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飞檐雕梁的屋宇,也俱隐没在漫天飞雪中。这座庞大的皇城显得格外的静谧。

阿客站在太液池边,望着池中水榭。那水榭孤茫坐落,像一叶孤岛。

她问道:“带琴了吗?”

大雪天里出门,谁会记得带琴?

阿客便又吩咐葛覃,“去沉碧亭熏上香,布琴。”

阿客带着一行人迤逦往紫兰殿去。

紫兰殿里,杨正在熏香沐浴――虽知道未必能等来,但这一日按例正该她伺候的苏秉正。

后宫女人多了,怎么侍寝就得安排出个规制来,不然容易乱。前朝的规矩,每月皇后侍寝不少于五天,四妃每人三天,九嫔每人一天。剩下四天大伙凭本事争。然而也只是说法罢了――难不成还真有人能管着皇帝想睡哪个妃子?前朝穆帝荒淫起来时,专建了一座寝宫,四角四张床睡着他最宠爱的四个妃子,夜夜耗在里面,不也没人敢说什么吗?

只是杨自认不比王夕月卢佳音之辈,懂得谄媚惑上斗艳夺宠之道。竟然就不识好歹的住到乾德殿去了。

她也只是在每个月轮到她的这一天,名侍女带一盅她亲手熬的汤,送去乾德殿里。然后静待苏秉正想起她来。

她固然是不得宠的,可苏秉正也不曾亏待过她。如今文嘉皇后过世,王夕月诸人又先后获罪,统摄后宫事务的是她。侍寝之事虽令卢佳音拔去了头筹,可算来苏秉正冷落卢佳音也近一个月了。她不由就期待起来。

听到侍女飞跑进来报信,立刻便面带霞色站起身。却听道侍女说:“卢婕妤到了。”

杨的面色立刻就沉下来。

“就说我今日身上不适,不便待客……”话音还未落,便有人躬身打起门帘,卢佳音款步而入,容颜婉约,笑容沉静,“修仪殿里好暖和。”

杨素来自矜出身,不怎么看得起卢佳音。只以为她不过仗着年轻美色和狐媚手段罢了。然而此刻与她单独相对了,竟觉得她身上别有一种清华尊贵、宠辱不惊的气质,不觉就暗暗将架子端了起来,“好久不见,卢婕妤怎么想起到我殿里来?”

卢佳音笑道:“瑶光殿里冷的厉害,待不住了,就出门走走。”

杨从侍女手里接过茶来,也不怎么理会她话中含义,“妹妹倒是来得不巧了,今冬供奉来了,我这里正待算账呢。”

卢佳音依旧不徐不缓的笑,“我不着急。修仪只管忙,我只借一时暖。叨扰之处,还请担待。”

她说得客气。抬手不打笑脸人,杨又不能直接让她滚回去别碍事。只能没好气的道:“妹妹说哪里话――给婕妤上茶。”便带了侍女往屋里去。

卢佳音自便的寻了个座位坐下,悠然的端起茶水来细品。

她有老僧入定的修为。习字学琴时枯燥的一坐几个时辰都不待挪动一下,嗅着屋里白檀的香气,在脑中勾描着乐谱。也十分安乐。只看杨能熬到什么时候罢了。

杨当然想让卢佳音立刻滚蛋――她还等着苏秉正来呢。她特地向先前在凤仪宫伺候的侍女打探过,熬了苏秉正最爱的汤。连用的器皿都是精心挑选的。听侍女的口风,是打动了苏秉正的。凭什么让卢佳音白捡便宜。

只在内室里恨得牙根痒痒。

终于还忍不住出来赶人,“妹妹还是回去吧,我这就要出门去了。”

阿客笑道:“真不想回去――今年冬供格外不堪用,那炭火点起来全是烟。又没御寒的物什,回去没得冻死人。”

杨是做了刻薄事还要留宽仁名的性格,最听不得人当面指责她。然而话却说得圆转,“总是有好年景,有坏年景。不独你一个人委屈。若都这么七挑八挑,当家人就没得做了。”

阿客也笑道:“可不是,有好年景,”她就伸手在熏笼上不徐不缓的烤了烤。那炭烧得匀,满室生馨,“也有坏年景。”

她语调平缓含笑,杨竟就羞恼起来,“什么人就配用什么东西,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客淡淡道:“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人配,什么人不配,我却有不同的想法。”她再瞧了杨一眼,也不跟她相争,只文秀的笑起来,“便不耽误修仪出门了,这就告辞。”

外间的雪越发的大了,扯絮子一般纷纷而落。

阿客抬手去接那雪团,看它慢慢的化在手心里。便上了曲桥,大步往沉碧亭去了。

天地苍茫,这禁城里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被白雪覆盖了。只太液池碧绿如玉,烟蒸雾蒙。

步辇自麒麟殿过,忽在这大雪之中听见飘渺的琴音迢渡而来。那琴音低缓着,似有若无。不经意可闻,细索时却又消失不见。苏秉正一时竟以为自己悠然入梦。可他分明听见了,那是一曲《梅花落》。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①

他忽又记起那年大雪,早梅初绽。阿客披衣起身,满头青丝垂落。瘦弱得就像一朵秋花,寒风可折。却还是伸手推开了雕窗。外间雪光映着明月,恍作一片晨光,只瞧见天色黛黑,才知是被骗过了。

他怕她被寒风侵着,便抱了被子将她裹住,从后面抱紧。她久久立在窗前,寂静无声。

后来她便跟他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

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已不记得了。

恨她?不可能不恨吧。明明就已经嫁给她了,可还要喜欢上旁人。怎么能这么不守规矩啊!喜欢他就好了。他那么急着长大,终于长大,却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才能恨起来?他从记事起就只有她,喜欢了那么多年都是她。

寒梅最堪恨,长做去年花。

那一年冬至他们圆房。少年初尝情_欲滋味,又是自己喜欢到骨子里的人,便难加节制――也或许是一种报复心。他总是想在床笫间令她沉沦,明明向往两情相悦,最后还是强迫了她。

阿客很顺从,她不曾反抗过。她一直都努力的接受他。可那抗拒是从心底滋生出来的。

她只是抑郁,不断的从噩梦里醒来。吃不下东西去。

她醒着的时候只是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可她惊梦的时候说得更多。她越是虚弱,神志便常混沌起来,那些心里话也就说出口了。每一句苏秉正都听着――她就只是不能将他当丈夫来爱慕,这婚姻常令她感到罪恶和羞耻。她悔恨自己没能救下那个人,令苏秉正手上沾了他的血。

他用尽了所有办法,只是想令她好起来。直到最后才终于肯承认,一切的症结在于他的执念。

只有他肯放手,她才可能放下心头重负,渐渐好起来。

他不能不认命。

他领着周明艳到阿客床前,说“阿姊,她是周娘”。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放弃了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她身边,就够了。

苏秉正叫停了步辇。

四面飞白,雪树银花,琼台玉砌,只太液池水幽碧。水中了。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苏秉正站在曲桥上,望着阿客,阿客也望着他。

一曲终了。风自水上过,卷进了一蓬雪花,化在她乌发之间。无风时水上却比陆上温暖,有风时却阴寒更甚。她一瑟缩,抬手裹了裹披风。黑润的眼睛垂下来,衬着白玉似的面色,便显得楚楚可怜。

然而面容上还带着她固有的沉静自持。

苏秉正只是控制不住脚步,已然向亭中走去。

阿客屈膝向他行礼,他先瞧见她的手,那白纤十指已冻得通红。他抬手解去披风,裹在了她身上。又将她的手握住了。那手跟冰似的,他暖不过来,就贴在胸口上。

可他居然没什么想要问她的,“回去吧。”就只说。

阿客抿了抿嘴唇,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却垂着头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轻轻的亲吻了他的指尖。

望着她无措等待的模样,苏秉正的心口竟隐隐疼了起来。

她屈服了。只是这么简单的答案而已。他想,究竟有什么好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到计划中的进展……感觉自己越想加快进度,就越是拖沓起来……

熬不住了,明天再写。

大家节日快乐,万事如意

33

天色已然晚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见茫茫一片飞白。

步辇行得稳当,四下里悄寂无声。阿客坐在苏秉正身边,手攥在他的手里。她悄悄的抬头望他。

苏秉正目视着前方,眉目清俊淡漠。察觉了她的目光也不肯望回来。只手上轻轻的摩挲,扣住了她的指尖。

这一日她将他从去往紫兰殿的路上截住,以琴挑之,是赤_裸裸的争宠,已无可辩驳。苏秉正便也无需再问,她是否故意。他想做什么,都是她自讨的。

然而阿客也是下定了决心。

她已死过一遭,再世为人,而苏秉正也未曾将她当卢德音看。她不该再有心结。他们之间就只是皇帝与妃嫔。如她所求,邀宠与承宠都是理所必然。她需得重新去认识身旁的男人。

苏秉正的面容她早看过千百次。幼时他蹒跚学步的模样也还历历在目,明明已经从那么幼小的孩子长成这样挺拔的青年,可在她脑海中,他的模样竟仿佛从未变过。

这回细细的打量他,却恍然觉得自己几乎已不认得他了。

他身上少年青涩已然褪去。就像月华之下一柄湛然长剑,凛冽寒冷,光芒割人。他确实已长成男人,那气势淬炼出来,却无鞘收束。锋芒所指,必有戕夷。不动声色,已令人骇然生畏。

确实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了。可她感到的依旧是心疼。

她骤然记起的,是当年与苏秉正圆房时楼夫人说的话。

“黎哥儿性子锋锐,一往无前。在旁人眼中多么坚强可靠?可我却时常心疼他。阿客——情不可极,刚则易折;上善若水,柔者长存。他也并非就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偏偏就是不能有所保留……”

——苏秉正确实是用情太过,以至于将她逼至绝路,再不能回寰。可她终究还是他的栖居之所。在她哪里他可稍稍舒缓,不必强作孤家寡人。故而也不曾紧绷到这么锋芒毕露的地步,看上去斩佛屠魔,内里却行将折断了。

阿客的心境便有些复杂。

——往事终究是难挣脱的。

可心疼终究不是心动,否则当年她便该爱上他了。

她尤记得当年华阳非要嫁与王宗芝,自己也曾劝说过她。可华阳咬定了,她是喜欢王宗芝的。她说得很清楚,“相看了那许多,也不是没有尤其俊美出众的。可不论是崔湜还是萧南山,都不过令我想起玉树松柏——摆着看是名贵的,可也只是摆件。唯有王宗芝,他望过来的时候,我便觉得被他扑住了一般……他就像一只大猫,连眼睛都是摄人的。”

阿客看王宗芝,也是玉树一般的人物。到了华阳的口中,他便成了一只大猫。纵然事实证明他华美高贵早餍足了肥美,不屑扑人的。华阳也打从心底里渴望被他扑倒,他扑倒得太君子有度她还要恨他敷衍。

——心动确实如被捕猎一般,那一瞬间的血脉贲张,像是一场厮杀。渴望被他霸占和带走的感觉,她也并非没有体会过。当年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生生将自己撕裂了一般。

那感觉与她对苏秉正的截然不同。

可也都是往事了。

她还是想要对苏秉正心动的。不然做那些事,总难免空虚和放纵。

步辇行至瑶光殿,终于缓缓的停了下来。

苏秉正松开了阿客的手,淡淡的道,“已到了。”

阿客握了握手指,终于还是又抓住了他的手,仰头望着他,“还有别的曲子,陛下可愿意一听?”

苏秉正才终于肯再与她对视。他眸光幽黑,像暗夜深沉。阿客便觉得目光被他锁住了一般,竟不能逃。她就有些心慌,可还是强定住了,道:“……别走。”

他的瞳子骤然一扩,道:“好。”

一切就这么急转直下了。他攥着她的手腕,几乎是将她拖到了寝殿。那花木流景一般的过,她几次差点绊倒,绣鞋都磕掉了一只。只嗅到殿内沉木香,帷帐一重重的被掀开,带起风声。

然后转眼间便被他推倒在床上。她下意识的要坐起来,他便已欺身下来。手腕被他压住了,整个身体都被他扣在床上。他的嘴唇就那么粗暴的压在了她的唇上。阿客缺乏接吻的经验,她曾设想过类似的场景,可真到来时那激烈还是超乎她的预期。唇舌之间的翻搅缠绵不亚于一场□,她完全不能回应,就只觉得窒息。拼命的想要吸入空气,却只让他的唇舌入侵得更深。

他单手圈住了她的腰,像是要将她折断般抱紧。膝盖顶在了她腿间。阿客闷闷的叫了一声,可声音淹没在贴合的唇齿之间。

头脑已经有些混沌,胸口一阵阵的刺疼。空气终于涌进来的时候,她剧烈的喘息。想要起身,却将脖颈送到他唇边。他在她耳根轻轻的一咬,阿客便脱力再度摔回去。她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像是溺水时攀住了浮木。

她没有生母教养,便无人记着该提点她学些床笫间的技巧。婚后教导她人事的姑姑曾含蓄的提过,可她羞于去听。然而听了大约也没有用的,她全身都软了,力气诡异的流窜,一切动作都不归理性控制了。

有凉气沁在皮肤上,衣衫早已大开,凌乱的勾缠在手臂间。却越发觉得燥热了。全身都被他的嘴唇、手心和衣褶揉搓着,浮浮沉沉,不经意的一重,便令她呻_吟。她确实准备过无数次了,可依旧不能自控,不知应对,这感觉令她焦躁不安。

他含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促的喘息,“……衣服。”他摩挲着拉住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衣带上。

时间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连声息都不闻。就只有心脏清晰的跳动。那一瞬,她头脑是清明的。

阿客抬手拉开了他的衣带。

她就想起那一年的盛夏,翠纱如烟,月光胜雪,满院子荼蘼花谢。忽而凉风度入,花枝横斜。丫鬟们说着“雨来了”,匆忙各去闭窗。她听到剥啄声响,见人都去了,便独自上前开窗。

一瞬间倾盆大雨泄下。

一生那许多不如意,可每一个选择,她都不曾后悔过。

苏秉正进去的时候,阿客抱紧了他的脊背。这身体早接纳了他。那快感依旧令她感到罪恶,越到深处便越不能沉沦。可只要不去想,这种事本身还是令人沉迷的。她就只在他开口唤她阿客的时候,迎上去,堵住他的嘴唇,亲吻。她的亲吻令他越发不能自持,竟就这么结束了。可他并不沮丧,就只更用力的抱住她,像是要将她融到自己的身体里。温柔的亲吻。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笼罩着她。额头相抵,身体贴合,唇齿相接。他声音低缓的呢喃,“阿客,阿客……”

可阿客叫不出“黎哥儿”来。她就只会迎上去亲吻他。然而苏秉正也没有强求,他仿佛已得到了比想要的更多。湿热柔软的嘴唇落遍她全身。第二次他就已没有那么急。阿客拙于应对,他便随手把扶。看阿客困倦了,便轻轻拂开她的头发,“睡吧,我自己来。”

苏秉正在她身边熟睡。

甚至阿客从他身旁起来,他都没有惊醒。

和一年前想必,着实安稳了许多。她记得那时她已查出了身孕,苏秉正每夜赖在她的身边。两个人明明相安无事的各睡各的被褥,可他总在她起身时醒来。阿客有时烦了,他便不出声。这沉默只令她压力越大。后来他便装睡。可她看着他从小到大,他是醒是睡骗不过她的。

当年她对他确实未存恃宠而骄的心思。可过河拆桥的诟病总是逃不过的。

她就只是焦躁。她找到了卢佳音。她想着,范阳卢氏果然还是有后人的。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指望了。然后就克制不住的,想要一个孩子。她只能同苏秉正生。可她也知道,邀苏秉正入幕意味着什么。苏秉正再珍重她,也不会那么轻贱自己,准她招来挥去。她想要他的孩子,就必须得接纳他的全部。

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也不是全然不心存侥幸。想着这么多年了,他的感情也许已淡了。或者一朝得到了,发现也不过如此。再或者等她身怀六甲,便能顺理成章的疏远起来。可也是真的想过,若他此心不变,从此就好好的跟他过日子。举案齐眉,直至终老。

但他不肯按着她的步调缓缓的来,不肯给她适应的时间。倏然间就登堂入室。第一次共枕阿客便明白自己没准备好,她想安排退路抽身。可他不肯,她便没有资格拒绝。终于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生产前她便预感到不好,那么拼命想活下去,结果还是不能。

说不怨他,也只是说而已。可真要追究,又能怨得了他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卡文太久,又有些不会写了

总之恢复更新……全勤已经丢掉了,不过算了。过两天闲下来了,会努力多更

34

这一场雪后,天便没有再回暖。十月初,北风就呼啸起来。

百草枯折,庭院里便日渐萧条。连月季花也凋败了时,苏秉正就差人送来两株山茶。半人高的一株养在花盆里,一树统共开十余朵花。那花瓣皎洁如冰雪,仿佛能化在手里。重重叠叠攒作玉华,幽闲清淑,满室淡香。

阖宫上下也只她一个人得了。旁人倒也罢了,阿客当年娇宠萧雁娘习惯了,随手就指了一盆,道:“给拾翠殿送去吧。”

殿里人便都一怔,还是葛覃上前低声劝说,“怕陛下知道了,心中不悦。”

阿客却没想过这一重。她对财物没太多执着。当年苏秉正送了她多少东西,能散的她都散尽了,并不觉得有什么舍不得。苏秉正似乎也从未和她计较过这些。然而再想想,他送来的东西,但凡在她手上留住了一次的,哪一样苏秉正不是没头没脑的给她送更多?巴巴的说着,若是喜欢,朕那里还有,只管去拿。

她不爱吝财物的习惯,也许就是被他给放纵出来的。多么稀罕多么喜欢的东西,她都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可苏秉正显然还是希望她能珍惜他的馈赠的。她表露出喜爱时,他总是尤其开心,连带着身旁下人也跟着得许多赏赐。

阿客当日不在意,如今自己沦落到要讨旁人欢心的地步。再想起他当年,心里便有些闷闷的拥塞。

——也许他的喜欢,也是十分辛苦的。也许她的不回应,也令他忍受了很多痛苦。

可阿客体会不到那种辛苦和痛楚,她不曾经历过。她也不是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可在她喜欢上时,那人已将他的喜欢表露的清晰无疑了。也许是自小父母双亡的缘故,阿客是有些冷清的。喜欢这种感情在她的人生里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她心里明白她与那个人之间是不可能的。因此真正做选择时,割舍也不过就在一念之间。

她足足抛弃了他两回,甚或他死了,她也不过一样活着。她只是以为,若真的比她那时更难受,苏秉正便该选择放弃。

可这世上也许有一些人的喜欢,与她是不同的。就譬如,她如今多么的艰难。可要她放弃自己的孩子,去求得心安和舒惬,她也是做不到的。苏秉正对卢德音的喜欢,也许与她对三郎的疼爱,是同样执着的。

夜里苏秉正照例宿在了瑶光殿。

这半个多月来,他夜夜留宿在瑶光殿里。

宫中便颇有些传言,大意不过是缅怀卢德音的贤良。暗讽卢佳音狐媚手段,令皇帝等闲忘却故人心,沉湎于事。

按着礼制,苏秉正是为

卢德音守足了孝期的。可民间伉俪,元配去世,丈夫守孝一年是常有的。若有子女,三年内再娶都会为人诟病。这么算来,苏秉正受了四个月便另有新欢,着实令人心冷。闲人责备不到皇帝头上,自然就全归咎给阿客。

阿客只是沉默不语。

在她心里,人死譬如灯灭。悲伤没有用,追怀也没有用。去世的人感知不到,徒然折磨活着的人罢了。还不如早早解脱出来,怜取眼前。哪怕苏秉正一天都不给她守,也没什么可追究的。他将自己折磨到眼前模样,反而令她愧疚——固然看上去像是另结新欢了,可苏秉正显然还没有从她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在自欺欺人。明明时时记着卢德音已死去了,却还要将她当作卢德音的替身,假装她还活在他的身边。

仿佛不如此,他便也要支撑不下去了。

而她步步维艰。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偏偏和周明艳彻底翻脸。莫说自矜,便是自保的资本也没有。还有她的孩子,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如今她唯一能仰仗的,也不过是苏秉正的宠爱。尽管心存愧疚,也还是不得不利用。

夜里入睡时,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苏秉正亲吻着她的脖颈,有乌黑长发压在她的肩下,他便小心的帮她顺出来。阿客攀着他的脊背,忽然就想和他说话。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便只道:“陛下……”

苏秉正应了一声,竟真停了下来。单臂支撑在她耳畔,寒星似的眸子望着她,道:“朕听着。”

离得太近了,阿客有些喘不过气来。那目光溺人,却躲不过。阿客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便也实话实说,“想说什么,可都忘了。”

苏秉正便笑着亲了亲她,“不着急,慢慢的想。”

阿客便胡乱抓了个话题,“那山茶花很好,我本想送一株给拾翠殿。可旁人说你送的东西,我不该转赠。”

苏秉正抬手顺了顺她的鬓发,也不做声。阿客细细的打量,终究没看出他的喜怒来。

她欲结束这尴尬的静默,便抬了手臂去圈他的脖子,把自己送上去。可苏秉正并没有向往常那般被取悦,他只俯身亲了亲她。便保持这般亲昵的裸裎相对,将她笼罩在身下,“怎么忽然想到要送去拾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