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的炉火温暖而明亮,她舒服得几乎要和被褥扭成一团,恨不得陷进床里去。

隐约听到外面有笛子的声音,袅袅不绝,丝丝缕缕地钻进她耳朵里。她本不想去管,估计是爹爹请来了什么乐伶在前庭那里祝贺新春。

可是听着听着却渐渐不困了。

笛声传到她耳朵里时已经很细微,却音调清晰,婉转清越。她不由有些赞叹,爹爹从哪里请来这么好的乐伶?

前面姐姐她们一定正和爹爹热闹着呢!她也要去!

起身换上家常的月白裙子,外面随便披了一件貂皮的披风。就这么欢喜着冲出了房门往前庭跑过去。

跑在青石回廊上,她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前庭那里一点光亮都没有,而且笛声也不是从前庭那里传来的。

她有些迟疑,放缓了脚步,走到中庭,才发现一个穿着银色衣裳的男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的笛子,幽幽地吹着。

他的身段很高,一身的银白几乎要和庭院里的雪化为一体。

没有月光,却有雪色。他的头发很长,泛着墨绿的光彩。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睫毛秀长,鼻梁挺直,似乎是个俊美的年轻男子。

他的衣裳看上去很单薄,难道不冷么?眼看他站得挺拔,似乎也不见冷得哆嗦。她不由有些可怜起来。

莫非是没钱买冬衣么?或许是府里的下人,却吹得一手好笛子,当真可惜了他的天赋。

她走了过去,张开嘴,随着她的说话声,立即有浓密的白雾喷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一个人吹笛子?”

哗,好冷!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有结冰的感觉了!走近些看,这个人居然还穿着夏天的衣裳!她甚至清楚的看到他的鞋子上因为站的时间过长而结的冰霜。

好可怜!

那个人似乎很惊讶,急忙回了头,她立即看到了一张俊美如天人的脸!老天啊,这个人……

她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狭长的眼睛也看着她,似乎没什么表情,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能听见我的笛声?”

他的笛声凡人根本不可能听到的啊!这个凡人的小丫头怎么会听见的?

她点头,“当然能听见!这里是中庭啊,你这样三更半夜的吹笛子,不怕我爹爹出来斥责你?”

他将笛子放回了袖子里,淡然道:“如此真是抱歉,我先告退了。”

他居然转身就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急问道:“你是谁?我家的下人么?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啊!”

他转头看她,眼里有了一些微微的笑意。

“我是这里的下人,刚才我吹的是幽然,很古老的曲子。”

他骗人!

他根本不是什么下人!他分明是妖!居然骗了她好几个月!

她坐在床上,有些生气地揪着被子。忽然想到他安静看她的模样,却又软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那样看过她。

没有带着丑陋的欲望的,没有带着算计的,没有带着或羡慕或妒忌的。

他只是单纯的看她。

并不是很温柔的眼神,也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可那样很纯粹的视线却让她很舒服,他从她身上并不想得到什么。

她都知道的。

她美丽的容貌,显赫的家世,在他眼里都没有影子。

他只是单纯地看着她,看着她这个叫秦四的二八芳华的女子。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对她有所求,希望自己在这个妖的眼中还算是个美丽的女子,希望自己在他眼里还算是个可爱的人。

她希望……以后可以每天见到这个人。

姐姐们又来找她,说是父亲要叫她过去商量一些事情。

她知道一定是关于昨天于公子的事情。心里不由一阵厌恶,画着胭脂的手一时因为气愤几乎将脸涂成了猴子屁股。

她骇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荒唐的模样,又恼又想笑,急忙起身去洗脸。

如果……有人可以将她从这些可怕的束缚里救出去多好。

她不想再被当作棋子,她不想与一个自己不喜爱的男子共度漫长的一生。

她知道那些人只是看上了她年少色美而已。他们的眼里有的不是她秦四,而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她忽然想到了那双泛着红色的美丽眼睛,心中猛地一窒,也不知是痛还是喜。

“于公子很喜欢你,昨天散宴的时候又和我提出来想娶你做正房。”

爹爹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珐琅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的绿茶,一双眼睛却锐利地从杯子上方刺透过来,直直地看着她。

她身体一颤,没有说话。

“他是个清雅斯文的人,嫁过去对你也没什么坏处。而且你是正房,虽然他现在有三个妾,不过听说都是娴雅安详之女子,况且也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儿。你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的。何况他是当届探花郎,日后荣华富贵的日子有的你享受。”

他似乎是在劝她,语气却是冷漠的,强迫的。

她的脸色发白,垂下了脑袋,默默地听着。

“昨天宴会上的事情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很生气!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当众做出那种没有礼仪的事情!如果还有第二次,我就要好好惩罚你了!”

语气严厉之极,惊得她不停战栗。

爹爹缓缓吐出一口气,淡然道:“好在于公子是个大度的文雅人,他和我说他十分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嘿,这种良人,你还要犹豫什么?三个月前人家就来提亲了!被你一推再推,你以为你是郡主公主?公主的架子都没你大!这次你要是再推,为父就真的要强行把你架上花轿了!”

她浑身发抖,一想到于公子那双贪婪的眼睛就想吐。

“我……绝对不嫁给他!”

她坚决地说着,一点挽回余地都没有。

而回应给她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她孤零零地坐在中庭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抬头看着深蓝的夜幕。

脸颊上依然残留着那个巴掌的痛楚,她回去照镜子的时候,发觉半边脸都肿了。

爹爹几乎气得发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不孝女,然后强硬地告诉她不管她愿不愿意,下个月就要嫁过去。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柱子上,让被打的脸颊稍微舒服一点。

这些事情太烦乱,她一点都不愿意去想。

她现在只想看到那个叫黄泉的妖,只想看看他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睛,只想安静地听他吹笛子。

她的要求只有那么多……

一直等着,等着,等到天空开始发亮,中庭里只有一棵孤单的月桂树陪着孤单的她。

她叹了一口气,等了一夜,他也没有来。难道怕她揭露他妖的身份么?

真小气,一点都不信任她!她怎么可能会和别人说呢?

她只不过,只不过想在难过的时候看到他罢了。

她只不过很想看到他那双单纯地看着她的眼睛罢了。

她只不过……

从此之后一连十天,她夜夜都去中庭,却从来没有人在那里。

仿佛这几个月来她做了一场梦一般。

那个银色衣裳的男子,那首哀伤婉转的幽然,那双火红的眼睛,都是她做梦的时候见过的罢了。

梦醒了,就什么都消失无踪,只有她这个无所适从的人,怅然地留在这里,怀念着美好。

一切都是,她的梦罢了。

又等了十日,她开始不往中庭跑。

还有二十日,她就要嫁给那个什么于公子了。仆妇们忙着给她量身,订做嫁衣和各种婚后妇人的华服。她的一向冷清的院落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姐姐们也经常来看她,咬着手绢羡慕她找了个良人。

“说起那个于公子啊……”

她们是用这样的话语来说话,然后后面就跟上一串她早已听腻了的什么文采出众,斯文有礼,年少有为,俊美清雅……

就算他真有那么好,她也不喜欢他!

可是没人愿意听她说这些。

人人都觉得她应该最开心,人人都觉得她应该兴奋嫁给这样一个好男子,如果她不开心,不是作态就是自以为是。

她真是受够了。

听得腻了,干脆出去逛两圈,姐姐们急忙跟在后面,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微微冷笑,一定是父亲吩咐的。他怕她会逃跑么?

抬头望向被亭阁楼台遮住的天空,碧蓝如洗。

她想逃,可是没有人给她逃走的动力和理由。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那个人给她一点点的希望和勇气,她都会义无返顾的走了,再也不回这个束缚住她十六年的地方。

可是那个人,他却走了,走得极快,极潇洒。

他好象根本不在乎,这个重重楼阁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在等他,只想看他一眼。

她直直地向前走,走得飞快,木头的鞋底在青石的走廊上踩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什么也不看,就那样走着,没有表情,一点波澜都不起。

姐姐们慌乱地跟着她,不停地和她说着笑话之类的,可是看到她死水一样的神情,她们渐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走过回廊,走过小庭院,走过花园,一直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脑袋里竟然空白一片。

她已经连悲伤的感觉是什么都忘了,奇怪,那个妖一走,好象把她的魂都钩走了。

难道妖精都是来摄人精魄的么?

他突然来了,偷完她的魂,然后就走了。留下她一个空壳,天天过着单调的重复的生活。

如同行尸走肉。

转过一个拐角,她继续走。

青石回廊干净宽敞,两边是雕花的栏杆,涂着红朱砂,上面嵌着琉璃珠,成双龙戏珠的模样。她没有表情地看着那些雕花,只觉得俗。那两条龙仿佛活动了起来,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于公子,而她就是那颗琉璃的珠子。两个人将她玩弄在掌心,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眼光掠过雕花栏杆,忽然看到了一抹银色的身影!

她大震!猛地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望过去——

他一个人站在中庭月桂树下,依然没有表情,依然是一身银色衣裳。可是那双她在梦里都渴望的火红的眼睛正看着她,单纯地没有一丝杂念地看着她。

她的唇忽然一抖,一时间欢喜,委屈,苦楚,不甘,渴望,绝望……全部冲了上来。

她什么也说不出,她就那样看着他,死死地看着他。

姐姐们疑惑地停了下来,小四儿怎么了?中庭那棵月桂树有什么异常么?她怎么那样看着?

那双火红的眼睛似乎对她的急切有些意外,微微动了两下,露出一种温柔的光芒。

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她盼了好久,她等了好久,她原本以为自己做了梦,也以为自己的魂给他摄了去。

她本来已经要绝望了。

可他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一点都没变。她独自在这里痛楚难熬,他却依然光彩照人,好象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她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在这个还有二十天,她就要嫁为人妇的时候,她忽然又看到他了。

姐姐们忽然有些骇然地捂住了唇,“小四儿……”

她只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泪流满面却没有一点声音。

晚上,她没有去中庭。

只因为他忽然就出现在她房里了,连点预兆都没有。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看了许久,她才淡然一笑,说了一句,“请坐,抱歉因为很晚,所以没有好茶。”

她为他倒了一杯冷茶,黄黄的,残留着一点花香,是夜里口渴的时候最好的茶水。

他居然真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细细喝了一口。

她微笑着坐在了对面,也倒了一杯茶,端着杯子把玩。

寂静围绕着他们,谁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他忽然动了动,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珠花,递到了她面前。

她呆了一下,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媚丝兰珠花!一直没有找到还以为丢在了什么地方,原来竟在他那里!这是怎么回事?

他淡然道:“抱歉一直忘了还给你,今天我来,就是为了将它还回来。”

她没有说话,将那朵花推了回去。

“留着吧,就当我送给你的。好歹……我们也算做了几个月的朋友。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便送给她吧。这个珠花是皇家工匠打造的唯一一朵媚丝兰形状的,我也没怎么戴过。希望……你不会嫌弃。”

他没有去接,只灼灼地看着她。她却不看他,只将珠花放到他面前,然后低头看着茶杯,好象那里面有鱼一样。

“你有什么烦恼么?为什么要哭?”

他低声问着,她也听不出来那语气里是否有担心和温柔。

她只好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快嫁人了,比较烦躁而已。”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杯子忽然掉在了桌子上,茶水泼得满桌都是。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就要扬声叫丫鬟来收拾,却立即给他捂住了嘴。

“别叫,你想让他们都知道房间里有人么?”

她又是一阵大惊慌,却是为了他微凉的手。

他居然……就这么触碰了她?

黄泉神色自如地将手收了回来,只轻轻碰了碰桌子,却见那杯子和满桌的茶水都立即恢复原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看呆了,哦……差点忘了他是妖……

他坐回椅子上,淡淡说道:“原来你不想嫁给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