翰林学士能够处理的了——他们三个的官职都是皇上亲封的。翰林学士将此事禀明皇上,一年之初,皇上清闲,今日便将翰林学士、两名编修和季三公子唤到面前询问。

“君臣几个到底说了什么,也只有崔大总管知道,我们只听说了结果:皇上罢免了季三公子的官职,让他收拾行李返回祖籍,多读十年书再说别的。

“我和三个哥哥思来想去,季三公子近来开罪过的人也只有侯爷一个人。”

“…哦。”裴羽有点儿懵,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

“那么,”裴羽茫然地看着裴澈,“五哥,你过来的意思是——”

“我和几个哥哥的意思是,该问问你是否有耳闻。”裴澈见她是这态度,反倒放下心来,笑着宽慰道,“你们前不久才见过,应该知情,省得日后得知的话,怪我们只字不提。我们一头雾水,免不得胡乱猜测,你别多想。”

“哦。”裴羽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仍是静静的、茫然地望着他。

这个傻乎乎的妹妹。裴澈在心里苦笑,面上则是故作轻松,“方才在忙什么?我没耽搁你吧?”

“没有。”裴羽照实道,“在小厨房做菜,对了,五哥,你留下来用饭吧?”

“不了,不用。”裴澈笑道,“我还有不少功课,又是偷着溜出来的,要早些回别院去。日后清闲下来,再过来一饱口福。”说着便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裴羽不好挽留,便送他出门。

到了院门外,裴澈犹豫片刻,唤道:“阿羽啊。”

“嗯?”

裴澈语气和缓:“往后,有些不是太踏实的人,我和四个哥哥就帮你挡住,不让他们见你了。要是谁越过我们找到这儿来,你只管不见。有不少人,只是与我们有同窗之谊,日后考取功名、步入仕途之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儿。容易结交挚友的,只有女孩子或是武将,我们这些还没功名在身的人,平日只是与谁都来往着,不过个十年二十年,不敢说谁是好友亦或知己。”

这一番话,很有些听头。“你的意思是,看出了季三——”裴羽语声略作停顿,对季兴楠改了称谓,“季三公子有不足之处?”

裴澈颔首,“未免心浮气躁自以为是了些。”随后又检点自己,“也是怪我,起先就不该同他一起来看你,当时却没多想。现在这事儿闹的…”有些听季兴楠口无遮拦诟病过萧错的人,不免将他落魄一事与济宁侯府联想到一处。

这件事到底是不是萧错出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事情本就是可以避免的。

“我记住了。”裴羽正色道。

“那就好,快回吧。我走了。”裴澈笑着离开。

裴羽含笑望着五哥大步流星走远,缓缓回转身形,却是没了下厨的心思,回到正屋沉思。

过了一阵子,她隐约想通了整件事,由此才能明白,五哥那些委婉隐晦的提点因何而起。

而如果此事是萧错介入所致,那么…

他行事已非霸道可言。

裴羽唤甘蓝:“益明在不在府中?”

甘蓝摇头,“不在府中。”迟疑片刻,道,“夫人有什么事要问他么?奴婢或许知晓一二。”

裴羽斟酌片刻,道:“这几日,你可曾听益明或清风提及侯爷见过季三公子?”

“…见过。”甘蓝低声道,“在状元楼,季三公子找到侯爷面前,说了些管闲事的话。益明当时就在雅间门外服侍着,他与奴婢说过,奴婢犹豫再三,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夫人。”

“他都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甘蓝便将益明所说的经过娓娓道来。

裴羽听完,不由扶额,摆了摆手,“下去吧。”

将近酉时,萧错回到府中,转到东次间,进门便对上了裴羽探寻、审视的视线。

“怎么了?”他坐在她身边。

裴羽弯了弯唇,眼中却无笑意,“季三公子此刻可已离京?侯爷心里痛快了没有?”

萧错浓眉轻轻一扬,“他也值得我留心?”

“自是不值得。”裴羽坦诚地看着他,“我只想要你给我一句准话:他到底是因为不堪用、品行不端才断送了前程,还是因为他在你面前说的那些与我有关的话。”

“这重要么?”萧错刮了刮她的鼻尖,“事情过去了,不提了。”

“我觉得很重要。”裴羽的眼神真挚,却多了一丝清冷,“十年寒窗苦读才考取了功名,结果,因为开罪了你济宁侯,便被打回原形——他是有错,但真错到这种地步了么?你给他个教训即可,贬职、外放都可以,为何要把事情做绝呢?这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是生不如死。”

萧错眼神里的暖意、唇畔的笑意,随着她的言语一点一点消散,他站起身,缓步走向寝室,“给人留余地的手法,我会,可这件事不同。”到了帘子前,他回眸望向她,“我喜欢的东西,有时我会割爱让给别人。但你不一样——我喜欢的人,容不得任何人觊觎。”语毕,撩帘进了寝室。

喜欢二字,她盼了那么久,他终于说了,却是在这种情形下。

裴羽望着轻轻摇晃的门帘,失了神。

他的情意,她愿意用毕生的付出、等待去换取,可他处世这样霸道决绝的方式,实在是叫她心惊、齿冷——如果哪一个哥哥也不慎激怒了他,他也这般对待的话…这一点,让她一想就心惊胆战。

“阿羽。”他唤她。

“嗯?”裴羽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

“进来说话。”

“哦。”裴羽仍是应声,仍旧不动。就是懒得动,心里百转千回,压得她只觉疲惫。她想理清楚思绪,跟他细说,要他承诺来日这般的火气不会殃及兄长,偏又如何都理不出个头绪。

片刻后,换了家常穿戴的萧错转回到她面前,看着神色迷惘的她,轻轻叹息一声,“你想为季兴楠求情么?”

“是,也不是。”

萧错神色有所缓和,在她身侧落座,握住她的手,“仔细说说。”

75|第075章

075

“不是要为季兴楠求情。”裴羽轻声强调道,“你回来之前,我已知晓他的事情,毕竟是皇上亲口发落的他,我怎么敢有那种心思。”

“嗯。”萧错颔首,“说下去。”

“我只是在想——”裴羽望向映着浅浅霞光的窗纱,语速很慢,要一面梳理思绪一面讲述,“这件事因何而起,还想到了二爷、三爷。的确,他们都犯了不可原谅的错,季兴楠没资格对你的家事指手画脚,更不该动辄与人诟病于你;二爷、三爷更不需说,他们触犯了你的底限。我都知道,真没认为你做的不对,二爷、三爷的事情,我是完全认同的,甚至一直为你恼火他们。我只是…”她侧头凝视着他。

萧错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怕你生气。”她很沮丧地看着他,“怕我想的这些,是不该我置喙的。”要说出来很容易,只是面对着他——在清晰地领略、认识到他的残酷之后,她害怕,真的怕。

“这不是说闲话呢么?”萧错笑着揽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只管说,我何时跟你有过脾气?考虑周全些,你说完之前,我不打断你。”

他亲昵的举动,让裴羽放松许多,她娓娓道:“今日,是五哥过来,跟我说了季兴楠的事情,提点了我几句。我都记住了,知道日后要恪守规矩,离以前相识的男子远一些,避免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送五哥出门的时候,看着他走远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因为我知道,平日里,若有个什么事,五个哥哥都一样,会处处为我着想,会时时提点我,避免我在你面前行差踏错。我有这几个一心为我的哥哥,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但是,回到房里之后,忽而又想,假若有一日,你我生了罅隙,他们护着我已经成习,真到那时候,就算是我错了,恐怕也会与你据理力争。

“我不敢保证,他们在气头上会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而你呢?若到了那地步,他们的遭遇,会不会一如先前的二爷、三爷和今时的季兴楠?”

她说到这儿,语声停了停,语气变得很是怅惘,“我的话不好听,所以不敢轻易说出口——有二爷、三爷在前,我五个哥哥于你又远了一些,在你心里,真被触怒,怎么对待他们或许都是应当的。可在我这儿不一样,二爷、三爷以前与我再熟稔,那也是一般的情分,我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宠爱我多年的亲人。

“试想,如果有今日遭遇的是我哪一个哥哥,我说不定已经下跪求你或是与你翻脸争执了。

“哪一个亲人,在我心里的分量,与你都是不相伯仲的。

“所以我就想,你的手段能不能和缓一些。

“都说出嫁从夫,但是,要我这辈子出嫁之后就只向着你,不在意娘家,那是不可能的。娘家不曾亏欠我,养育之恩、宠爱之情,是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的。

“心里只有夫家、枉顾娘家的女子,真的就是贤良淑德么?那到底是劳什子的妇德,还是根本就是奴性使然?

“所以,我甚至想过要求你,来日若是哥哥他们冒犯了你,请你网开一面,可又知道,那于你,大抵是不能够答应的。”

她说完之后,室内陷入了沉默,但氛围并不压抑。

萧错将身边人安置到怀里,抱得更紧了一些。

裴羽环住他肩颈,将下巴搁在他肩头。若不是过于惶惑,她如何都不会跟他说这些。何尝不明白,有些言语,会戳中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伤。例如萧锐、萧铮的事,他现在最不愿说起的就是与两个弟弟相关的是非。

良久,萧错出声道:“明白了。前后这些事相加,吓到你了。”语气很柔和。

裴羽轻轻地点头。就在前一刻,她是真的害怕,怕那些隐忧成真,对他也是存着畏惧。

萧错先说季兴楠的事情:“季兴楠的下场,无可更改。你该明白,人与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让人暴躁的不是言语,而是神色。眼下远不是他意气风发得意忘形的时候,他失了分寸,就要付出代价。

“并且,他这两日四处走动,寻找弹劾我的同伙,家里十几道折子,都是为我备着的。

“我若饶了他这一次,日后不知还会闹出怎样的是非。我在官场的名声无所谓,可是你呢?那人酒后无状,常有失言,万一有什么话让人想偏,毁的便是你的清誉。夫君、娘家,对一个女子而言很重要,名誉亦然。你嫁了我,我如何能纵着旁人诋毁你?连发妻都不能妥善照顾,我这个人还要得么?

“对这个人,我起先的打算是让他外放,随后再让他丢官罢职——比起结果,也没好到哪儿去。皇上一句话把人打发回祖籍,实属意料之外。

“回府之前,我找人询问几句,才知道原由:礼部和一些言官常诟病皇后善妒,认为这是皇上登基之后一直不选妃进宫的原由,季兴楠对此分外认同,明里暗里没少说过这类话——这是他惹得皇上厌烦的理由。

“这个人的下场只能是这样。他返回祖籍之后,我不会出手继续打压。十年之后,他若沉淀了心性,改头换面,自然会有人出面荐举,到时我也不会阻挠。

“即便你对他的事并不关情,这些也该告诉你。”日后见到她的哥哥们,她也不至于还是一无所知。

裴羽再次轻轻点头。管闲事、说闲话捅到帝后那儿了,真是神仙也救不得。

萧错抬手抚着她颈部细致的肌肤,“再就是二弟、三弟的事情。谁都一样,哪有轻易就被惹得暴怒丝毫余地都不留的?我数来数去,只有他们两个是至亲,不是心灰意冷到了极致,怎么会情愿眼不见为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语毕,他轻轻叹息一声。

裴羽搂紧了他一些,“你不愿意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你的种种想法。”

“这一点是我不好。”总觉得她年纪小,加之说那些陈年旧事总让他觉得有诉苦的嫌疑,便一直缄默,他亲了亲她的额角,“我这个人,自认挺容易打发,凡事只要稍稍站在我的位置,为我考量分毫便知足。平日里,只要一个人品行上没有太大的缺点,我都能礼尚往来。

“就如张国公,最早我们两个常有矛盾、分歧,但是事过之后,他愿意反过头来站在我的位置权衡事态,我亦如此。真错了,找到对方面前,喝一杯酒,说笑两句,事情也就过了。要真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哪里会有如今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