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实话实说,但是因着对事态的敏感,不自觉地形成了默契,把假话说的几乎比事情还要合情合理。

裴羽心生笑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江夏王闻言非但不慌,反而冷笑连连,抬手指向萧错、崔振,“萧府与崔家不睦一事,我远在封地时便有耳闻,倒是没成想,今日你们两家竟联起手来颠倒黑白!富贵荣华的确是太过诱人,让以往的血性男儿放下往昔恩怨、握手言和,倒也是情理之中。”他笑容里有了几分真实的愉悦,“前几日听闻二位来往频繁,常把酒言欢,今日看来,果然属实。”语毕,他转身望向崔毅,笑得意味深长。

是何用意,昭然若揭。江夏王是有意挑拨崔振与崔毅。

皇帝悠然一笑,“江夏王的意思是,朝臣联手污蔑长平?”

“臣正是此意。”江夏王道,“他们人多势众,臣与长平又无苏秦张仪之才,实难还自己一个公道。只是,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长平是无辜被害,若如此的话,皇上能否念在叔侄情分、兄妹情分,还长平一个公道?臣是皇室宗亲,若非满腹冤屈,又何至于如此?”

“凡事都要讲个真凭实据。”皇帝道,“若是单凭你的一面之词便责罚朝臣,岂非让朝臣心寒?”

江夏王道:“可是,臣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皇上也不予理会的话,就不怕皇室宗亲心寒么?”

挑拨完崔家兄弟,继续挑拨皇室中人。

皇帝的笑容宛若春风拂面,魅惑人心,“晋王,你怎么看?”

晋王笑道:“皇叔未免夸大其词了,护短儿也不是这么个颠倒黑白的法子。长平品行如何,在场众人大多见识过。”说着话,对皇帝端杯,“元宵佳节,皇上不需为这等事情烦心。”

江夏王望向晋王,又环顾周围,“楚王难道还不曾回京?该不会是在外出了岔子吧?”

“皇叔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咒我家王爷。”楚王妃嫣然笑道,“楚王奉命离京办差,还未回京而已,我与几个孩子前几日才收到他的报平安的信件。皇叔谨言,不要吓到我的儿女才好。”

皇帝喝完一杯酒,道:“朕索性把话与江夏王说明白,朕在位期间,皇室中人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江夏王与朝堂的有功之臣,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同样,你的儿女,与朝臣命妇也无高低之分。”

“好,好。”江夏王显得很是哀伤,“皇上果然与先帝不同,若是先帝还在,多少都要顾及本王的情面…”

“江夏王,”皇帝出言打断他,“朕看你心绪不佳,面带病容,想来也没闲情与朕共度佳节。回王府好生将养吧,痊愈之前,不必出门走动。”

很委婉地将江夏王禁足了。

“再有,江夏王府不可没有主事之人,朕已命江夏王世子返回封地,代替你打理诸事。”

江夏王身形僵了僵,“那么,臣只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允准长平与方浩和离…”

“也对,长平那性情,委实不成体统,担不起一府主母的职责。眼下又病成了这个样子,便与你一同在王府将养。”皇帝一挥手,“退下。”

师琳琅与刘侧妃随着江夏王一同离开,前者神色平静,后者则是羞恼不已。

江夏王终究是落得个得不偿失的结果,但奇怪的是,神色间并无不悦、沮丧。

旁人只当是他喜怒不形于色,萧错与崔振却是明白因何而起。

之后,宫宴上再无风波,在喜乐融融的氛围中进行,晚间看完烟火,众人行礼辞了皇帝、皇后,各自打道回府。

萧错与裴羽回到家中,快步去往小暖阁看瑾瑜。

还未进门,便听到了瑾瑜稚嫩动听的咿咿呀呀的小声音。

“看起来,阿瑾心情很好呢。”裴羽笑说着,走进暖阁。

瑾瑜躺在大炕上,玩儿着自己的两只小胖手,唇角噙着开心的笑容。

吴妈妈给夫妻两个行礼,又笑道:“二爷、三爷刚走没多久,大小姐今日一整日都挺高兴的。”

萧错和裴羽一左一右挨着瑾瑜落座。

萧错俯首吻了吻瑾瑜的小脸儿,“想爹爹了没有?”

瑾瑜安静下来,大眼睛忽闪着看他,随后将右手伸到嘴边,津津有味地吮着自己的大拇指。

萧错失笑,“手就那么好吃?”说着话,手势温柔地握住女儿的小手,送到唇边轻吻一下,又用冒出胡子茬的下巴摩挲着。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亲吻,还是胡茬带来的微痒感触,瑾瑜弯了唇角,继而咯咯地笑出声来。

再不会有比孩童的笑声更悦耳的声音。

萧错与裴羽都随着女儿笑起来。

“爹爹抱抱?”萧错一面柔声询问,一面将瑾瑜连同包被抱起来,一手轻柔地托住瑾瑜的后脖颈。

满三个月之后,瑾瑜不困的时候,喜欢被竖抱着。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不是在等爹爹娘亲回来?”萧错用力地亲了亲女儿粉嫩的小脸儿,又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阿瑾怕痒?”

瑾瑜再度笑出声来,小脑瓜扭向别处,伸出小胖手去推父亲的面颊。

“有爹爹在,娘亲就成摆设了。”裴羽笑着起身下地,到了父女两个跟前,亲了瑾瑜一下,“你们玩儿,我找个地方伤心去。”

萧错哈哈地笑,“你去更衣洗漱。”

这晚歇下之后,裴羽说起江夏王的事情,“白日里一直都觉得奇怪,江夏王应该能料到这个结果,可他还是这么做,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的就是要个禁足的情形。”萧错道,“如此一来,他在府里安坐,不与外人接触,那么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疑心到他头上。”

“那么,”裴羽听出言下之意,“你与崔四公子——”

“他总无所行动的话,才是坏事。”萧错轻轻吁出一口气,“总这样僵持着,我还真耗不起。”

“有苗头之后,还是要继续耗着。”裴羽描摹着他容颜的轮廓,“江夏王一日不离京、不获罪,你和崔四公子就得专心应对他,不然有害无益。”

“只要事情开了头,就能速战速决。”

“反正,你得好好儿的,不准出岔子。”

“一定。”萧错紧紧地抱了抱她,“你信我。”

“嗯。”

过完年,百官如常上朝,去衙门处理公务。

年初并无大事,萧错与崔振又是处理公务最为迅速的人,看起来便格外清闲。

两个人得了空还是会去醉仙楼用饭,偶尔会连韩越霖一同邀请。

正月二十二,他们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

这晚,夜静更深时,两个人走出醉仙楼,便察觉到了宁静的氛围之中,有着一丝不同于平日的异样。

不是杀气,只是能够感觉到有人在暗中对自己瞩目。

这是类同于野兽的一种预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萧错看向崔振,“去我府里坐坐,尝尝我珍藏的陈年佳酿?”

“当真?”崔振问道。

“自然。”萧错道,“等会儿跟你再多喝几杯。”

“行。”崔振上马,“让你的马车走快些。”

“急什么?”萧错一笑,“我现在是慢性子,你慢慢跟着吧。”

崔振牵了牵唇,“看出来了。”

两个人、四十名护卫,只萧错一人乘坐马车,其余人等骑马,一行人慢悠悠地走过醉仙楼门前的长街,转一个弯,去往济宁侯萧府。

行至较为僻静的路段,萧错与崔振察觉到了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速而来。

“停。”崔振低声吩咐道,“应战!”

随行的无尘一面拔出腰间的软剑,一面将一个口哨放在嘴边,随时准备吹响哨声。

其余人等按照先前的安排,各自摘下挂在马鞍桥的刀或剑,无声无息地跳下马,轻拍一下马背,让马儿走去不远处。

萧错慢悠悠地下了马车,继而偏一偏头,“先在一旁看看。”说完,负手走去别处。

崔振颔首,策马随他走出去一段。

这时候,有数十人自远处的暗影中极速而来,出现在萧府、崔府的护卫面前。

萧错与崔振俱是迅速地点了点人数。四十个人。

这些人真是行事很奇怪的人,俱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直刺刺地冲了过来。观察别处,并无埋藏在暗处准备接应的人。

做的分明是见不得光的事儿,行事的方式却是光明正大。

正如他们伤人、杀人是狠辣至极的刺客所为,招式、手法却非寻常刺客的阴诡毒辣。

短兵相接,八十名身手绝佳的人战在一处,刀剑的光芒在夜色中闪烁着幽暗的森冷光芒。

萧错打了个呼哨。

片刻后,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跑到他近前,它背上驮着两副弓箭。

萧错取下一副弓箭,抛给崔振,自己飞身上马。

崔振抬手接过弓箭,视线还是不离两家的护卫和刺客交战的场面。

他手里应战的人,是他精心选拔出的身手最好的护卫。

萧错那边应战的人,并非身手绝佳,但是精于一同列阵应敌,自开始便将二十余名刺客迅速包围在刀阵之中。

交手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有刀剑刺入人身体的声音、人发出的闷哼声接连入耳。

双方各有损伤。

崔振不由蹙眉,受伤之人是刺客和他手里的护卫。

刺客到了此刻,已无心恋战。再怎样也看出来了,萧错、崔振早有准备,恋战的话,他们怕是都要血溅当场。

“走!”有人低喝一声。

被困在刀阵中的人情急之下,竟有一人拼上性命挨了萧府护卫一刀,死之前,双手竭力握住刀身。是因此,刀阵的格局被打乱。

余下的刺客便利用这间隙迅速脱身,随同伴沿着来时路撤离。

萧府崔府的护卫并没追赶。

无尘吹响了哨声。

萧错与崔振同时用力一拍马背,两匹骏马如同离线的箭一般冲出去,全速追赶撤离的刺客,与此同时,弯弓搭箭。

夜风之中,十支鸣镝箭先后破空而出,声音清亮悦耳。

十名刺客先后颓然倒地,其余人等则四散开来,分头逃离。

萧错与崔振的坐骑赶至倒地的人近前,跳下马,快步上前查看。

十个人,都已断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有着恼火,似在质问对方:我没留活口也罢了,怎么你也是这个德行?

可这样的言语,是不等说出就知不妥的,也只能忍下。都是一出手就要人命的手法,眼下是真的想改掉,却难以做到。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错道:“你我是指望不上,只能等待韩国公那边的消息了。”

“但愿他的手下能抓几个活的。”崔振没辙地道,“若有下次,你记得留活口。”

萧错没好气,“你也一样。”

第97章 097

097

是夜,两人一如事发前说定的,相形到了萧府外院书房。

萧错唤清风去取一坛陈年梨花白,再准备几样下酒的小菜。

酒菜还未上桌,韩越霖来了,先问他们:“你们这边怎样?抓住了几个?”

萧错、崔振俱是蹙了蹙眉。

“一个都没抓住?”韩越霖讶然挑眉。

忙着上酒菜的清风笑道:“射杀十人,没抓住活的。”

韩越霖想了想,明白过来,不由朗声笑起来,“手太黑,别的事情还能指望你们,这种事情就不行了。”

崔振问道:“你那边怎样?”

他和萧错做诱饵,韩越霖则负责安排人手接应。

只能这样,那些人的身法奇快,两家护卫追赶的话,定是个眼睁睁看人逃走的结果,所以只能三方合力。

“抓住两个负伤的。”韩越霖沉吟道,“可若想要撬开他们的嘴,怕是不易。”

韩越霖曾任职锦衣卫指挥使,在那些年,是京城里让寻常官员闻风丧胆的第一人,着手这种事情的能力,谁都不敢说比他更有经验。同样的,谁都不能否定他对事态的直觉。

萧错、崔振倒是都有人选推荐给他,但这种话是不宜说出口的。

沉了片刻,韩越霖继续道:“没事,我得空找简让商量商量。”简让是远走天涯的景林将所有经验、手段倾囊相授的人。曾经,不论怎样的人落到景林手里,都撑不了多久便全盘招供。

萧错、崔振俱是暗暗松了口气。

萧错站起身来,一面亲自为两个人倒酒,一面对韩越霖道:“我们射杀的十个人,已经安置到了别处。明日你派人去搜查一番,看看他们身上有无可以作为证据的物件儿。”

“应该没有。”韩越霖道,“我这儿抓到的两个人,身上都只带着一个钱袋子,几块碎银子,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甚至连自尽的□□都不曾藏在身上。”

崔振按了按眉心,“单凭这一点,我真怀疑猜错了——江夏王能培养出这样出色的一班人?怎么看都不像。真有这样的本事,怎么连膝下儿女都不能好好儿教导?”

“或许这就是人不可貌相吧。单就目前而言,只有他有这样的时间和人力、财力。”萧错道,“况且,江夏王世子也不是多差劲的人。”

“江夏王世子…”崔振沉吟道,“他又何尝不是藏得太深的人,平日里像是没个正形,可每每遇到大事,头脑可清醒得很。”

萧错颔首以示赞同,放下酒壶,抬手请韩越霖和崔振饮酒,随即落座。

崔振微微挑眉,随即站起身来,拿过萧错手边的酒杯,一面倒酒一面道:“不是说好了要跟我多喝几杯?你这厮的脑子一沾酒就不灵光是吧?”

萧错摸了摸鼻尖,笑,“谁说不喝了?习惯了给别人倒酒而已。”

韩越霖忍俊不禁。

崔振牵了牵唇,把一杯酒放到萧错手边,“喝。”

“嗯。”萧错对两个人端杯,“今日好歹是有点儿进展,多喝几杯。”

崔振笑着与他碰杯,“这可比事情有进展还稀奇。”

韩越霖亦端杯与萧错碰了碰,“的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