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错微笑,“平日谁求着我我都没工夫下棋。”

崔振斜睇他一眼,“好像我就有这种闲功夫似的。”

萧错笑意略略加深,“别急,快了。”

“嗯。”

他们这类人,对凶险之事有着猛兽一般的警觉和精准的预感。

“哪日得手的话,你得跟我多喝几杯。”崔振道。能喝酒的人偏生不喝酒,这是让他无法理解的,与一些人一样,总愿意找点儿借口逼着萧错喝酒。

“行啊,哪日得手,我请你喝府里珍藏的陈年佳酿。”

崔振不由扬眉一笑,“此话当真。”

“当真。”

“这还差不多。”到了醉仙楼大堂外,崔振对萧错一拱手,走出去几步,飞身上马,在夜色中带着护卫飒沓而去。

萧错则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

崔振夜间出门大多骑马,萧错则是只要在京城中走动的话,只要没急事,就乘坐马车或轿子。

**

正月里,连玉杰来到京城。

原本他去年就要来,萧错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信件,让他伤愈之后好生将养,不需急着进京。这样做,不是为着防范崔振,而是为了防范崔耀祖和崔毅。连玉杰毕竟还年轻,那父子两个要是做出周密的部署,要在路上害他,万一得手就麻烦了。

连玉杰收到信件,虽然不知原由,但是深信萧错一定是为自己好,便放弃进京的打算。养伤期间,他与父亲陆续听说了崔贺出事的原委,知道自己身上这笔债,萧错已经帮他清算。从那时起,便迫切地想要进京,当面答谢萧错,只是平日找不到像样的理由,唯有逢年过节时才能成行。

进京之后,连玉杰先进宫给皇帝请安,又呈上了父亲的请安折子,离开宫廷之后,才来到萧府。

连玉杰与萧错见面的情形还是以前那样:明明没差几岁,可就是后生拜见长辈的情形。

萧错心里失笑,对这种情形,他其实有点儿别扭,想到连玉杰与二弟、三弟的交情,便让他去找萧锐、萧铮契阔一番。

连玉杰喜上眉梢,连忙拱手称是。他想着,萧错如何整治崔贺为自己报那一箭之仇,萧锐、萧铮应该是知道详情。

待到见了面,说起这档子事情,萧锐、萧铮满脸的不自在,但还是如实相告。

连玉杰听了,心里百感交集,感动于兄弟二人对自己的情义,又惊讶于两个人的冲动鲁莽,“幸亏有侯爷护着你们,不然还了得?岂不是连你们都要搭进去?”

萧锐、萧铮更加不自在了,前者低声道:“可也是为这个,我们把大哥气坏了——把我们俩撵出去的心都有了,我们这是死皮赖脸地才留在了府里,只是分出院落单过。”

“太凶险了,换了谁也会生气。也是怪我,”连玉杰道,“应该在提及受伤一事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说崔家人的歹毒、骁悍,崔家的死士可不是败给的。”顿了顿又道,“侯爷是面冷心热的人,你们慢慢儿地想法子让他消气,可千万别为这件事有了长久的心结。”

萧铮叹息道:“哪儿是只为这一件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前我和二哥做过的不懂事、没良心的事情多了去了,慢慢儿改吧,总有真正改头换面那一日。”

“知道就行。”连玉杰两手分别拍了拍兄弟两个的肩头。

之后,连玉杰就住在了萧府西院,一来是这样离萧错更近一些,听闻到什么事情琢磨一番的话,总能涨点儿见识,二来是与萧锐萧铮不见面的时日实在是太久了,住在一起方便许久。

萧错对这些无所谓,只是在见到萧铮的时候叮嘱道:“得空就好好儿设宴款待玉杰,寻常也要让下人服侍周到些。交情再深,也不要失了礼数。”

萧铮正色称是,继而又笑,“大哥就放心吧,眼下我最擅长这些人情来往的事儿。”

萧错轻轻挑眉,笑了笑。

**

正月十五,宫中设宴,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可赴宴,如连玉杰这样的封疆大吏的子女亦纷纷到场。

这次宫宴,上午就要进到宫里,到晚间看完烟火才能回府。

裴羽不舍得把瑾瑜放在家里那么久,却并没别的法子。皇后、昭华长公主等人也要在人前消磨太久,也是要许久见不到孩子,心里大多都腻烦这种事情,却都没别的选择,站在各自的位置,就要尽自己的本分——想到这些,也便没了不情愿。

二夫人也是萧府的女眷,按理也可以去凑凑热闹的,但她才不肯,笑道:“我在家照看着桓哥儿和瑾瑜。说来说去,大嫂你才是萧家的当家主母,这种事你在人前露面就行了,我可不去受那份儿罪。”

裴羽笑了,“有你照看着瑾瑜,我就更放心了。”

萧锐、萧铮也懒得凑这种热闹,萧错、裴羽出门前,他们来到正房,笑嘻嘻地对萧错道:“我们俩来哄侄女。”

“这种场合,你们去了也没坏处。”萧错说道。

萧锐却道:“可是去了也没多大好处,无聊得紧,还不如哄着瑾瑜。”

萧铮亦道:“那种场合,去一次就够了,整个儿就是活受罪。你跟大嫂快去吧,瑾瑜有我们呢。等会儿二嫂就把桓哥儿带来了。”

“行,我们受罪去,你们哄孩子吧。”萧错笑着对裴羽偏一偏头,先行步出门外。

到了宫宴上,裴羽见到了江夏王、师琳琅和江夏王侧妃刘氏。

江夏王给裴羽的感觉是意外,因着那个好色的名声,让裴羽先入为主地认为江夏王是一言一行都透着轻浮的老浪荡子,却是没成想,见到的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

至于刘侧妃,则过于年轻了些——比江夏王的二女儿师琳琅还要显得年幼、娇嫩。

江夏王怎么好意思带刘侧妃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呢?她真是没办法理解他这种人的想法。

她视线在殿内梭巡一周,没见到江夏王世子。师庭迪大概是自觉面上无光,不肯前来吧?

一名小宫女来到裴羽面前,低声道:“济宁侯夫人,江夏王府刘侧妃要您过去她那儿。”

裴羽意外,继而摇头,“不去。”要她主动找到江夏王的一个小妾面前去说话?她可没那个闲情。

小宫女笑道:“是,奴婢去告诉刘侧妃。”

小宫女刚走,师琳琅过来了,端端正正地给裴羽行礼,“一直没机会得见萧夫人,特地来给您请安。”

“二小姐客气了。”裴羽还礼。

师琳琅唇角亲自和煦得体的笑容,仔细打量了裴羽两眼,“听闻夫人已是为人|母的人了,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身形比我这待字闺中的人还要苗条。”

“哪里。”裴羽回以一笑。

师琳琅略略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稳坐家中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我大姐?”

“长平郡主么?”裴羽凝视着师琳琅的神色,笑,“我为何要想起她?与她很熟稔么?”

师琳琅温缓一笑,“我大姐说,萧夫人是看似无害实则嘴毒的人,每一次我去看她,她都会这样念叨几句。我倒是想不到,夫人到底对她说过怎样的重话?”

裴羽悠然一笑,“言语再毒,也没她的心毒。”

“我料想着也是这么回事。”师琳琅欠一欠身,“她是任性骄纵惯了。”

“别的我就不大清楚了。”裴羽继续打量着师琳琅的神色,感觉始终如一:师琳琅说起长平郡主,一如说起不相干的一个人。

这时候,刘侧妃仪态优雅地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裴羽一番,抿唇一笑,“方才请你过去说话,你为何不肯?”

裴羽认真地看着她,“我为何要应允?”

“我一再给你下请帖,邀你去王府…”

裴羽转头对师琳琅点一点头,“我去跟别家夫人打个招呼,失陪。”语毕,转身去往别处。

把刘侧妃晾在了那儿。

“这个人!”刘侧妃气得一跺脚。

师琳琅似笑非笑地凝了她一眼,“一个物件儿罢了,可千万别自视过高。”说完话,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刘侧妃恼火得面色发白,转身回到江夏王身侧,在他身边数落着裴羽的不是,满脸的委屈。

江夏王面色温和地听着,视线则在裴羽、萧错两个人之间游转,带着凛冽的寒意。

刘侧妃又说起师琳琅,“还有琳琅那个不懂事的…”

江夏王侧目瞪了她一眼,“你说谁呢?”

刘侧妃立时垂头认错:“妾身失言,王爷不要生气。”

江夏王眉宇舒缓下来,“知错就好。”

说话间,内侍的传唱声中,帝后相形而来。

皇帝、皇后落座之际,在场朝臣、命妇已各归各位,齐齐行礼。

皇帝抬一抬手,“免礼。坐吧。”

是在这时候,两名丫鬟推着轮椅缓缓进到殿内。

坐在轮椅上的人,是枯瘦、憔悴的长平郡主。

众人纷纷看向她,大多数人满脸惊讶,继而窃窃私语起来。

轮椅到了皇帝、皇后近前停下来,长平郡主道:“臣妾抱恙,无法起身行礼问安,还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无妨。”皇帝吩咐道,“入座吧。”

“且慢!”江夏王一面高声阻止,一面快步上前,躬身行礼,“皇上难道没发现长平郡主情形有异么?”

“哦,是有些许不同。”皇帝瞥了长平郡主一样,“看着情形,是腿脚不利落了?”

“正是!”江夏王恨声道,“她变成这个样子,是萧错、崔振联手毒害所致,还请皇上为长平做主!”

裴羽不由微微蹙眉。本该是无从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江夏王应该是清楚的。眼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打的什么主意?

第96章 096

096

裴羽不由微微蹙眉。本该是无从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江夏王应该是清楚的。眼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打的什么主意?

“萧错、崔振联手毒害长平?”皇帝唇角上扬,颇觉好笑的样子,“皇叔该是误会了,他们不是那种人。”

“皇上容禀,”江夏王道,“治家不严、纵容家眷行凶,虽然不是亲自出手,但究其根本,是不是此二人之过?”

皇帝只是问道:“这话怎么说?”

裴羽心下已经明白,江夏王是要拿她和崔夫人开刀,将毒害长平郡主的罪名扣到她们头上,以此让萧错、崔振担负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江夏王道:“长平先在萧府受了重伤,又被带至崔府被迫服下□□,多日神志不清,到如今才有所好转,将先前所受的委屈告知于我。”他躬身行礼,“长平是先帝亲自册封的郡主,是皇室宗亲,臣请问皇上,萧夫人与崔夫人如此待她,是不是以下犯上藐视皇室?”

这罪名还越说越大了。裴羽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好笑。

长平郡主缓声接道:“臣妾出事当日,在萧府受尽屈辱,先被掌掴,又被生生打断一条腿,被带到崔家之后,又被人强行灌下□□。”

很多人的视线投注到裴羽身上,眼神或是同情或是惊讶,同情的是根本不相信她能做出那种事,此刻却卷入了是非之中;惊讶的则是觉得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单纯温柔的女子,竟也有歹毒、强悍的一面。

萧错与崔振同时出列,向上行礼。

萧错睨了江夏王、长平郡主一眼,对皇帝道:“长平郡主负伤,方大人最清楚原由。萧府中人被惊吓的账,本想揭过不提,今日王爷与郡主却平白出言污蔑,不得不请皇上严查此事。”

崔振道:“家母好心带郡主到府中养伤,不得好报,反被下毒病痛缠身也算了,今日竟又被父女两个反咬一口,实在是荒谬。此二人明知家母病痛缠身,无从进宫回话,才敢这般信口雌黄。臣请皇上严查此事,莫要让无辜之人担负这等罪名。”

“皇上,请允准臣妾与萧夫人、崔夫人对质。”长平郡主眼眸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崔夫人的病情,远没严重到不能出门的地步。”

崔振扬了扬眉,道:“家母被你下毒,病情一如疫病,身边下人都被传染,死于非命。若非如此,家父如何会将结发妻安置到家庙之中。”

崔耀祖出列,目光沉冷地凝视了长平郡主一眼,“崔振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明察。”微微停了停,又道,“臣与崔振正是因为长平郡主是皇室宗亲,才忍下了这等委屈。事已至此,那就不妨撕破脸,看看到底是谁藐视皇权!”

江夏王不为所动,道:“就算崔夫人不能出门,萧夫人与崔国公的五儿媳不就在殿中么?”

崔耀祖道:“正是这个理,请皇上允准三人当堂对质。”

皇帝见几个人互不相让,微一颔首,“准。”

裴羽和杨氏闻言上前去,行礼之后,俱是望向长平郡主。

裴羽道:“长平郡主,你既然要与妾身对质,那么妾身就说说当日你是因何到了萧府,若有不对之处,你只管反驳。”随即并不等长平郡主接话,便对帝后再次行礼,徐徐道,“皇上、皇后娘娘容禀:彼时妾身身怀六甲,平日足不出户。当日郡主称自己的无价之宝被盗,请五城兵马司林指挥带人到了萧府门外。林指挥先行进府,与妾身细说由来,问妾身能不能命萧府下人自查一番,看看盗贼是否逃入萧府栖身。

“妾身听了只觉荒谬,便请林指挥在府中稍等,让下人唤长平郡主进门细说由来。

“相见之后,惊见长平郡主被人掌掴得满脸通红、嘴角滴血,妾身惊慌不已,忙要先请大夫为郡主诊治。哪成想,郡主竟质问我,怎么能在府里命人掌掴她。

“妾身根本没做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承认,心下却也明白,郡主来意不善,若是让她离开,少不得要担负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胡说!她胡说八道!”长平郡主抬手指着裴羽,望向皇帝,“她一派胡言!”

皇帝却是冷冷地递了一个眼神过去,“长平,你安静些。有话稍后再说也不迟。”

长平郡主只得噤声。

裴羽继续道:“是因此,妾身请长平郡主稍安勿躁,又命人请侯爷从速回府。因着身子实在是不舒坦,侯爷回到府中之后,妾身便回到内宅歇息。之后的事情,妾身便不甚清楚了。”

她当然没说实话,甚而没有点出林顺以下犯上到萧府寻衅滋事这一点。这是因为她留意到了萧错之前只说府中的人被惊吓,而没提及被挑衅——这是对她的提醒,让她只需说门内事,至于衙门之间的越权,她即便是心知肚明,也不需说出口。

皇帝则留意到了林顺这一节,凝眸望向长平郡主:“你怂恿着林顺带人到了萧府门前?”

长平郡主道:“臣妾当日的确是被人盗走了价值不菲的首饰,恰好遇见了林顺,他主动说要帮忙缉拿盗贼。臣妾并没多想,便让他带人协助…”

皇帝却是话锋一转,“所以,你主动找到萧府这一节是实情。”

“是,可当时…”

“江夏王,你和长平郡主口口声声说别人以下犯上,”皇帝不理会长平郡主,凝眸望着江夏王,“你们难道不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一品军侯府中搜查劳什子的盗贼,也是以下犯上么?即便是林顺糊涂,不知轻重,长平也不晓得?”

“长平一介女流,哪里晓得这些事情…”

“那你呢?”皇帝加重语气,“你也不晓得么?”

“臣知道这一点,可事出有因…”

皇帝冷笑出声,“这倒是奇了,什么事到了你们父女头上,就是事出有因,到了别人头上,就是以下犯上。这大周的律法,对你们父女就能网开一面——你们是这个意思吧?那么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说一说而已的空话么?你倒是与朕说说,长平与一品诰命夫人的分量,孰轻孰重?”

江夏王竟是丝毫不肯退让,道:“长平固然有错在先,难道就能被人生生打断腿、灌□□么?”

“可你和长平方才为何不事先说出你们也有过失?为何言之凿凿地将罪名全部推给萧错与崔振?”皇帝面色转冷。

江夏王哽了哽,“还请皇上听长平把话说完,不要只听信萧夫人的一面之词。”

皇帝已经很有些不耐烦,剑眉蹙了蹙。

“皇上,”方浩快步上前,“臣有罪,当日是臣命人打断了长平郡主的腿,只因长平郡主用心委实歹毒,若是萧府深究,她怕是就要落得个死罪,臣一再恳请济宁侯不要告知皇上,出手惩戒郡主之后,济宁侯才勉强同意不禀明皇上。”

皇帝道:“细说由来。”

方浩称是,“当日,长平郡主设法进到萧府,是存着让萧夫人一尸两命的歹毒心思——她随身携带着迷香、剧毒,若是得逞,萧夫人必然毒发身亡。这一点,林顺、江夏王世子和崔大人都可作证,当时他们都在场。若不是因着这样大的罪孽,臣怎么可能对郡主下那样的重手。之后臣仍是满腹火气,不允许郡主再回府中。还是崔夫人见长平郡主可怜,将她带回了崔府。”

崔耀祖接道:“长平郡主到了崔府之后,因为难以忍受伤势的剧痛,每日服食随身携带的含有罂粟的药粉。可怜贱内不知她的底细,每日陪伴在她身侧,不知不觉中被她下毒,身患重病,如今已是形容枯槁,神思恍惚。”

方浩跪倒在地,“臣治家不严,请皇上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