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侍卫俊逸英挺的面容上神色一黯,也许对其他男女而言,这是至高的荣幸,只是对于少爷,却是最冷酷的。

他叹息着看向水面上一只掠翅飞过的白鸟,他何时才能可以这般自由地脱离这世间桎梏。

朱雀这种神兽本就不该存于俗世。

目光回收间无意掠过几只围绕在不远处的船边,忽然蓦地一怔,随即他只觉得呼吸一紧,瞳孔微缩,目光紧紧地盯着不远处一叶只能容下两人的小舟。

那那个舟上的人

“阿麟,我们进去吧,你”似乎察觉到身边的人瞬间的不对,他目光微微眯起,悠然却不动声色地迅速地顺着那目光直指小舟上的人。

极小的舟,一袭青纱罩白袍,似翠竹般的男子和一名书童小宠装扮的童子半撑着身子看向他们这里,发丝流水般从一侧倾落下来,右手还半搁在水里,姿态闲懒洒脱。

他隔了纱笠,隐约不甚看得清面容,却明白那人容貌秀逸出色,并且他梭地眯起狭长的凤眸,一把撩开自己的面纱。

却只见到一个清矍的背影懒散地躺了下去,那童子望了望主子又望了望这里拿起木浆缓缓地划开。

静静地看了那叶小舟慢慢飘远,他的目光幽沉,眉宇间似瞬间闪过碎雪浮冰般的光芒。

“阿麟,你认识那人么?”他忽然轻声问。

身边的年青侍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呵呵,那个是见着有些奇怪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所以才看过去。”

面熟么?

他垂下眸子,看向碧波里自己的倒影。

是的,真有些面熟呢。

他微微一笑,顺手抽出自己腰间的玉笛,搁在唇边悠然吹起来。

笛声悠远到苍凉。

明媚到江河寂寞

细细的飞雨让秦淮河面上的雾气愈发的浓郁,那悠远渺渺的笛声隐约飘来似乎温柔而凉薄。

墨色看了看自己失去重量的膝头,目光有些嘲弄,没了那人身上的温暖,似乎有些凉呢。

看着船上背对着自己的那人,却正似醉了般悠哉地和着那笛声似唱非唱地低哼着荒腔走板却奇异的曲子。

谁的寂寞,衣我华裳

谁的华裳,盖住谁伤痕累累的肩膀

谁的明月,照我黑色的松岗

谁的孤独,挫疼山间呼啸的沧江

那是谁家寂寞的孩子,头插茱萸

夜夜夜夜,纵情歌唱

如此辽阔,如此沧桑

“三爷。”船舱内传来人低低的声音。

“嗯。”

“慕容太守和他的贴身侍卫似乎在外面看见什么人了。”

“嗯?是么。”极富磁性的声音带了一丝兴味:“慕容凤皇在这里有熟人么,查查看。”

“是。”

是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敲梆的声音拖得悠远而绵长地在黑暗空旷的街道里响起。

一座平凡的孤院小楼外,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伏在屋檐上。

君色倾国 第五十章 谁的寂寞衣我华裳 中

小屋前厅回廊、后院的角落里隐着的人皆着平凡奴仆衣饰。

面有短须,眉目温和却目含精光,状似管家的清瘦中年男子提着一篮瓜果一路行来,各个角落看似闲散的仆人们朝他微微点头,唇形微动,却毫无声响。

隐蔽在屋檐上的黑衣人暗讶,竟然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再凝聚目力望仔细看那过去,那些仆役和管家太阳穴高高鼓起,皆是一流内家高手。

忽然间,一道急匆匆的身影从屋子拐角转出来,正巧呯地一下撞上那管家。

“哐当!”赵素利落地一转身,篮子一抛,单手稳稳地将被撞出来的瓜果一个个全部归位,随后皱着眉不悦地斥道:“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年轻的侍卫脸色尴尬地挠挠头:“赵管家那个那个少爷不太舒服,去弄点儿热水。”

赵素目光静静地看着他,只是打量而已,那种目光却让年轻的侍卫越发的局促,有些不安地搓手,额头上沁出细汗。

“走吧。”像是过了许久,赵素才道。

“啊哦。”仿佛是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要去干嘛,他恍惚了一下,才嘿嘿干笑着低头走开。

“大人,此人慌张无措,形迹可疑。”不知何时跟在赵素身边的灰衣仆人轻声道。

赵素冷冷一笑:“他不慌张才可疑,这人武艺不错,但向来做事粗鲁,愣头青一枚,在我面前向来如老鼠见了猫。”

“是。”灰衣人低声回道,又补充一句:“三爷让查的人,已经初有眉目,是此地有名的浪荡破落户。”

“哦?到书房再说”赵素话音未落,便冷眼一横,手上一枚青枣如暗器挟着厉风朝对面屋顶上飞去。

同时几名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也早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去。

“抓活的,不行也不要惊扰官府。”赵素面色冷沉,以传音入密的功夫朝暗卫下令。

“是!”

“啊刺客!刺客!!”走了没两步的年轻侍卫忽然看见异动,咋咋呼呼地抽出刀就要扑过去,却被赵素喝住:“你,回去!”

那人呆了呆,看着赵素眼底有了森冷怒气,方才嘟嘟哝哝地退回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素轻蔑地哼了一声。

青年侍卫似愤愤地匆匆穿过一进屋子,才进到厨房,冲蹲在炉灶前的人扯着嗓子喊:“小鹿子,烧水,烧水!”

“热水没有,热黄酒倒是有一份,可要来一份?”房内的厨工回过头,笑眯眯地扬扬手上的火钳,火钳上一只铜制酒壶正嘶嘶地冒着烟。

侍卫一顿,转身将门关上,随即搁下佩戴的刀子,坐在桌边,微笑:“好,来一份,可有下酒菜?”

“不要太挑剔,这里可不是藏酒山庄,没那么多讲究。”烧火小工挑着酒壶大喇喇地跨着腿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司徒少主就将就将就吧,要引开那位赵大人的注意,让您喝上这杯酒可不容易呢!”小工嘿嘿一笑,为对方倒上酒:“一点点心意,笑纳,笑纳。”

看着对方轻品了一口酒,小工一脸期盼地看着他:“怎么样,怎么样?”

“酒味醇香,却略嫌烧喉,尚欠滑口三分,必是酿造时,未注意酒糟的熟度。”他淡淡地道,抬起俊目看向那小工,端地俊雅沉睿,目似寒星,哪里还见半分莽撞。

“你还是这么胆大妄为,哪里像个主事的掌柜。”

小工伸出手欲抚上他清俊的轮廓,却在半途硬生生收住,低声道:“阿麟哥,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对酒挑剔得让人抓狂。”

一把握住对方的空中意图收回的手,司徒麟寒星目定定地看着她:“清河,为什么两年前你和嬷嬷不辞而别,可是我错待了你,或是藏酒山庄有谁错待了你!”

错待?

清河摇了摇头,涩然一笑:“没有,只是我必须走,藏酒山庄虽属武林,却始终不该和官府硬碰上,我是朝廷钦犯又是。”

他若错待了她,那世间除了嬷嬷和那个孩子,便再不会有人一心一意对她好了。

“你是我司徒麟的未过门的妻子,司徒家已经加上族谱的儿媳,两百年朝代更替不知繁几,我藏酒山庄能在这武林腥风血雨两百年间屹立不倒,难道还保不住我未婚妻?”

司徒麟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眸中冷冽似渐成温柔。

“阿麟哥。”

她一怔,下一秒已经被拥入了一个温柔宽阔的怀抱,耳边有男子好闻的青竹般的气息。

“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

清河有瞬间恍惚茫然,仿佛许久之前也有人曾经这样拥抱过自己,脸上未剃干净胡渣刮的颈边的皮肤有些痒,也有人曾经这样向她许诺。

是谁呢?

她伸出手看着自己手心,那里纹路杂乱,显示曾有一道狰狞的伤痕划掌而过,虽然已经平复得差不多,却已经让命运线支离破碎。

那一年,她身负重伤,头脑昏沉无力,什么也想不起来,浑身伤痛,每日嗜睡,醒来头脑里空空如也,只会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然后望到再次睡去。

身边照顾着自己的,对自己非常好的嬷嬷说她是一个已经覆灭掉的王朝的公主,被自己的族人逼迫进贡给了吞没她家国的暴君,她在后宫受尽折磨,终于趁机逃脱出来,却身负重伤,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觉得不对,她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五彩缤纷,肮脏却热闹,快捷而疲惫,却是活色生香,不尽平等,却还算尊重生命,可以让人寄托梦想的世界

而不是这个——她必须时刻逃亡,时刻担心被抓,小命不保,看到官兵如匪,杀人如切菜瓜,有流民失所,强盗横行的世界。

可似又有一些长袍锦绣,锦衣玉食的奇怪画面,并且她似乎非常非常熟悉那些奇怪的古代衣服该怎么穿,出门该怎么说话,连度量衡也了若指掌。

这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么?

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更没时间去想自己是否遗忘了什么,神经和下意识里告诉她,她必须逃,必须逃,逃得远远的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们似乎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被发现。

那一年,她和嬷嬷走投无路,千辛万苦后,嬷嬷最终将她带进了一座清雅古旧的山庄,嬷嬷说那里的主人曾经受过她的恩惠,在一方势力极大,必能庇护于她们。

似乎所有落难的公主似乎都会遇到拯救她的王子,包括她这个冒牌货。

便在竹林下邂逅那个以酒试剑,眸若天上星,面含西岭雪的青衣少年。

许久之后才知

江湖人云——藏酒竹公子,酒剑风流荡乌衣。

乌衣巷是晋朝世家名儒王谢两家长居之所,所谓君子如竹,争风逐鹿,然心中有节,被朝廷鄙夷的一介江湖布衣,能在江湖间这般名盖三分世家子,可见藏酒山庄与竹公子在江湖中的地位。

只是

很不巧,她这个公主,是故事里的反派。

她可不是好人呢。

过怕了流离失所,性命不保的日子,不想再夜夜被一些奇怪的噩梦魇住,所以便刻意接近他,原本也只是想借他的势力,和图他的钱财而已。

刻意收敛自己,凭借着那些历史书里偷窃来的诗词、一些现代平凡而在彼时却稀奇古怪的念头想法,一步步设计接近那温然有礼,却实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竹公子。

引诱他和自己成为至交,引诱他拒绝了曾经定下的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气得他唯一的叔父大骂他见色忘义,甩袖离庄而去。

坏女人,果真是——好做,说来也许她天生就有这种特质,以前横扫街头的时候,就注定了她基因里有卑劣的因子。

清河自嘲地微微弯起唇角。

她就是这样的卑鄙的东西,因为自己没有了真心,就真的会贪恋上对方怀里的温柔与真心,一点也不想把这片温柔稳妥让给其他的人。

说实话,那时的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贪婪有错,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只是你必须承受它所带来的一切结果而已。

即使他的未婚妻,是她所熟识的人,那样纯善的少女

“小芋头她还好么?”清河低声问道。

感觉抱着她的人略一僵,随后有些犹疑低沉地开口:“是,她还好。”

这个名字是他们之间的禁忌,像一个结痂的疮疤,不碰尚且让人不能忘记,一碰便隐隐作痛。

“是么?那就好。”她轻轻推开他的怀抱,这次他只僵了一会便松开了她。

“你,是怎么会成为慕容的侍卫的,别告诉我巧合。”这天下哪来那么多巧合,她定定地看着他,换了个当务之急最紧要的话题。

司徒麟微微一笑:“若我说是为了你呢?”

“你!”清河挑眉正欲说什么,便听见门外传来一声从容低唤:“阿麟,开门。”

房内两人脸色同时变了变。

“凤皇!”司徒麟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

君色倾国 第五十一章 谁的寂寞衣我华裳 下

门吱呀一声打开,司徒麟看着门外的人,低声道:“少爷。”

“阿麟,你在里面做什么?”慕容冲淡淡地问,细微的月光在他精致的轮廓上镀下一层微弱的银芒,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什么,小鹿子烧水太慢,我顺带就弄了点酒。”司徒麟一笑,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顿时冲出来,分明就是不雅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多了三分恣意潇洒。

慕容冲看着他片刻,轻笑:“能像阿麟这样贪杯中之物却心中有局,连赵素都骗过,实在不易,对了,小鹿子在里面么?”

“少爷,时间不早了,若我们都出房门太久,并不妥,等会我让他把水送过去。”司徒麟跨出门外一步正巧挡住慕容冲往里面的目光。

慕容冲看着他,眉目里无端地生出一种幽远莫测,他从容地转身道:“那就回去罢。”

司徒麟清朗的眉多了一丝细不可见的放松,正回身关上门,却听见他的声音极温淡地响起:“阿麟,我说过,在私下时,你我以名字相称既是,你今晚是怎么了?”

司徒麟想要说什么,一转身却触到慕容修长的抚上自己的脸颊的手,呼吸间,都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冰雪般的味道。

他顿时浑身僵硬。

“阿麟。”慕容冲微微一笑,眉目淡雅,一袭雪衣下,愈发显得风华绝代,弱不胜衣:“今日下雨,我腿脚的毛病又犯了,抱我回去可好?”

那声音不是哀求,也不是命令,只是一种让人豪不能拒绝的温和。

瞬间犹疑,司徒麟已经恢复如常,报以一笑:“是。”

弯腰抱起慕容冲,司徒麟向外走去。

慕容冲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厨房半掩着的门,一个人影正蹲在炉灶边生火,似呛到了烟雾,正不停地咳嗽。

他半垂下卷翘的睫羽,自然而然地将头靠在司徒麟的颈项边。

从背后看去,似一对爱侣,无边亲昵。

司徒麟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地动了下自己的手,掌心的汗,似乎冷得有些透骨。

“掌柜的掌柜的!!!”

一声刺耳的尖叫,才让清河回过神,转身不客气地用檀木乌骨扇子一敲身后美少年的头:“叫魂呢,没见你家主子正想事么!”

前两日,才把脑袋上的童子总角双环髻换成了少年束发,却越发的莽撞。

“掌柜的,你又看上哪家良家秀女和良家男子想要弄进绿竹馆和红袖招?”檀香捂着自己的脑袋嘟哝。

“我看上你了,从不从?”清河子眼尾一挑,端的生出三分邪气,狠狠地在檀香的小脸上摸出三道红痕。

却见檀香不似以往这般害羞,反而睁大一双温润鹿儿般的眼,一脸惊喜:“掌柜,你终于正常了,你不下流,我和嬷嬷还以为你中了邪呢。”

清河满头黑线,这是人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