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谷提了提手中的茶壶,步履极慢,看似走得十分小心,仔细观察却是有些一瘸一拐。

  千寻一笑,“好啊。”

  潘谷坐到她的旁边,拿下倒扣在茶壶上的两个茶碗。

  一杯入口,唇齿颊香。

  “自古以来这绿茶最是讲究,须得谨慎怜惜,伺候好了是一壶幽香隐翠,稍有差错就会苦涩难喝,也是因为绿茶这样娇嫩,倒反喜爱的人更多了。”潘谷握着一杯吓煞人香,淡淡感叹。

  千寻喝了一口澄净鲜香的碧螺春,小心翼翼地看向潘谷,“你的脚……”

  潘谷微微一笑,和蔼的说道:“早年间溺水留下的顽疾,像这样湿润的天气一来,腿脚就不灵光了。”

  千寻眼神明亮,“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曾说过你不是人,也不是妖怪,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你的身份吗?”

  潘谷举起手中的茶汤,“人就像这茶叶,经过热水的浸泡,脉络开始慢慢的舒展,被浸泡过一遍又一遍之后,茶渣就会被倒掉,而剩下来的,只有这一碗清雅的汤水——现在的我,就是被热水浸泡过无数次,最后被剩下的茶汤。”

  “茶汤?”

  潘谷看着池塘中的鲤鱼,“被倒掉的茶渣就是死去的躯体,而留下来的茶汤其实是一种能量,一种残念,残念余留的越多,能量就越强,最后就会出现实体。”

  千寻一惊,并不太理解潘谷的话,难道他真的只是一股死后的残念吗?

  不可思议……但是世界上人的认知太少,说是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人太无知罢了。

  “你不想知道关于桑眠的事吗?”潘谷话锋一转,沉声问道。

  千寻沉吟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缓缓想了许久,说道:“……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曾经是另外一个人,我对她没有任何记忆,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应对……只好一切顺其自然。”

  潘谷一笑,看向夜色,“你不用觉得茫然,我所知道的桑眠是个非常爽朗的人,她很善良,懂得人情,有许多朋友,对很多人付出真心,是一个好人。”

  千寻听他说的桑眠,也不经好奇起来,“她也是手艺人吗?”

  “对,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制香师。”

  “好厉害啊……”她叹了一句,却听潘谷又说道:“你和苏明眸认识的这些时间里,从来就没有想起过什么来吗?”

  她一愣,摇头道:“苏明眸?他和桑眠是什么关系?”

  茶香渐渐有些淡了。

  潘谷叹了口气,神色与往常有些异样,“桑眠和他曾经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很好”的意思是什么?

  千寻握着茶杯,一时之间思绪混乱,她忽然问道:“我对于桑眠来说,是前世今生的关系么?还是和你一样,也只是残念?”

  潘谷沉默了一阵,幽幽回答道:“据我所知,这两样都不是……我原本也以为桑眠已死,近几年才得知了另外的消息。”他凝视着千寻,“桑眠就是你,不是前世,也不是死后的残念,虽然你们的面貌不一样,你也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但是我相信属于桑眠那些久远的回忆,一定还存在某个角落里,只是被隐藏了起来。”

  ……仔细想来,其实那些回忆也并没有完全消失吧……至少在温泉旅馆的时候,她曾经见过陈家小姐与桑眠的画面,那时她以为是陈家小姐的回忆,然而在离开之时,皮影妖怪吴绛仙却说其实一切都是来自她的回忆……

  这样说来,那些就是属于桑眠的记忆了吧?

  “所以……我其实是不死人吗?”

  潘谷摇头,“关于桑眠是怎样变成了现在的你,其间最重要的一环估计只有一个人知道。”

  千寻探身向前问:“是谁?”

  “苏明眸。”

☆、四

  百枝寺的客房内。

  抄年睡得很熟,她从来也没有这样熟睡过。

  梦里的抄年十分不安,但是她醒不过来,眼皮像是被人紧紧缝上了一半沉重无比,往常的她从未如此难受过。

  她在做一个充满了黑暗的梦。

  她站在一件空屋内,眼前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虚空,窗口也没有光亮透进来,耳边只有怪异的“嚓、嚓”声不断响起。

  是剪刀的声音。

  间杂着非常利落的“哗啦”声……似乎有一个人在剪布,手法非常干净。

  抄年向前走了几步,剪刀的声音忽然一停,她紧张的定在了原地……剪刀就是裁缝的武器,然而一个失去了武器的裁缝,就是废材。

  那么,当武器在别人的手里,一个两手空空的裁缝,结局会是什么?

  抄年站在原地,突地感觉这黑暗安静得毛骨悚然。

  背上冒出了厚厚一层冷汗,滴答滴答的砸到了地上,她伸手一摸,满手的清凉……双眼被黑暗蒙蔽,她抬起冰凉的手放到鼻子下……

  血腥味!

  抄年猛地一惊!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哗啦”声响彻在她的耳旁,她恐惧地大叫一声,只觉得那把锋利的剪子刺入了她的脊背……

  就像她平常利落而自信的剪下一块精美的布来一样,她的背被此刻就是那块“布”,被另一个裁缝将她的皮肤剪开,剪刀甚至都没有沾上一滴血。

  抄年睁大双眼,眼睛如同一颗黑白相间的珍珠。

  脖颈间被诡异的手捏住了,她伸手去扯,才发现捏住她的,是一只袖子。

  抄年绝望的挣扎着,余光瞥去,卷着剪刀的是另一只袖子,正熟练的一寸一寸的剪下她背上的“布”……

  大量的血涌出来,那些光滑而有弹性的肌肤缓慢的离开了她的身体……她痛苦的扭动着身躯,仿佛一条用来做“女艳”的绝色美蛇。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抄年一喜,心里大声叫道:快睁开眼睛!

  可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睡得很熟。

  剪刀再次停了下来,一声娇笑传入她的耳里,如同死亡咒语——

  “你猜猜,我会把它们做成一件什么衣服?是旗袍、佯装、还是汉服?你猜得到吗?”

  抄年惊恐的流下眼泪,精致的妆容毁于一旦。

  “凤凰!”

  李白眼迷迷糊糊地睡着,口中还残留着那道“胭脂扣”的味道。

  在他的梦中,一直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碎碎念,李白眼细细的听了一阵,发现那个声音在背《核舟记》:“……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

  李白眼暗自笑了笑,不知是什么人,居然在他的旁边背起了《核舟记》……莫不是崇拜他这个技艺双绝的核雕艺人?

  那个声音自顾自的念了许久,词句断断续续的重复着,声音的主人像是不知道李白眼的存在一样。

  李白眼得意的伸手去拿藏在腰间的几把刻刀,他用来雕刻果核的刻刀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市面上是买不到的,用这些特质的刻刀,总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腰间放刻刀的小包里是空的。

  他心下一紧,刻刀就是他的双手,如果“双手”不见了,那么他的核雕艺术也就完蛋了。

  李白眼紧张的搜索着全身,什么也没有。

  哦……这只是梦,不用担心。

  李白眼吁了口气,那个碎碎念的声音停了下来,也吁了口气。

  他一愣,怎么回事?

  一丝银亮的光芒闪过李白眼的眼睛,他慌张的闭了闭双眼,却只觉浑身上下一阵一阵的有冰冷的东西触碰着……

  那种被刀锋轻轻掠过的凉意……

  李白眼的心狠狠的颤抖起来,但是他不敢动,他怕一动,刀尖就会划破皮肤……

  《核舟记》又不紧不慢的响了起来:“……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一声声的词句念得极其渗人,李白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肚皮上的刀刃果然“呲”的划破了他的皮肤。

  他想跑,可是完全动不了。

  周围有个人拿着他的刻刀在围着他转圈,将他封锁在原地。

  李白眼想大叫,可是张口却被一口血水堵住,那是“胭脂扣”上小牛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