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客要送去时,其实是没什么理由的,不过是习惯罢了。此刻说漏了嘴,也只能想个理由出来,“物离乡贵。萧昭容在江南住过,想必是喜欢的。”

苏秉正便笑道:“你有心思和她结交,还不如多讨好朕。”

阿客便道:“陛下想要什么?”<

br>她过于认真了。苏秉正便有些心动神移,半晌,方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叫我黎哥儿。”

他的胸膛贴上了阿客的胸口,心跳声隐隐的、沉稳的传递过来。他们之间也是可以贴合的这么紧密的。阿客心中、脑中俱是一片平静。片刻后,她抱着他的后背,道:“……黎哥儿。”

二十天。

阿客想——她曾一度以为,匹夫不可夺志。自己一辈子都接受不了他的感情。可其实真正接受起来也不过这么简单。

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肌肤的温度,被他用力的贯穿时,已经能很熟练的迎合上去。且她似乎比苏秉正更容易沉迷。

也许她本性就是这么放纵和随便的。

这一夜比往常更漫长。结束的时候,圆月西移。气息尚未平复,阿客懒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苏秉正却似乎还有余力,将他圈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时光寂静,阿客竟恍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她已经与苏秉正这般相处了几世。可这是夫妻间的亲昵无嫌。便是在她与苏秉正之间的过去,也是稀少的。

她记得苏秉正十五六岁的时候,床笫间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也许心里也是存了恨意的,便总将阿客折来翻去,摆出各种不堪的姿势。那个时候的记忆,大都是令人倍觉羞辱的。十年之后,他似乎又过于小心了,因怕勾起阿客的反感来,几乎都是压抑着草草结束。最初他也坚持着要将阿客揽在怀里入睡。可阿客只消说“躺着难受”,他便不敢坚持。

他们之间的的心结,到死都没有解开。可其实换一个身份地位,竟就这么轻易的消除了。

“像做梦一样……”

阿客以为是自己脱口而出了,片刻后才回味过来——是苏秉正。

她便抬眼望他。苏秉正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做梦”,含义显然与她的不同。

阿客不想接话,便往他怀里靠了靠。却被苏秉正抬手推开。

只是片刻之间,他已然背身下床,“——不用起来了。”

显然是准备要走了。

阿客忙起身为他更衣,“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有——”苏秉正不由分说的回身将她推倒,用被子盖好了。对上她茫然的眼神,凝望了半晌,还是俯身下来亲吻了,“朕明日再来看你。”

是骗她的——阿客几乎立刻就看出来了。

可这种事有什么好欺骗的?他想来就来,不想来自然就可以不来。

她沉默了片刻,道:“好……我等你。”

卢毅自涿州回来时,已到了十月

底。严霜结成,滴水成冰,每日里醒来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俨如积雪。

那日走后,苏秉正果真没有再到瑶光殿来。

倒是给拾翠殿萧雁娘也送去一株白茶花。萧雁娘却不藏私,特地下了帖子,请她去玩赏。

萧雁娘最苦冬,到底是江南的姑娘,受不了长安冬日的冷燥。便沿墙砌了一圈瓷槽,灌入热水。有地龙烧着,那水倒不容易冷下来。进去便觉热汽扑面而来,墙上大片大片的凝水。

她就穿着诃子襦裙,薄罗长衫陪着轻纱披帛,还是夏秋时飘逸的打扮,越显得丰腴柔婉。那皮肤白细得凝脂一般。

却没请旁人,道是:“殿里新酿的橘子酒,就只请了你来喝——赏玉茗花,似乎是要配茶。可我不爱喝,你就客随主便吧。”

阿客只一笑,“好。怎么想起请我来了?”

萧雁娘就请她去榻上坐,笑道:“跟你投缘呗!”大概自己也觉得肉麻了,又道,“显儿的事,我还没谢你。让你得罪了杨嫔,很不好意思。”

——这件事倒确实是她欠阿客的,不过阿客也从没指望过她。萧雁娘身上的散漫与江南名士是一脉相承的。可名士的散漫是一种格调,她却单纯是不通世事罢了。

譬如阿客因为她让杨珮欺负,王夕月能想到,她就想不到。等她忽然想起来了,阿客也已经不需要她施以援手了。

早明白她的想一出是一出,阿客倒也不放在心上。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萧雁娘就笑道:“是啊,我都差点忘了。”

阿客:……

“杨嫔家有人在太原府统兵,你知道吗?”

阿客点了点头。弘农杨氏也是一郡豪贵。若非华胄名门,也难入选帝王后宫。如王夕月、卢佳音这般,固然已是极贫寒的侧枝,可论说姓氏,也都是显贵的。

“前些日子,听说太原府在找人,找的还是个和尚。你说蹊跷不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没写,真感觉不会写了T__T

总之,恢复更新了

大龄剩女,春节各种事……耽误更新了,对不起……

35

阿客便失了一回神。

却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莫说人是苏秉正亲手杀死的,便他还活着,又能跟卢佳音有什么关系,值得萧雁娘特地将她叫来说?

便道:“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萧雁娘道:“我是猜不出的——若是个文人,许是仰慕那和尚的学识,想与他谈玄论道。可一个戍守的武将……”

“想来杨嫔家的子弟,必定文武双全。”

萧雁娘点了点头,便将这一节揭过了,“杨嫔很是记恨你……”说着就噗的笑出来,“前阵子还去周淑妃宫里告状,说你不守规矩,半路将皇上截走了。要周淑妃帮她做主呢。你猜周淑妃怎么说?”

阿客便也顺着她,问道,“怎么说?”

“周淑妃说,‘你再截回去便是。’”她跟周明艳不是一样的气场,自然学得不像。可也还是兴致勃勃的拿捏着眼神,想要表现出那不屑和气恼来,“还去毓秀宫告状——皇上多少年没踏进毓秀宫的地界了,淑妃听了能不气恼?”

阿客不知该怎么作答。

萧雁娘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下去,“杨嫔就是拎不清。家里的关系归家里的,若让周明艳自己做主,这后宫的女人根本一个都剩不下!”又叹了口气,“幸而她没当上皇后,不然这后宫还不知得怎么腥风血雨呢……”

一时她竟委屈起来,拉着阿客的手,道是:“你入宫晚,是不知道。当年在太子东宫,淑妃也是一枝独秀。你看她只是太子嫔?却摆足了太子妃的架势!陛下也都默许了。可她还不是太子妃呢,行事就已经十分狠厉。曾有个宫女,只因在院子里摔倒,陛下扶了一把,就被她活活摔了十余遍,跌得满身是血。皇后阿姊原本是不爱管事的,因为这一件,才不得不再度出面。”

阿客道:“……淑妃确实太不能容人了些。”

她当日出面,也只是想要教导周明艳——她固然厌恶她心性残暴,可当日苏秉正将周明艳带到她的面前,她便也默认周明艳将陪伴苏秉正一生。母仪天下的女人,未必该当完人,残暴狭隘却是万万要不得的,也不是她非要管闲事。

可周明艳在她房里喝了一盏茶,听了一回规劝。回去就抱着肚子闹了半夜。气息奄奄的拉着苏秉正的手,说着:“是我不留神,不干阿姊的事。”随即太医就给她查出身孕来。

阿客白被她陷害了,却因她的身孕,不能追究。真气得脑仁痛。

可苏秉正终究还是信她的,竟就这么回周明艳,“有了身孕就安心修养。宫里的事有太子妃照料着,你便不必操心了。”

明艳还想找她麻烦,三五不时就传信来说各种不舒服。阿客直接划了个院子,请高平侯夫人来照料她。不知高平侯夫人劝了她什么,她终于肯消停下来,安心养胎。随后一举得男。

可她资质如此,显然是拢络不住苏秉正的心的。太子宫中渐渐就百花齐放起来,没多久,萧雁娘也生下了二郎来。

苏秉正再没对周明艳有什么优宠,阿客便也一直替苏秉正打理着后院。大皇子与二皇子日渐长成,阿客也慢慢明了这些女人的资质。知道局势已成,若没有太大的变动,这后宫迟早还是周明艳的天下。

因此,卢佳音入宫,她才寄予这么大的期望。可惜她与卢佳音,俱是天不假寿。

萧雁娘道:“你别说的事不干己似的……淑妃此刻最恨的人,说不定就是你呢。”

阿客只一笑,“多谢你的提点,我记着了。”

拾翠殿酿的橘子酒酸甜可口,阿客便多喝了几杯。那白茶花在阿客手里是稀罕的,在萧雁娘这里也不过了了。

“淮扬琼花与临川玉茗都是花中绝色,小时候看着多么惊艳。可现在看来,美倒是美,可也没那么特别了。”萧雁娘就跟她说,“我阿爹爱茶花,入京后,就从临川移栽了十棵。千辛万苦养活了两棵,花开得比这还大呢,可跟春来芍药牡丹比,也还是不如。想来什么东西,都是在自己的故乡时才最好。换到别人的土地上,也就落了下乘。”

阿客道:“这世上花草,俱是漫山遍野的才好看——野地里偶然发出一株,也别有意趣。可什么东西,一旦被移植到花盆里,就都变了意味。”

萧雁娘就眯了眼睛,笑嘻嘻的望着她,“想来你在家时也没什么大福气可享,怎么入了宫,竟也怀念乡野?”

阿客想了想,道,“譬如一颗树,将它挪到琉璃珠玉的花盆里,仔细呵护保养,不叫风雨霜雪侵凌。可一有空隙,它还是要往深处扎根,要往高处生长的。人天性都向往广阔的天地,也并非是因为山野间有什么福气可享用。天性使然尔。”

萧雁娘喝着橘子酒,十分的不以为然,“人的天性分明是向往舒适富贵的。你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罢了。”

从拾翠殿里出来,天便有些阴。

冷风卷地,自袖口裙底倏然侵上来,阿客眼前便是一晕。知道是酒劲上来了,便不敢在外久留。扶了葛覃的手,抄着近路回去。

绕到假山石后,忽然就见树后猫着一个黑影子。身旁宫女们显然也是看到了,匆匆斥问,“什么人在那里?”

那影子迟疑的动了动,

片刻后抱着一只灰兔子站起身,“是我……”

秀气得跟女孩子似的,肥嘟嘟的脸上抹着两道灰。双眼无辜的张望了一圈,才十分认命的垂下头,“娘娘好……”

是拾翠殿的二皇子。

阿客便问:“是下了学?怎么就你自个儿?”

苏显只垂着头不说话,片刻后偷偷的抬眼望了望阿客,怔愣了一会儿,飞快的就凑过来,“娘娘……呃,娘娘能不能帮我养着这只兔子?让我阿娘知道了,肯定又要责罚我。”

阿客略一回味,“你阿兄拐你出来的?晟儿人呢,又跑了?”见他冻得鼻头发红,只能无奈道,“先去我那里收拾收拾吧……”

苏显立刻喜滋滋的跟上去。

阿客便单手接了兔子来抱着,携了他的手一行回宫,谆谆叮咛道:“没有人跟着时不要乱跑。你阿兄胡闹你也别事事都跟着,男孩子要有自己的坚持。”苏显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回了瑶光殿,阿客安置兔子,苏显就打量着院子,打量完了,就跑到阿客身旁蹲下来,悄悄道:“这边没有凤仪宫好。”

阿客笑道:“哪里不好了?”

苏显就想了想,“都没有凤仪宫好,娘娘你为什么要搬到这边来?”

阿客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只是一团浆糊,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说:“……我也不知道,醒过来就住在这里了。”

苏显似懂非懂的,却也没追问。跟着她逗弄了一会儿兔子,忽然就道:“娘娘,我想吃米糕。我都很久没迟到凤仪宫的米糕了。”

阿客想起来,只是头晕得厉害,差一点便要摔倒了。

葛覃和芣苡忙上前去搀扶她,阿客就靠在葛覃身上,道:“让采苹去做米糕,要撒上细细的糖霜和木樨花……”

苏显就插嘴道,“这次要兔子!”

阿客便笑道:“那就做成小兔子,还要点上红红的眼睛。要做得小小的,一口就能吞掉。”

她口齿清晰,目光潋滟如水,看不出半点醉态来。可说出的分明都是胡话。葛覃和芣苡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规劝,“娘娘,采苹姑姑在乾德殿伺候呢。”

阿客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便开窍了一般道:“那我去找她——吩咐人备辇,我要去乾德殿。”

她拿定主意去乾德殿,立刻就要出门。可她已连站都站不稳了,葛覃和芣苡慌忙要将她搀扶进屋,她恍然不觉,还在向苏显伸手,“显儿过来,娘娘带你去一起去看弟弟。”

苏显是怵极了苏秉正的,可又想跟着阿客。竟真在考虑了。葛覃只觉一个头两

个大,道是:“昭容怕是在找小殿下,容婢子送小殿下回去。”

苏显道:“我不回去——你去跟我阿娘说,我在娘娘这里。”

他一口一个娘娘。葛覃先前还觉不出来,这会才感到有些别扭——这宫里当得起苏显叫一声娘娘的,似乎只有他的嫡母文嘉皇后。却也无暇思考这些,阿客吵着要去乾德殿,拦都拦不住,她实在分不出身来。就差遣了个小宫女,“去给昭容娘娘送个信儿……就说二殿下在瑶光殿。”

三五个宫女一道,终于将阿客弄进屋里去。苏显懵懵懂懂的看热闹,忽然瞧见苏晟在门口偷偷的对他招手。他两边儿犹豫了一阵子,还是跑过去找苏晟了。葛覃不敢慢待,只能带了几个宫女追上去,将两个小皇子送回各自宫中。

那橘子酒后劲深,阿客越醉越厉害,渐渐就连话都说不清。芣苡将她哄骗上床,不一刻她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芣苡才歇一口气,出门便撞上葛覃。便努了努嘴,道:“睡下了。”

葛覃道:“怎么醉的这么厉害?”

芣苡道:“婕妤素来不善饮酒。涿州酿给姑娘家喝的桃花酒,薄的跟水似的,她也是一杯倒。今日足足喝了三五盏果酒呢。”

葛覃闷不作声。芣苡就又道:“婕妤也是心里难受……陛下又连着几天没过问了。”

葛覃坐卧不安,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闷闷的道:“只怕婕妤将自己给弄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互动这种东西……好难写啊

36

阿客半夜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

也不叫人,只自己揉了揉额头,便趿了鞋下去喝水。

殿里早熄了灯火,黑黢黢一片,那些桌椅陈设都分辨不出,只黑沉沉凝着。阿客空摸了几回,才在窗前寻到灯火。

外间北风吹着窗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寒气透过糊窗的纱罗,一点点的渗透进来。阿客点了灯,几回都没点上,还是守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提着灯笼过来。罐子里的水早已经冷透了。宫女要去取热的,她抬手止住了,道:“无妨。”便含了一口冷水,让那寒气一点点渗进脑海,将自己冷醒过来。

她听到窗子啪啪的被敲打着,就问:“下雪了?”

宫娥道:“是,好大的雪。二更时就下起来,积了得有半尺厚。又刮风。”

“二皇子回去了?”

“是。葛覃姑姑去送的。”

阿客点了点头,她就只记得苏显向她讨米糕吃,她似乎爽快的应下了。后面的就都不记得了。

苏显自小就白胖讨喜,谁要抱他都伸手。也不知萧雁娘是怎么养的,见过多少好东西了,还是会轻易让一块米糕给拐走。被他仰着头,用那么干净的目光巴巴的望着,追着叫“娘娘,娘娘”的时候,仿佛自己就真成了他的阿娘。

可她到底不是亲的。

萧雁娘打他的手背,戳着他额头教训他,他一边忍着眼泪,一边追上去拽萧雁娘的裙子,保证“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别不要我”时,阿客就想,若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有这么个孩子在身旁,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宁美好起来。

她捧着茶杯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问道:“今日初几了?”

宫女道:“初二了。”

已经腊月初二了——她犹记得三郎生在四月初,已半岁了,她离开的时候他才将将会翻身,现在也许已经能坐会爬了。大约也已经将她给忘了吧。

阿客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这夜晚漫长且难过。许是喝了口冰水的关系,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临近天明时,葛覃、芣苡进屋去换值。见她披衣坐在床头,垂着睫毛怔怔的出神。她性情素来都淡漠,怎样的情绪都看不太出。

此刻面色苍白如纸,墨一样的黑发蜿蜒垂落在胸前。静得像一幅画儿。芣苡便觉得有些不好,却也没问什么。只道是:“外间好大的雪,院子里积了足足尺余,还在扯絮子似的下。新烧的热水,不过从廊间端进屋的功夫,白气就已经没了。”

阿客点了点头,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也到寒冷的时候了。”

这并不是什么喜悦的诗句。芣苡服侍她穿衣洗漱时,便偷偷打量她的面色。见她淡然平静,才小心的建言,“适才听人说,陇上早梅开了。一会儿用完膳,咱们穿得厚实点,去看梅花?”

“梅花也开了吗?”阿客思量了半晌,忽然扭头对葛覃道:“去折一枝梅花,送往乾德殿吧。”随手拉开妆匣下的屉子。那大屉子里还嵌着个小的,里面金红青绿璀璨夺目,都是月余来苏秉正赠她的西域珠宝。阿客只随手将小屉子挪开,从下面取出一枚荷包,倒了一把碎银子给她,道,“若能见着采白最好,实在见不着……就去景明宫找流雪帮忙吧。”

葛覃便有些不情愿,道:“就只送一枝梅花吗?”

阿客倒是愣了一会儿,却还是说:“若有用,一枝梅花也就够了。”

葛覃道:“那我说什么都见着采白姑姑就是了——没的要走王昭仪的门路。”

阿客只笑着,叹了一口气,“鸿雁在云鱼在水……往承乾殿递消息,原本就是极难的。”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年下无事,苏秉正处置完政务,便一个人进了书房。熏笼烧得暖暖的,炉子上暖着酒,满屋子都是甘冽的芳香。未饮先醉。他懒散的斜靠在暖炕上,一个人翻书看。时光也就这么静谧的溜走了。

这几日他都闲散得厉害,却也不曾出去走走。昨日本来想出宫去跑马,可宫人们奉上骑射的配备,他拾起盘子里黑铁绕皮子的指环把玩了半晌,忽然就没了兴趣。恰大郎与二郎相约来给他请安,他便考校了一番他们的功课。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大的才刚开始学书,小的连急就篇都还没背熟。也却已经能看出资质。至少在文辞上,都是聪颖的。也都不曾辜负了他们外祖父家的传统。

苏晟头脑灵光,是能学兵法的料子。苏显则文质彬彬,如萧镝那般七岁吟咏,也未必不可能。

两个孩子都已然启蒙,渐渐的便会将资质暴露给外臣。而三郎还在襁褓中。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虽说还言之尚早,但对三郎而言,想必都不会轻松。苏秉正曾经觉得,若他和阿客有了孩子,那孩子必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可事实上那个孩子也许比他更加不幸。

偶尔有雪团打在窗纱上,簌簌的响。宫人进屋来上灯。烛芯跳起来时,苏秉正才从书本上抬起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酉时了。”又道,“白姑姑令问,晚膳依旧给陛下送进来吗?”

苏秉正腹中便觉饥饿,将手中书本随意一丢,道:“送去侧殿

吧。”

三皇子正在学坐。可也还坐得不很稳,坐着坐着就要往后仰一仰,可也不容易摔。

如今眉眼都张开了,便显出俊俏来。王夕月这么嘴严的人,都忍不住要调笑,“日后得迷倒多少姑娘。”可小孩子只专注的垂着长睫毛,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手里的玩具,一面钻研着一面笨拙的拆卸。

也不淘人,也不怎么爱说话。可你要弄出什么动静来,他还是会跟小松鼠似的,骤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面往后仰着一面抬头看你。待找好角度稳定下来了,便瞬也不瞬的盯着,这时你需得使出浑身解数弄点新奇的东西,才好吸引住他的注意。否则一时半刻他觉得厌了,便不再睬你。有趣时,才眨着眼睛从你手上拿,然后一个人再摇摇晃晃的研究半天。若你不给,便可见到他耍出许多花招,譬如转而去示意采白和王夕月,令她们帮忙抢夺,偶尔也拿他手里有的跟你换。若你还不给他,就别想他下回还理你了。

“这么小的孩子,偏偏记仇记这么牢!”王夕月就常笑道,“还真不敢得罪你啊,小祖宗。”

不过这样的孩子养起来也省心。基本上除了吃喝拉撒睡,就不需人再额外操心了。王夕月便又得了闲,开始处置后宫的事。苏秉正进去时,她正和甘棠等人在隔壁看贡单。屋里只采白在床边打着络子,陪乳母给小皇子喂奶。

一时乳母喂好了奶,将小皇子送到苏秉正怀里。他吃过奶便有些犯困,乖乖的趴在苏秉正身上。

苏秉正道:“三郎,叫阿爹。”

三郎若无其事的打了个奶嗝儿,又么么嘴,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