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我能帮你。”

“不用了。”她侧了一下身子,从他身边挤过去。却被他闲闲的一句话扯住了脚步。

他说:“我原本是洛临殿下的副将。他走了以后,我接管了东翼军。”

她僵立在阁楼入口,听为听到熟悉的名字被提起,心口一阵绞痛。缓了缓心神,回头看了炎珀一眼,想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炎珀也在看着她,说:“我与殿下颇有交情。你既然是他的女人,力所能及的事,我愿意帮忙。”

她不吭声,目光里充满怀疑。一个主张把她镇起来的家伙,她不能信任。

他低头笑了笑,目光转向窗外,神色淡然。

瓶笙收回目光,沿着陡陡的楼梯爬下去。爬到底,又吭哧吭哧爬了回来。炎珀挑眉看着她,等她说话。

“他真的死了吗?”她颤抖着声音,问出这句话。不是她相信他,而是除了他之外,没有谁能帮她。

“跟我来。”他说。

炎珀前方带路,率先走下阁楼的楼梯。他的神态如此平淡,更加深了瓶笙心中的绝望。仍是跟着他一层层走下楼梯。半路上,甚至遇到了洛隐。炎珀十分平静地行礼问候,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洛隐疑惑的目光落在炎珀身后跟着的家伙身上。瓶笙头一低,装作看不见他,硬着头皮跟上炎珀的脚步。洛隐目光冷淡下去,脸色沉寒,也不过问,任他们两人走远。

炎珀领着瓶笙直接进了地底森林。

路过昔日的树屋时,她站了一下,抬头望了一眼那树屋。炎珀察觉到了,也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问道:“那是你的屋子吗?”

她点了点头,不愿多说话。昔日的景像却潮水般从脑海翻卷而过,激得眼眶微红。佰鬼替她建造树屋的情形。洛临在这里吃烤肉的情形。一言一笑,抬眸转眼,历历在目。

微闭了一下眼睛,催着炎珀说:“走吧。”

炎珀忽然转身走近她,朝她伸过一只手来。她吃了一惊,分不清这动作是友是敌,睁大眼睛向后躲闪。他不耐烦地蹙了一下眉,手一探,揪住了她的后脖领。

在她“你要干嘛”的惊叫声中,大翼展开,腾空而起。她奋力挣扎起来。头顶传来一声喝止:“别动!”

“你要带我去哪?”她大声问道,努力抬头看向他,只看到一个透着烦躁的下巴颏儿。

“去王陵。”他说,“路很远,要飞行着去。”他并没有飞很高,掠着树木的梢头低空飞行。

王陵。听到这个词,她的心如坠冰窟。停止了挣扎,浑身失了力气,四肢垂着,像个死人一样任他拎着。

他烦恼地说:“你这个样子更沉了。死沉死沉的。”一甩手,将她甩到了背上。恩,这样轻松多了。这个甩的动作使她仰面躺在了他的背上,而不是俯趴着。半睁的眼睛可以看到森林上方圆圆的天空。

好像一口大井啊。她茫然地想。她就像一只渺小井底之蛙,困在井底,永远也跃不出悲剧命盘。

他感觉到她仰卧的姿式十分不稳当,不满地说:“你能不能趴过来?这样很容易掉下去,我还得下去捡,很麻烦。”

☆、六十

管他呢,反正她是不死之身。她木然地想。她恨透了不死。炎珀驮着她,盘旋着上升,飞向这口巨井的井口——地底森林的上方。一直暗中跟随的守卫出现了,跟了上来,想要劝止炎珀。炎珀对他们说:“我带她去王陵,不会远离王宫,更不会出落羽川,你们跟着好了。愿意去禀报给王,也可以,看他会不会阻拦。”

守卫无奈,只能派一个人回去禀报,其余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炎珀飞出洞口的一刹,森林温暖湿润的空气瞬间被寒冷干燥的风取代。只飞了一小会儿,就降落在地上。瓶笙还躺在他背上发呆。他抖了一下肩膀,背上的累赘就“叭嗒”一下掉在地上,像死的一样。她慢慢爬起来,抬头,看到霜雪覆盖的山顶上,是纯黑的玉石砌就的王陵入口。高大的漆黑门柱上方,展着翅翼的浮雕栩栩如生。

她的完全丧失了主见,甚至不知道该迈步上前,还是转身逃走。整个人微微发颤,眼睛茫然大睁着,含了一层凉凉薄泪,模糊了视线。等她略略清醒时,发现眼前已经暗了下来,炎珀正拖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王陵的入口。王陵有如宫殿,只是清一色的纯黑玉石,地面上有白色玉石标出了道路。阴冷入骨。在两边的石壁上,还雕了许多怪怪小鬼模样的形象,看上去十分眼熟。她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记起来了——正是可以一变十、十变百的佰鬼造型。到处是佰鬼的浮雕,看来,似乎佰鬼是王陵的守护者。

这个念头在她慌乱的心中淡淡过了一下,并没有深想。

炎珀拉着她,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一个圆拱顶的偏殿般的建筑里。一口巨大的白玉棺陈列在中央,棺前的黑玉石碑上,刻了长长的谥号。她只扫了一眼,便捕捉到了其中“洛临”两字,心口一痛,腿一软,跪倒在碑前。

炎珀松了手,站在一边,凉凉地看着她。

她不过是跪倒了一下,便突然跳了起来,喃喃说:“不对。他的身体现在洛隐用着,那么棺里是什么?”

“是王原来的躯体。”炎珀平淡地答道。“虽然换魂没有进行到底,他的魂魄最终没有进入到王的身体里,但王既然用了他的身体,总得还他一个才好。”

“呸!”她狠狠啐道,“哪有还他,哪有还他?洛隐抢了他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还他好不好?……我不信,我要打开棺材看看。”她奔到白玉石棺旁边,用细细的手腕用力去推那巨大沉重的棺盖。那巨大的玉棺比她的身高还要高出一些,任凭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移动不了丝毫,无异于蝼蚁撼树。

他冷眼旁边,毫无感情地开口:“别白费力气了,这棺盖已用法术封闭,与棺身浑然一体,除非打碎棺材,否则是任谁也打不开的。我亲眼看着尸身入敛,棺盖合上的。你看到那具尸体又能怎样呢?”

她固执地又推又捶,虽然只是无望地消耗体力,也能借此多少缓解一下锥心刺骨的绝望。嘴巴里用颤音喃喃道:“说不定,他的魂魄钻进棺材里,附到身体上去,已经复活了。”

炎珀迈步上前,抓住了接近崩溃的女人的手腕,按着她的脑袋,迫得她的脸几乎贴到棺材上,厉声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她抬袖抹净了遮眼的泪水,定睛看去。只见棺身上,镌刻着细密的金色字符。字符小如蝇头,笔划奇诡,密密地遍布了整个棺身和棺盖,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些金色的花纹。

“这是禁咒。”炎珀用冷酷的声音告诉她,“就神是神族的亡魂,也无法接近这棺材。换魂的术法必须在三个小时内交换完毕,超过时限没能附到躯体上的魂魄,就算是冲破阻碍找到躯体,也附不上去了,从而成为真正的亡魂。”

“不可能!”她狠狠瞪着那禁咒,咬牙切齿。“我师父狐不药说过,换魂不是死亡,不会有阎王殿收他的!他寿限没到,神族的生死簿上也不会勾去他的名字,不信可以去查啊!”

炎珀冷冷笑了。“就像人类不能预知自己的生死一样,神族也没有能力预知自身的寿限。你怎么就知道他寿限没到呢?既然他这样死了,那么这就是他的宿命。”

瓶笙扶着棺滑坐在地上,身体变得冰冷。

门边忽然不知何时出现白袍的身影。是洛隐,一身霜气般的寒意,目光从坐在地上的瓶笙的身上移到炎珀脸上,眼眸里含了怒意。

开口时,声线寒冷:“谁准你带她来这里的?”

炎珀淡淡施了一礼:“王,我只是想让她面对现实而已。”

洛隐的眉眼间压抑着阴云:“何必?让她带着一丝幻想一直找下去,会妨碍谁呢?”

炎珀笑了:“王,您之前说让她心怀仇恨,是镇压妖骨邪气的最好办法,臣以为不然。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心死。心死了,妖骨便是死了,即便是活着,妖骨也已化为毫无用处的朽骨。王,您说,不是吗?”

洛隐的唇绷成恼怒的薄线,没有回答。

炎珀又轻飘飘冒出一句:“妖骨的心死了,您的那一份心,也死了吧。”

这句话简直就跟戳到洛隐的痛穴一般,眸色骤然凌厉,低声说:“炎珀,你说话小心些。”

炎珀也不去看他冒火的眼睛,随意地低头掸了掸袍角:“王,臣说话直接,您心里却也知道臣是为了您的安危、为了翼族的将来而直言不讳的。想来王不会跟臣太过计较,毕竟臣不像洛临殿下那样有王族血统,也没有沐异那样的野心,不过是说句找抽的实话而已,臣的苦心您总归是体会的到的,您说是吧?”

洛隐的额角青筋爆爆,竟然没有反驳。

炎珀丢下一句“臣告退”,丢下一墓室压抑的阴寒空气,施施然自顾自地离开。

洛隐在墓室门口站了一阵,慢慢走近。倚着棺坐在地上的女人面色灰败,两眼无神。

他轻声唤了一声:“瓶笙。”

她没有反应。心如死灰,她已是个死人了。

她是第一个让他放开顾忌和洁癖,愿意接近的女子。她身上那种人类的率真和细腻,先是让他感到吃惊,而后竟有些依恋。然而他知道她是妖骨。尽管洛临刻意隐瞒,但他毕竟是翼族之王,眼睛瞎的,眼线却是天罗地网,怎么能瞒得了他?

在他看来,洛临的刻意隐瞒,是蓄谋。他当然要摧毁这个阴谋,摧毁的同时,自己也说不清是否顺带发泄了些醋意,报了份私仇。

然而他终归明白,妖骨是不祥之物。没有人会相信他对她只是单纯的感情,就像他不会相信洛临隐藏妖骨只是因为相爱,是一个道理。

炎珀事做得唐突,话说得冒犯,却是正确的。

洛隐默默站了许久,在天色将暗的时候,独自离开,只刻意调来人手加重了王陵周围的警戒。既然她愿意守在陵墓,也好。

黑暗像是从陵墓的中心冒出来的,逐渐侵占了整个世界。冰冷的陵墓室内,瓶笙倚着棺睡着了,地板和棺身都是冰凉的,吸尽最后一丝热量,身心彻底冷透。

如果她并非不死之身,此时一定已经死了。呼吸多余,心跳多余,活着就是多余,没有意义。

此刻睡着了,也睡得跟死了一样。

直到墓室外传来的些微轻响将她的神经略略扯动,蓦然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她用了几分钟清醒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是在地底森林深处的王陵中。陵墓内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寂静已是可怖,响起的奇怪声音更加瘆人。

是野兽吗?

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东西走了进来。她的心里涌起强烈的恐惧感,抬手,拔下发中簪着的青龙刺,挥了一下变大,紧紧握在手里。

那东西越走越近,她几乎听到了它怪怪的呼吸声。举起青龙刺朝着猛地刺了一下,就听刷的一声,那东西四散跑开。

四散跑开!

没错!原本单调的脚步声突然之间变成嘈杂一片,似乎瞬间有数十数百个东西跑开了。什么情况?!

瓶笙正呆怔间,忽然拱顶之上亮起一簇莹白的亮光,紧接着,一簇簇莹光陆续亮起来,照亮一个个怪怪的青色大脑袋。大脑袋们望着她,大得出奇的眼睛眼神怯怯的。

瓶笙认出来了,心口一松,唤了一声:“佰鬼!”

佰鬼的幻身们迅速从拱顶和墙壁上溜下,在地面上聚集,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一个真身。佰鬼举着手中一根莹莹发亮的小草,发出的微光可以充当一支蜡烛。这种小草叫洞冥草,只要朝着它轻轻吹气,就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佰鬼走近瓶笙的脚边,怪怪的长手指小心地揪住她的衣角,大大的眼睛湿漉漉地眨着,怯怯地表达着重逢的喜悦。瓶笙伸手将它抱了过来,像抱婴儿一样放在膝上。佰鬼温柔地在她脸侧蹭了两下,鼻间发出重重的叹息,透着浓郁的感情。

她忽然察觉它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指有些异样,就拿起它的一只手,就着洞冥草的微光细细看。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它原本细长的十根手指肿胀溃烂,有几个的指端甚至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看着就疼。

她惊声问道:“怎么把爪子弄成这样的?”

佰鬼不会说话,喉咙里温柔地呜噜了一声。她连忙伸手在自己的大口袋里摸了一阵,摸出一盒伤药来,小心地涂在佰鬼的手指上,再拿纱布一个个缠裹好。包扎的过程中佰鬼疼得鼻子皱皱的,忍痛的模样可怜又可爱。她轻声安慰:“忍着点哦,上了药很快就会好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哦~”

包扎完了,它突然弹了一下,跳到地上,缠着绷带的手指握着瓶笙的手,拉了她一下,似乎是想把她拉起来。

“不用管我。”她心灰意冷地说,“让我在这里赔他一会儿。”

佰鬼却固执地又拉了她一下。

“我不想走。”她说。

佰鬼有些急了,忽然分成四个,硬是将瓶笙抬了起来。她小小惊呼了一声:“你想干什么?”

立刻又多分出一个幻身,专门负责捂她的嘴巴。她明白它是不想惊动王陵外的守卫,也就配合地闭了嘴。不知佰鬼这样急切,是要带她去哪里?

幻身们灭了手中的洞冥草,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它们抬着她,像是出了这间墓室,脚步匆匆,在王陵的通道内左拐右拐,走了一阵子,终于停下了,把瓶笙放在了地上。

洞冥草再度亮起。瓶笙借着微光看去,凭着四周的玉石壁垒,判断这是处在王陵内的某一角落。有两只佰鬼幻身趴在地上,用力抬开一块镂花的石板,露出四四方方通往地下的一个入口。从那个镂花石板可以看出,这是王陵的下水道口,应该是用来排出雨季灌入的雨水的。

幻身们向佰鬼真身靠拢,无声息地合并成一个。佰鬼扯了一下瓶笙的袖子,示意她跟上。瓶笙看着它,问道:“底下是你的家吗?”

佰鬼摇摇头。

“那你是要带我逃出去吗?”她摇摇头。“我不要。我要守在这里。”

佰鬼急得两只耳朵都抿了起来,狠狠在她的手上挠了一把,挠出数道红印子。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一直浑浑噩噩的脑子也有些清醒了。

佰鬼率先钻进了洞口,又伸出手招了一招。瓶笙无奈,只能跟上。下水道两侧有踩脚的凹槽,黑暗中不便寻找,她在冷地上坐了很久,手脚无力,一不小心踩滑,直直掉了下去。短促地惊叫一声,便被数条手臂接住。想都不用想,定然是瞬间化成数个、充当气垫的佰鬼。

将她小心地放在地上,洞冥草亮起,佰鬼又合成一个原身了。莹光照出曲折低矮的排水通道。佰鬼身矮,站着正好碰不到头,瓶笙却只能爬在地上。佰鬼举着洞冥草,走在前边带路,示意她跟上。

她只能爬得着跟在后面,好不辛苦。

爬爬歇歇,前进了有半个多小时,膝盖都磨破了。“扑”地趴倒在地上,哭诉道:“我爬不动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啊~如果是要带我去你家喝茶,谢谢了啊~真不用这么客气~”

佰鬼站在她前方两三米的地方,抬手,指了指头顶。她心中升起疑惑,拚了最后一点力气爬过去,仰脸向上望去,只见头顶上方有个圆圆的洞。洞的四周很不平整,像是原本完好的洞顶被破凿开的,洞口里面黑黑的,不知是通向哪里。

瓶笙如死灰的心里突然复燃了火星。看了一眼佰鬼。佰鬼的招风尖耳抿了一下,似乎在肯定她的猜想。原本觉得体力耗尽的她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沿着那个洞口就钻了上去,手足并用地攀着两边参差不齐的石壁往上攀,扶着石壁的手忍不住颤抖。

佰鬼在下面托了她一下,她一下就上去了。洞内没有她想像的那样深,一下子就进到了一个空间里,一抬手,就触到墙壁,再抬另一只手,触到了另一侧的墙壁。想往上站一下,只抬起半个身,头就“砰”撞到了顶部。

这是个狭小的空间,漆黑,憋闷,耳边只响着她自己紧张的呼吸声。脚边动了一下,伴着萦弱微光,佰鬼也上来了。借着光线,她看清了这是个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的长方形空间,地上有些被褥般的东西乱乱地皱着。

打量了一阵,她心中被失望浸透。她还以为能发生什么奇迹。对着佰鬼,用失望又无力的语气说道:“这真的,是你的窝啊。谢谢你,让我到你家做客啊……”

佰鬼的大脑袋慢慢摇了摇。她疑惑了一下。再度细细打量周围。墙壁是玉白色的,玉质看上去有些眼熟。手触到身子底下的被褥,心中忽然动了一下。那被褥的面料,手感柔软,像是极好的丝质。揪起来细看,是上等的桑蚕丝缎,嵌织着金丝暗花。佰鬼的窝里怎么会有这般好面料的东西?

心中升起大胆的猜想。这时不是佰鬼的窝,而是刚才她守在旁边的那口玉棺的内部。那口号称敛着洛隐抛弃的身体、代替洛临的躯体下葬的玉棺。

忽然爬在地上,急匆匆地乱翻着,陆续摸到一些枕头、珠宝。手指忽然触到一样东西,停滞了一下,猛地握在了手里。慢慢拿到眼前。那是一串墨绿宝石串就的珠串,接头处垂下一朵滴血红莲。

洛临的手串。

☆、六十一

她紧紧攥着手串,按在胸口,呜呜地哭出声来。怕声音透过棺壁传出去惊动守卫,她强压下泣声,拉住佰鬼细细的手腕,小声哽咽道:“他没有死,换魂最后完成了,是吗?”

它眨了一下眼,表示肯定。

“是你冒险挖破了棺底,放他的魂魄进去,让他借洛隐的身体复活了,是吗?”

佰傀的宽大嘴巴抿得弯弯的,竟然面露羞涩。

佰傀力大无穷,精于工匠技巧,又可以分出无数幻身,能在盖棺后短时间内挖穿棺底的,也只有它了。

“谢谢你。”她揉着它秃秃的头顶,“谢谢你。做为生活在王宫地底森林的精怪,做这种事是大逆不道,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吧。你这样一个小精怪,为什么肯为他这么做,为什么?”

佰鬼不会说话,只温柔地望着她,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指小心地替她抹掉因为感激而漫了一脸的泪水。

为什么?一只常年生活在森林里的小小精怪,处在森林食物链的中段,一直过着捕猎和被捕猎的日子。除了猎物,从来没有过想要主动接近过谁。当那一次它被白虎捉去做苦力,心中也是充满了愤慨和恐惧。然而完工之后,这个女人没有像其他神仙役使完它之后就一脚踢开,而是对它笑,夸奖它,感谢它,最让它震惊的是,她竟然抱了它。那一刻它被吓住了。它从来不知道人的手心那样温暖。

它在森林里游荡了数百年,与它相伴的只有自己的幻身。它从未想过要忠于谁。可是从这个女人抱了它那一刻起,它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一个一直自由的精怪,认定了主人,决定从此以后忠于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一只精怪忠诚的力量无法估量。

除了幻化幻身之外,佰鬼的眼睛还可以看到虚空中飘浮的魂魄。居住在王陵附近的佰傀,目睹了洛临的魂魄拚命想进入玉棺、却又无济于事的情形。它认得洛临。很久以前他曾和瓶笙在树屋□□进晚餐——吃烤肉,它还捞得一块。它将洛临判断为瓶笙的朋友,是瓶笙的朋友就得帮。

从洛临魂魄的急切态度,它分析出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帮他进到棺里。

于是在玉棺座落下的一刻,它就通过王陵下水道找到玉棺的正下方,分出数个幻身开始了对地板和棺地的开挖。那时墓室里殡葬的仪式正在进行,参加仪式的人还没有离开。为了不惊动他们,它不敢动用工具,而是跟幻身们轮流上阵,用手指生生地挖那石板。尽管佰鬼力大无穷,这样肉身对石头,还是弄得手指血肉模糊。

她握着佰鬼细细的手腕,低声问:“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佰鬼摇了摇头。

“什么?!”

佰鬼的大耳朵无奈地瘪了瘪。它倒是希望洛临能跟它到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耐心等待瓶笙找来。但洛临一经复活,固执又强悍的神脾气就爆发,它一个小小精怪,怎么能拦的住?

瓶笙身上冒了一层白毛汗。他现在是眼睛失明的,又是洛隐之前的外表,一头白毛何等招摇,能去哪里?

棺外,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呼唤声:“瓶笙?你去哪里了?” 隔了厚厚的棺壁,声音闷闷的,却像极了洛临的声音。她下意识地险些冲口答应出来,却被佰鬼一把捂住了嘴巴。她顿时清醒了许多。洛隐占据了洛临的身体后,声音也变得跟洛临极其相似。这时在外面的,应该是洛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