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许久不见了。”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脚,乘着她失神的一刻跳下地来,对着面前的人恭恭敬敬地一揖唤了声:“父皇。”

一切一切原来,不过,如此。

清河百味杂陈,心中又是惘然,又是了然,最后依旧是化作一句:“是啊,很久不见。”

“去做该做的事罢。”凤皇略略摆手,为首的鬼宿微微颔首,正要领着郎将们离开,却听得凤皇又道:“心宿留下。”

一个削瘦的身影动了动停在原地,随即便单膝跪下。

小兰儿则用稚嫩的声音恭敬地道:“父皇,兰镜累了,到隔壁厢房等候您的召见。”

“去罢。”

清河刚想说什么,动了动唇,硬生生地将话收回。

“我知道阿姐有许多话要问,孩子不会走远,就在隔壁,会有人好好照看,一会再去唤人抱了他来。”

凤皇温声道。

清河转向面前沉默跪下的心宿,忽然轻笑起来:“何必要跪呢,墨色,你的主子早就不是我了不是么?”

心宿伸手在自己脸上摸索了一圈,轻轻一扯,将一张人皮面具剥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一枚艳丽的红痣在眉心更衬托得他眉清目秀。

墨色喉头蠕动了下,只闭上眼:“墨色背叛了掌柜,不敢求掌柜原谅,只求掌柜赐墨色一死。”

清河别开脸,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墨色手微微颤抖着,欲言又止,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剑,几乎要握住血来,最后只狠狼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踉跄着离开。

“阿姐。”

“不要过来!”

凤皇正要上前,却被清河喝住。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凤皇从容道:“四年前,你将我运至建康途中,墨色给了我解药。”

清河苦笑,原来,他从来就不曾真的沉睡。

“从四年前到今天的事,都是你一手操纵,在你计划中是不是?”

凤皇温声道:“阿姐想知道的是我何时知道你的计划吧,五年前,我无意中在心宿身上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阿姐最喜欢的点心的香气,此后我便发现真正的心宿已经被墨色顶替掉了,既然墨色已经顶替了心宿,而且做得不错,我就让他做下去了,人都有弱点,只是端看你如何利用。

此后,我便知道了慕容月试图除掉我的计划以及阿姐的打算,慕容垂只有在我死了以后,才会放松戒心,所以我便决定顺水推舟。

至于子瑾,则是在更远些时候,我就与他达成合作的协议,他要鄯善王位,我要他暗中助我,各取所需。”

轻描淡写下,是处处筹谋伏笔,面面俱到,是隐忍干日,一朝而发。

这个男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富含深意,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赢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清河闭了闭眼,又问:“所以,你便决定继续利用我去掌控大晋朝廷,然后诱使他们进入干国,一网打尽?”

凤皇慢慢上前,握住清河冰冷的手,轻轻揉着:“阿姐,你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如今不过是实践了你的诺言,又何必去理会这个过程如何?其实,在我‘昏迷’期间,也有想过若阿姐从此就带着我归隐山林,其实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们命中既然注定要将这条路走到底罢了,何况。”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阿姐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完美,但司马曜的资质只适合守成,并不适合成为一名开拓之君。”

说罢,他又轻叹:“阿姐,一到了冬日,你的手脚还是冰冷起来,你总不会照顾自己。”

清河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缠绕在自己雪白的指间,无比亲昵,一如数年前一般,仿佛他一直都这般柔声细语,从未远离。

分明温暖柔软,她只觉得异常的冰冷从对方的手指直透进自己的心底,然后狠根地捏住她的心脏,又冷又痛,让她几乎窒息。

是啊,是她要让这条路走到底,是她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东西,或者找回一些东西。

到了一切的尽头,却原来,还是他人手间的一枚的棋子。

清河抬起头,努力地看着面前的人的眼睛,却在那深邃温和的眸子里怎么也看不见曾经笑吟吟,任性单纯地依赖着她的少年,面前清风明月般的男子强大得令人战栗。

“凤皇,凤皇,我看不见了,我找不到啊。”清河迷茫喃喃自语。

“阿姐,你怎么了?”凤皇眼中闪过惊色,伸出手正要在她眼前一晃,却被清河抓住他的手,似乎在摸索和翻找什么似的。

“凤皇,我看不见了,你的心呢,我看不到你的心了。”清河想起什么似地,蓦地从他手中用力抽回手:“那么多年了,你大概已经没有心了,我竟然忘了。”

凤皇眸中闪过幽深的寒色:“阿姐。”

“帝王是没有心的,我的凤皇早就死了。”清河低低笑着,抬起眼,眸中一片水雾弥漫,却也冰冷无比:“微臣恭喜陛下,一统江山,万寿无疆。”

说罢,深深一揖,再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凤皇看着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再缓缓地握紧,原本手中的佛珠瞬间被捏成了粉末,一点点地散落砸空气中。

为什么,他得到了一切的一切,此刻却只觉得如此的空寂,空寂得让他有——毁天灭地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清清冷冷的空气里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父皇。”

凤皇没有回头,只静静地看着寒夜茫茫的星空。

兰镜站在长廊另一头看着自己的名为父亲的男子,忽然道:“父皇,如果不是师傅动手杀了谢道韫那个女人,您是不是就会任由那个女人杀了我?”

兰镜清楚的记得,彼时,谢道韫挟持着他的时候,除了一只手上有刀,另外扣住他颈项上还有一枚戒指上的毒针,那个角度异常隐蔽,可兰镜相信面前的男人不会不知道。

凤皇弯起唇角:“兰镜,聪敏的孩子并不都招人喜爱的。”

兰镜粉嫩美丽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合的冰冷:“为什么?儿臣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去引诱那个女人来挟持我,那个女人也如父皇所愿死得干干净净,并没有让母亲怀疑。”

凤皇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唇边依旧是温暖令人心安定的笑容,却并不属于一个父亲所有,精致眉梢间的笑意令人战栗:“母亲?阿姐是朕的阿姐,与你有什么关系,她竟然为了你,看我的时候带了杀气,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就这样隔空对峙,兰镜忍不住吓得退后了两步,随后发现自已的小腿发软。

看着兰镜,凤皇转过身,仿佛那一瞬间的恐怖不过是兰镜自己的错觉。

“夜深了,风凉,将小主人带回房间好生照料着。”凤皇温言嘱咐,休贴入微。

兰镜抱着怀里的画轴奋力站直了身子,沉默了许久,再抬起小脸时,面无表情地低声道:“儿臣告退。”

身边跟随的郎将随之将小人儿抱起,离开。

走了许久,兰镜忽然开口:“心宿,帮我。”

抱着他的男子道:“小主人只管吩咐。”

兰镜抿起小小的嘴,:“我指的对付那个男人,难道你不讨厌那个人么,如果不是他威胁你,你也不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得不背叛她,你爱慕着我母亲不是么?”

墨色看向怀里的孩子,他小小的手紧紧楼住怀里的画卷。

墨色认出来,那是子瑾在鄯善的对候临摹的一幅清河的画像,不知何时到了兰镜手里。

从小,兰镜就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凤皇于他的存在与其说是父亲,倒不如说是主人,兰镜和二十八星宿在凤皇的心里地位从来都没有差别,不,唯一的差别是,兰镜的用处会更大些。

兰镜大眼里满是不合年龄的冰冷与坚定:“母亲,是我的。”

小孩子一旦获得温暖,便会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毫不犹豫地用尽一切力量去获得。

墨色忽然很想笑,当年那个男人正是用兰镜的安危来胁迫自己,他算准自己维护清河之心,而如今兰镜引诱他人归附自己的行为与口气,与凤皇异常的相似,这就是所谓的父子么?

真是有趣的事,墨色颔首:“是,小主人。”

他乐于见到那个男人为他自己培养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你们就是这样效忠你们的朝廷的么!”清河忍不住拍案而起。

令坐在面前的数名中年男子面面相觑,其中为首一人捋须低声道:“娘娘,如今陛下不知被干先帝囚禁于何处,如今退位禅让的诏书已经在内阁公布出来了,干国大军与鄯善数十万大军不但陈兵于干晋之间,并且已经控制了大部分区域。

如今朝廷一片混乱,恒家与谢家的能战之将,大部分也都要么被囚要么被杀,为了天下黎明百姓,我等也只得如此。”

说着那名大臣看向她,话锋一转:“何况娘娘您才是大干长公主,当今皇帝的姑母,干先帝的长姊,若您都无法寻到陛下,劝服干帝,我等又能如何,陛下当日身陷困境的圈套,不正是您陪伴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么?”

言语间并不掩饰嘲讽与质疑。

清河闻言,闭了闭眼,无力地单手支撑着额头:“罢了,罢了,你们都散了吧。”

这些大晋老臣说得没错,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她才是那个因为自己自以为是而让曜儿身陷险境的罪人。

“娘娘保重身子,我等告退。”众人皆起身拜了一拜,离开。

许久,殿内只剩下空荡荡的冷风。

“阿麟,原来所谓的帝王是谁都无所谓,即使发誓效忠,转过身也是毫不留情地背弃。”清河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身后的男子给她披上柔软的狐裘。

“他们看重那个人什么呢?治世的才华,雷厉风行的卓越手腕,开创的霸者之心?”清河轻嗤:“他们看不到的是那个人孤僻、残忍、毫无仁慈之心,即使有,也不过是政治需要,他们真的以为以名士风流,洒脱不羁而自傲的士族在铁血统治之下会有好日子么?”

这场博弈,她输了,这些人还会有更多的输家。

“清河。”司徒麟忽然将她转过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们走吧,回藏酒山庄。”

她浑身一震,脑中竟一片空白,片刻后才道:“可是。”

“只要你愿意,我们带着小兰儿走,以藏酒山庄之力,他们未必找得到我们的行踪。”司徒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向来沉稳的锐眸里满是急切。

“我可芸古嬷嬷他们。”清河脑子有一瞬间的发懵,离开么?

看着清河的模样,司徒麟忍不住苦笑一声:“还是舍不得凤皇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凤皇对你的执着,亦是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为了独占于你,他容不下你身边还有任何一个让你挂心之人,从符坚到墨色,若是你选择留在他身边,你就真的会变成孤家寡人,他要让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清河无力地靠在窗边,指尖握住窗棂,紧闭着双眼。

司徒麟轻轻为她拢了拢披肩:“你应该知道藏酒山庄的实力,此刻正是最混乱的时刻,若等到凤皇肃清外政,恐怕就是藏酒山庄要带走小兰儿都不容易,对于凤皇而言,你们亦像是他致命的弱点,长此以往,我不想看到你们终有反目成仇那日。”

曾经,他与那白衣少年情同兄弟,甚至有过超越了兄弟情谊之事,不论当年的少年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他,甚至此后屡次挑唆他与清河的关系,甚至将清河夺去,他都记得,记忆里的少年一身白衣,抚琴而谈,皎洁如明月的淡然谈笑间掩不去一身苍凉。

却也无法原谅他如此利用清河。

清河无言,反握住他的手:“阿麟哥。”

司徒麟定定看着她,许久一笑:“明日丑时三刻,我在承月门等你。”

看着司徒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清河沉重地靠着窗边坐下。

走是在此时不失为一种上策,在如今凤皇全力处理外事的时候,成事的几率在五成左右。

离开么?

是,阿麟若再不走,凤皇必定会有一日对他动手。

而她,已经亏欠阿麟太多。

清河目光落在司徒麟离开的方向上,轻叹。

“母亲。”幼童稚嫩又彬彬有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清河回首,几步上前,抱起那小小的身影。

“小兰儿。”只有抱住柔软娇小的兰镜,她的心才会安定下来。

“母亲想要走么?”兰镜仰起小脸看着清河,乌黑如玉的眸子异常美丽:“请母亲带着小兰儿。”

清河一震,看着怀里的小人儿。

半年后“叮。”拨动着七弦琴的素手蓦地一顿,复又缓缓地弹奏,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嬷嬷,陛下的圣旨下了么?”

“陛下陛下下旨了,驸马都尉赐驸马都尉宫刑啊是宫刑!!”

“铮!”弦发出尖利刺耳的啸音,骤然碎断。

“公主你的手。”

“慕容冲!”疼痛从被划破的指尖传来,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容貌清艳无双的女子蓦地抬起长长的睫羽,死死地望向宫门外,黑白分明的妩媚大眼里闪过绝望与烈焰般的滔天愤怒。

慕容冲慕容冲!!!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她蓦地起身,向殿外疾奔。

方出宫门,已经有一身重甲的侍卫出手相拦。

“抱歉,殿下,皇上有令,您在宫内静养。”

“韩子云,本宫要去见陛下,谁敢拦我!”她冷厉的眼一眯,天家皇女的凌厉威压陡然迸射。

韩子云略显狭长的俊脸上没有显出畏惧,只是不动如山,手里的剑依然挡在她的面前。

“殿下,请回宫内静养。”

竟然连所有的退路都封杀了么。

她忽然轻笑了一下,眼底洞悉一切的绝望波澜让韩子云略略垂下眼。

“韩子云。”她忽然一步跨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耳边轻喃:“你是不是以为,麟哥不在了,你就可以代替他得到兵权,甚至代替他爬上那个人的床。”

韩子云微微一僵,她眼底闪过冷芒,手已经情无声息地化拳为掌猛地击上他的胸口,一手行云流水地夺过他的佩剑,利芒乍泄。

瞬间,兵荒马乱。

“为什么,你答应过我,放阿麟哥一条生路,放我身边所有的人一条生路!”闯入宫殿内,清河手里的利刃搁在面前之人的颈项上,一字一顿地道。

正是如此,半年前,她才没有去赴阿麟的约,而是带着兰镜,与凤皇做了交易。

凤皇似乎丝毫不在乎那利刃会划破自己的颈项,带着奇异的温柔淡定声音温润动听:“皇姐,你该感谢朕,朕已经饶他一命,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不是么?何况,若是兰镜都能知道的事,你真的觉得朕不会知道么?”

清河无言,这个男人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可问题的重点并不在此。

“回陛下,行刑完毕。”

听着宫门外宫监的回旨,仿佛一座巨大的塔瞬间坍塌。

清河架在面前人颈项上的剑,叮的一声落地,她绝望地闭上眼,一滴清泪缓缓地滑落脸庞。

每一次,她以为他们间还有转寰的余地,可是她总是忘却,面前的男子,早已经不是记忆力那个如雪少年。

“阿姐,你为了他想杀我么?”

烛火下的高挑男子亦是一袭精绣红衣,与她有五分相像,还有五分却是与清河极清艳淡冷的容貌绝然不同的魅艳绝丽。

显得过分苍白的皮肤,让他那一双眼尾上挑,线条若水勾墨画,隐着魅光的狭长丹凤眸,显得藏秀含蕴邪妄非常,偏一双斜飞剑眉又把一脸邪美妖异都压了下去,顿时显出刀刃般的兵气来。

那种高山流水,清风朗月的佛气,就在这一瞬间消散无踪。

她终于艰难地惨然一笑:“谢主隆恩。”

说毕,慢慢向殿外走去,高大的宫门投入的冷光将她的背影拖曳得飘渺虚无。

“阿姐。”

凤皇伸出手,随后又慢慢地握紧自已的手。

雪落无声,旌旗猎猎。

古老的校场宫墙上立满紧张的严阵以待的士兵,锋锐的刀创在空气中泛出森然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