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墙角有意思么?!”杨幺终忍不住,吼了一嗓子,只觉得今天树林里的凝神功夫全白费了!

往后几日,杨幺依着与张报辰约好的时辰去了树林,张报辰自个儿琢磨如何松土,杨幺闭着眼睛在一边闲坐,若是呼吸紊乱,心绪翻腾便把张报辰叱骂一顿。

张报辰起先还顶上几句,到后来自知被骂必是分了心神,行功不畅,便渐渐事事顺了杨幺,一旦被骂便收拾心神,重新凝神。时间长了,功力自然长进,功力长进了,耐性竟也越发好起来。

事情的顺利发展让杨幺以为张阿公拘着她全是为磨炼张报辰的性子,茫然不知全是为了辅助张报辰修炼内息,更不知连带着她也学会了内息修练之道。

原来张阿公这套功法却不是祖传,只是年轻时有了际遇,偶然得到,修炼极难,讲究天授其道,非得其人不得入门。除他习得外,遍寻家族之人无人可练,便是张报辰也无法独自修行,却没想到天下掉下一个杨幺,呼吸间便入了他的道门。

这张阿公家族之心甚重,自是不愿意传给一个外人,但他于武道天姿极强,知道杨幺从未学武且身子有病后,转眼间想出一个帮助嫡亲孙儿入门的法子,就是让杨幺与张报辰同时修行,杨幺凭天姿把握节奏,张报辰以习惯引导呼吸,虽不知结果如何,但却是值得一试。

张报辰得益自是最大,杨幺也捡了一个大便宜。除内息开始筑基以外,每日的情绪起伏不知不觉只在午后几个时辰发作,平日里竟全无动静。这两人各得其所,越发合作愉快,便是刮风下雨也一日不缺地来这林中相守。

不知不觉间过了大半年,天上已飘起了雪粒,家家户户打扫房屋,采买年货,准备迎接新年。

杨幺与张报辰大年三十停了一日,未得见面,到了大年初一的午后,杨幺便有些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杨岳在一旁瞅了半晌,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不知道的,还当你要会情郎!”

杨幺呸了一声,直接出了门到了隔邻的杨家长房老宅里,给大爷爷、伯父、叔父、姑妈请了安,扯着杨下德便回了家,把她向院子里一送,懒得看杨岳发青的脸色,便向村外走去,心里却越发乱得似油煎。

方走到村门口不远处,突地从路边荒草丛中窜出来一人,把她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憨头憨脑地笑道:“过了时辰,我还当你不来了。”

杨幺见着了张报辰只如迎下了天上的佛陀,翻滚的情绪顿时稳了下来,欢喜无限地笑道:“便是不拜祠堂,我都不能误了这时辰。”转念又疑惑道:“你们张家不是午后三刻祭拜祖宗么?”

张报辰摸头道:“我爹爹原不许我出门,是我阿公将我赶了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向西面树林走去。

待得入了林中,张报辰依旧蹲下,杨幺只管站在一旁,雪越发下得大,杨幺与张报辰身上慢慢盖满雪花,便是脸眉都渐渐地被雪粒盖了起来,融入林中的冰雪世界。

各村各姓皆开始祭拜祖宗灵位,爆竹大作的声音都无法传入他们耳中。寒风阵阵,不说张报辰,就连杨幺也无知无觉,只恍惚着随着身周似有似无的熟悉节奏,不知不觉地吐吞内息,时间越长,吐吞得越发与身周的呼吸节奏相符,渐渐有气息轰然在身体内自发而生,神识突明。

杨幺却全然不知,只是本能地睁眼一看,不知何时张报辰已站在身边,笑嘻嘻地叫她,只见他气凝于神,全是一番新气象,原来两人竟是同一感觉,张报辰自知是筑基成功,欢喜非常。

杨幺笑道:“怎的我全然未发现,如今你这凝神的功夫算是小有所成,明日便可以开始松土了。”

张报辰一脸欢喜,正欲说话,却听得附近传来了隐隐的锣鼓声,一愣后笑道:“李家今年又请了县里的戏班子来助兴。”

杨幺一听,便动了心思,道:“今日你功课也满了,我可要去看戏了。”见张报辰也是一脸雀跃之色,不禁问道:“不是年年都有么?你还这般眼馋?”

“我只听兄弟姐妹们说过,却没有看过,阿公总说精于勤,荒于戏,时时不可懈怠。”张报辰叹了口气道:“你怎的也未曾看过?”

杨幺没好气道:“以前全顾着安身立命了,那里还知道这些不着紧的东西。你叹什么气,想去就去罢。至少今日未曾误了正事。”

张报辰毕竟只有十来岁,哪里有不好玩的。又有杨幺在一边撺掇,两人便兴冲冲地向李家村而去。

循着鼓乐声走到李家祠堂后,四周燃着十来处熊熊篝火,照着众人红彤彤的笑脸,高高架起戏台上唱得正是元曲的四折戏,一个老生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却是人山人海,一眼看过去,平江县十里八乡的人家竟是来了不少,总有七八千的样子。

杨幺听了一会,纳闷地问道:“莫非他唱得极好?”唱腔平常,动作迟滞,实在不过尔尔,便是乡下人和她一样不懂欣赏,也断不至于沉迷至此。

张报辰拖着杨幺一个劲地向前钻,全顾不上回话,待到挤到了台前,方回道:“不是为了看他,听我大哥说,这次李家请来的戏班里有个省城里的大角,人极美嗓子极好,最会唱《西厢记》,连武昌城里的蒙古人都常请进府上去。”

杨幺不由失笑,追问道;“你也知道《西厢记》?”

张报辰讪笑道:“我虽是没看过,但也听过张生与莺莺,这出戏和关先生的《感天地动窦娥冤》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但凡年节,关先生的那折戏是不上的。倒是这《西厢记》年年都唱,大哥、二哥、三姐都是看过的。”

杨幺暗忖,杨岳怕不就是因为这出《西厢记》,才被那张、杨两家的“莺莺”当成了“张生”?好笑间忍不住也对这出戏有些期待起来。

张报辰转头看了看杨幺,见她一脸兴致勃勃,不由问道:“杨岳怎会不带你来看这热闹?”不待她回答,又恍然大悟道:“他那样本事,怕是大年三十也要苦练用功,你父亲长兄也不在家,难怪不曾看过。”

杨幺一愣,努力回想这五年来大年三十的情形,却只记得自家捧着年糕点心,坐在燃着茶饼的火盆前装废物,不关已事不开口,一问连摇头都欠奉的样子,杨岳是否说过什么,完全没进过耳朵。

正回想着,突然被张报辰轻轻地摸了摸头,同情地说道:“你个子矮,坐到我肩头上来吧。”

真是好孩子!杨幺被摸了头的无名火一时发不起来,看了看身前挡得严实的人墙,又看了看比自己高了两个头,壮得像小牛犊子一样的张报辰,点点头,扶着微蹲的张报辰,爬到他肩上。张报辰犹自嘀咕着:“太轻了,你这五年咋完全没长呢?难怪阿公说你有病。”

心理疾病会严重到抑制人体的成长?杨幺前世似乎偶尔听见过这样的事例,却完全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张家的阿公能一眼看出自己心上有病,杨家人会完全不知么?朝夕相处的杨岳,精明利害的姑妈,洞悉世事的大爷爷,杨幺咂咂嘴,懒得再想这许多,五年来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落下病根,如今是没有精力再去琢磨这些了。

第六章流水落花

台上的老生已经退下去了,人人翘首以待大角儿的出场,杨幺坐在张报辰肩上,比众人高了一线,四周一扫,便看到了不少熟人的脸,杨家长房里的哥哥姐姐,侄儿侄女,还有伯伯叔叔都来了不少,而张家的张报阳也与两对年轻夫妇站在人群中谈笑。

那四人怕不就是张报辰的哥嫂?张家人传宗接代的积极性倒是比杨家强得多,杨幺瞅瞅正一脸兴奋的杨天康,杨家的长房长孙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倒是二房平泊叔连孙女都和杨天康一般大了。

正胡思乱想,台上丝竹幽幽呜咽了起来,台上却仍是空空落落,越发引得众人伸着脖子苦等,忽儿后台帘子里响起一段酥酥麻麻的软音,“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帘子挑起,纤长袅娜的葱绿身影以水袖掩着面目,轻轻巧巧地步入台中,一个扭腰,一个旋身,长长的水袖洒在两肩之上,微转头小小给了一侧凤眼娥眉,那般自怜自惜之意,直愣愣撞进了人的心里,活生生把人的心来回揉搓。

乡下人哪里见识这样的风流调调,个个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偏她又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听到此处,杨幺方才醒过神来,这角儿唱的不是《西厢记》却是那《牡丹亭》,一转眼看着台边柱上挂着戏名《还魂记》,心时越发肯定。

这曲子虽传说是明代汤显祖所创,但世上悝词小曲原是起于人间的悲欢离合,便不缺那人间才子应情而作。《感天动地窦娥冤》源自的东海孝女,《西厢记》借着唐时的《会真记》、《莺莺传》,人世几番沉浮得了机缘,方才显于世上,闻于众生。这《牡丹亭》起于明代话本小说《还魂记》,想着在这元末之时有了雏形,也是应然。

“…情切切不知所起,意浓浓一往而深…”

那台上的美人儿唱得一时喜一时怨,台下的众人听得一时惊一时叹,个个如痴如醉,便是杨幺也被这柔柔缓缓的唱腔,似颦似喜的眼眉,细弱娇媚的甩袖折腰勾去了三魂七魄,只如杜丽娘在梦里觅着那柳梦梅一般。

待得那丝竹渐渐地沉寂,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哄然叫好,那声响直把这戏台子都要掀翻。

杨幺一时忘情,松开扶着张报辰后脑的双手,击掌叫好,却没察觉张报辰不知何时松开了抓着她两脚的双手,身子顿时后仰,眼见得手足乱挥要跌下地来,受那踩踏之灾,

所幸张报辰猛地回过神来,反手抓住杨幺的衣服,一把扯到身侧,可巧杨幺的身子不知为何似被人托了一下,又与身旁的人挨挨挤挤地,居然也有惊无险地稳住了。

两人均是惊得面无人色,相顾失言,半晌作不得声。此时下一段的武戏《关大爷单刀会》又开了啰,两人却再无心思观看,一起挤出了人群。

杨幺惊魂方定,吐了口气,看着张报辰尤有些痴呆的脸色,骂道:“也不见你击掌叫好,怎就敢松了手?”

张报辰费力想了半晌,方吞吞吐吐的说道:“那姐姐一出来,就好象和我心里的什么地方一撞,合在了一起,浑身都妥贴了起来,汗孔儿只往外面冒热气!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

杨幺听得目瞪口呆,啐道:“你也和着你三姐一样疯魔了?那不过是在作戏呢!”

张报辰却一声不吭,不知在何处神游,忽地张嘴念道:“情切切不知所起,意浓浓一往而深…”

从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的嘴里听到这句话,杨幺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又听张报辰正色问道:“杨家妹子,你可明白这句话?”

我不明白!杨幺在心里大吼一声,狠不得一巴掌给他一个清醒,忍了又忍,嘴上试探道:“你明白?”

张报辰又沉默半晌,方回道:“若是再有方才那合了心的知觉,便是有些懂意思了。”说罢竟自顾自向村外走去。

疯了,完全疯了!杨幺摇摇头,追在张报辰身后,见他沉着脸,眉间似有忧色,以往那般纯正平直之色似乎褪色了许多。

张家的希望,长房的小四儿因为一场未成形的《还魂记》在十一岁的那年摆脱了稚嫩,迈入了青春期。

不知幸或是不幸,此时,在张报辰的身边不是能以叱责将他拖回正途的父母长辈,也不是能引导他向平常男人发展的兄长,甚至不是能将这种疯癫经验与他分享的三姐。

在张报辰身边的是杨幺,是一个在他单纯的生活中取得了仅次于家人、家族的地位,在可预见的将来,会将这种地位保持下去的同为十一岁的女孩。

但是,可以断言的是,这个女孩里成年女性的灵魂,当时已经很悲观地预见到这个男孩极为坎坷的感情生活。并且,她没有阻止。或者说,她认为阻止不了。

杨幺站在杨家村附近的岔路口,目送张报辰小小的身影远去后,默默矗立了许久。

她很确定地认为,如果没有意外,张报辰和他三姐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姐弟恋不是重点,重点是,张报辰不是张报阳,那美人也不是杨岳,没有时间和机会让他们再次见面,而少年的痴狂总是会事情超出人们的想象。

杨幺很喜欢张报辰,也很想治好自己的毛病,所以,她不喜欢现在发生超常规的事情。

所以,当杨幺一把推开院门,走进自家的堂屋里,却看到一个眉目如画,却英气勃勃的眼熟男子正与杨岳谈笑风生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扑上去替张报辰小朋友抽他一耳光!丫的,叫你欺骗纯洁少男的感情!

“是幺妹么?!”正愣神间,完全被杨幺忽视的另一个青年男子跨上一步,曲身蹲在杨幺的面前,喜不自胜地说道:“我是二哥,二哥杨相!”

杨幺面无表情,那人妖自然是自家二哥领回来的,就说呢,省城里的大角儿怎么过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乡下地方来唱戏了,唱的还是新戏,若不是有咱二哥这样的面子,张报辰的初恋不定要推后多少年。

“他是你什么人?”杨幺指着人妖问着自称为二哥的人。

就算是从没见过杨幺的杨相,也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如果敢说是朋友你就死定了”的意思,不由得在杨幺与人妖间左顾右盼,眼见得自家三弟只在一边捧着肚子狂笑,全无解围之意,头回见面的小妹妹却越来越有翻脸的迹象,也顾不得客人脸上的表情,一狠心,一咬牙,扭头闭眼说道:“不认识!”

杨幺哼了一声,斜眼睨着人妖,只见他卸了浓妆的脸在灯光下越发莹润如玉,身姿挺拨,头顶却是一顶黄木道冠,身穿广袖青罗道袍,台上的蛾眉凤目换成了此时仙风道骨,就算是白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仍是嘴角含笑,风流意态真是挡也挡不住!

杨幺见得如此美人,总是打骂都舍不得,心里越发堵了一口气,冲着杨相吼了一句:“不认识就不要带回家,当心被骗!”摔手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身后杨相可怜巴巴的问着杨岳:“三弟,妹妹是不是怪我五年都没有回来看她…”

杨岳轻轻地笑着:“二哥,怪只怪玄观道兄的桃花劫太多了些…”

我呸!杨岳你丫就一辈子听墙角吧!

杨家四姑娘对客人的不欢迎是很明确的,但也挡不住客人厚着脸皮在家里蹭吃蹭喝蹭床睡。

小门小户,只有堂屋里设了一个火盆,燃着油茶果榨油后剩下的大块茶饼,上架暖笼,把堂屋烧得暖哄哄的,散发着油茶清香。

杨幺就算再不情愿,也无法整天呆在被窝里。当她在油茶树林中里等了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张报辰时,她就只好悻悻然地回家,坐在暖笼上和玄观道士面面相觑了。

杨相把从武昌、潭州城里带回来的糕点一股脑儿堆在了杨幺面前,待杨幺挑三拣四地每样吃了点后,杨相笑嘻嘻地说:“咱妹子真是好!”

杨幺诧异地抬头,问道:“我怎么好了?”杨相一愣,仔细思考了一阵,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是很好!”

杨幺不由得啼笑皆非,转头看向杨岳,却见他也是一脸好笑与不解,正自个儿琢磨间,就听得玄观缓缓地道:“吃好东西不独吞是好妹子,关心朋友也是好妹子。”

听到玄观硬朗清亮的声音,杨幺不由得一阵恶寒,就是这同一个喉咙里唱出的柔媚之声把张报辰的魂都叫走了,就连自己都昏头昏脑差点摔死!真他妈不值!

许是杨幺的愤愤之意太过明显,玄观越发懒懒地倚在圆椅上,手指慢悠悠地抚着身上一领毛毡,杨幺的眼色随着那手指动来动去,忽地觉得这男子真真是个尤物,张报辰栽在他手上也是不冤了。

此时杨相却喝道:“小玄,你再对我妹子使媚功,我就和你绝交!”杨幺顿时一得瑟,醒了过来,眼见得杨相、杨岳皆是一脸不满地看着玄观,就见那玄观哈哈一笑,脸色一变,忽地又是一脸气宇轩昂,再无一丝媚态。

杨幺顿时跳了起来,抖着手指着玄观,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平时被压制住的狂燥眼看着要发作出来,却被杨岳抱到一边,轻声细语安慰:“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五年来不都是明白了么,和咱家来往的怎么会是平常人!你且歇歇火,别又折腾自己!”

杨相与玄观一脸不解在一旁看着,杨相小心翼翼地问道:“幺妹,你可是不舒服?”

杨幺推开杨岳,深呼吸,对自己连说三遍:“接受现实,接受现实!”猛地回过头来嚷:“我问你,这妖道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杨岳与杨相一脸为难,吞吞吐吐不能回答,倒是那玄观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二哥,三弟,四妹妹,我与张家大爷有约,晚饭后再回。”说罢就要向门外走去。

杨幺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狠狠说道:“你就算要去张家,也得扮成女装!”

这一下,不仅是杨岳,便是杨相与玄观都笑了出来,杨相抱起杨幺越发爱不释手,嘴里只说:“好妹子,好妹子。”

玄观苦笑道:“却是一个傻妹子,我扮成女装,难不成就让张家小四儿一辈子不知道?你却要咋办?”

第七章暗潮涌动

杨幺奇怪道:“我要咋办?”正不解问,一看两人脸色,再看看沉着脸的杨岳,不由恍然大悟:“说什么呢!我就当他是个小弟弟!再说了,张杨两家不是不能通婚么?”

三人相顾失笑,杨岳跌足道:“你才多大,却说人家是小弟弟。”神色间却似松了口气,那边杨相与玄观互视了一眼,点点头,不待杨幺再拦,玄观径自出门而去。

不去说杨幺忐忑不安的在家里转着圈,也不说玄观在张杨两家奔走为的是甚事。只说杨幺白日没有和张报辰做功课,又因着杨家的诡异事牵扯出旧疾,情绪大起大落,苦不堪言,一时撑不住,回房躺着休息。杨家两兄弟也不拦她,一个伏在八仙桌上写来划去,一个在暖笼上烤火。

正蒙眬间,杨幺突然听得床头的木窗外响起扣打之声。杨幺一机伶,从床上跳了起来,披起外衣,靠到窗边打开一条缝,天色已经全黑,随着刺骨冷风飞入的还有张报辰微微带着颤音的低呼声:“杨家妹子,是我!”

杨幺急忙打开窗,只见得张报辰傻愣愣地站在窗外,冻得一脸通红,眼睛里却闪着水光,呐呐地说道:“我…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放心,我不进去。”说罢,抽了抽鼻子。

杨幺又好气,又好笑地啐道:“腊月寒天站在屋外说什么话呢!我知道你是石头做的,什么都不怕,我可是小病殃子,你还不快进来!仔细这窗风吹坏了我!”

张报辰略一犹豫,杨幺又骂道:“左右不过十来岁,过得几年再守规矩都不迟!都到这里了,还计较什么?”

张报辰点点头,让杨幺躲开了些,自窗户里一跃而入。他方一站定,两人同时听得屋外杨岳轻轻走动声,还有杨相的翻动纸张的悉索声,一时响起立时又沉静下来。

杨幺吐了口气,扯着张报辰来到床边,自家把鞋一脱进了被子避寒,指着床边的短凳道:“还不过来歇一会?”

张报辰呆站了一会,终是一步一移地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却闷不出声,只是出神。屋里到底比外头暖和,他的脸色不一会就回复了。

杨幺也不催他,倚着枕头打瞌睡,没想到平常与张报辰平静相处惯了,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隐约听得张报辰断断续续地吭哧着:“…他方一进门,我就傻了…”

“…他原是太一教掌教的关门弟子…得武昌城里拉章大和尚看重…暗地里却是白莲教…”

“杨家妹子…你说他咋是个男的呢…”

杨幺慢慢张开了眼,漠然地看着屋顶,却是无话可说,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待到杨幺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午后。张报辰早没了人影,杨幺起了床,跨出自已的屋子。

杨相仍旧坐在八仙桌上抄抄写写,屋中暖笼里撒发熟悉的油茶暖香,昨日的糕点还放在笼上。不知怎的,杨幺突然觉得屋子冷冷清清,一点也不似昨日。

“幺妹,可是饿了。快去洗漱,二哥给你热饭。”杨相听得响动,从纸堆里抬起头来说道。

杨幺四周看看,不由问道:“杨岳呢?”

杨相愣了愣,说道:“老三和玄观一起回潭州了。哥哥留下来陪你,他去替哥哥在驿站上的差役。”说罢转身去灶边生火。

“喔…”杨幺低低地应了一声,提着自家惯用的小木盆恍恍惚惚跟在杨相身后去灶台取水洗漱。到了灶台边,原来每日蓄着热水的锅里却是空空如也,杨幺轻轻将将锅盖放下,转向灶边的大水缸。

掺着碎冰的井水冷得让人直啰嗦,冰凉的水撒在面上,几乎让她的手和脸都没有了知觉。忽地,杨幺觉得小腹一酸一疼,有什么东西从身下涌出。熟悉而又陌生的酸疼感让杨幺猛地一惊,她醒过神来,缩在水缸后将手伸入绵裤一探下身,抬手一看,深红一片。

杨幺呆愣了一会,站起返身回屋,在衣箱里翻出姑妈给的一个干净未用的草灰布包,替换的绵裤,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干净。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正月十五已经过了,杨幺仍是是日日午后与张报辰在树林里做功课,

张报辰开始动手翻土后,两人皆是一日千里地长进,杨幺自觉不论是与人相处或是独处时,情绪再无一丝无缘故的起伏。至于张报辰,不去说他松土的情况如何,只看他一举一动全脱了十来岁小孩的浮燥,不急不速,条理分明,已不需杨幺指摘毛病了。

最初两人相处时,还不时拌上几句嘴,后来互相接受时也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上几句,现如今却是自始自终沉默以对,偏偏对方眼神动作底下的意思自然明白,两人的感情益发地好起来。

待得过了二月二十,两人做完功课,张报辰磨磨蹭蹭地挨到杨幺身边,重重给了杨幺一个熊抱,将一个装满油茶白花儿的小布囊塞给杨幺,挥手道别时,杨幺便知道,他们持续了二百日的功课已经结束了。

当杨幺回到屋里,把小布囊深深地塞入衣箱最低层的时候,她突然意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花费整个下午时间与张家人相处。而张、杨两家的人还是如以前一样,见面绕着走,绕不过就骂着走,骂上兴了就打着走。

白莲教、玄观、张报辰、甚至杨岳都如同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再没有人能在她身边唠唠叨叨而让她暴跳如雷,再没有人能用微笑、讥笑、哈哈大笑逼她不由自主地露出本性,表现全武行,再没有人能在她习惯性精神亢奋的时候,突然抓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提回家,

她现在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吃饭只为了饱肚,穿衣只为了御寒,生活朴素,精神健康,她几乎都感觉到了天道的存在,她就是顺天而行的小小蝼蚁。

只要她那天没有发现二哥在打算盘,只要她没看见二哥拿着毛笔在写那些数字,她的重生日子肯定就会这样一辈子地“天道”下去…

“二哥,你在算什么?”杨幺还在院门口就听到了算盘噼里叭啦地撞击声。

杨相正坐在堂屋里,在八仙桌边打着算盘,抬头看见杨幺走了进来,笑着说道:“今儿大伯父把我叫过去,要我替他算算这一季咱村要纳的田税、五户丝税、还有投下税。”

杨幺凑近一看,顿时眼睛瞪圆了,只见指着桌上的帐册用的是中国数字“壹”、“贰”之类,但演算纸上却用的是“1”、“2”阿拉伯数字,杨幺不禁问道:“二哥,你会用阿拉伯数字?”

杨相不解地看了杨幺一眼,“阿拉伯?这是回回数字,使用起来极为方便,蒙古人的财政都是由回回人替他们掌管筹算,不少官衙都直接使用呢。”

“那你是在驿站上学的?”杨幺啧啧称奇,她猛然想起阿拉伯数字正是元朝时在中国开始使用,初一见得颇有亲切之感。

“是啊,俺是站上司吏,辅助百户掌管仓库,正是每日使得上的。”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演算,杨幺见他居然还会使用竖立相加、减的算式,更是兴致勃勃:“二哥,这也是回回人教的么?”

杨相得意一笑,“这可不是,这是俺向一个在驿站停驻了几日的天竺僧人学的。便是户部、较检所的官吏也未必会用。”说完又在纸上写来写去,推算了好一阵。

过了半晌,他抬头一看,杨幺还在一旁边观看,不由笑道:“妹子可是想学?”

杨幺点点头,虽说加减法是太简单了,也比祠堂社学里学习怎么用大粪拌肥料好些,好歹也算是接近了一下工业文明不是?

正当杨幺反思本性中的非“天道”因素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事,更加惊讶地问道:“二哥,你既然能和回回人、天竺人学习算术,难不成你还会回回语和天竺语?”

杨相再是诚方中正,仍被杨幺语气里的惊异和羡慕捧得洋洋得意,说道:“也就你二哥我了,其它站上能同时说蒙古语、回回语、天竺语、藏语的一个没有!”

看不出啊,杨家的儿子们咋一个赛一个地有本事呢?杨幺那里能不懂眼色,猛拍马屁道:“二哥你还不止呢,你不是还会说咱汉人话么?精通五族语言啊!妹子我真是佩服死了!”这语倒也不是假的,杨幺万万没想到杨相这样的的直人居然还是个语言通。

杨相怕是对此事也极为得意,开始唠唠叨叨回忆在驿站上与路过借住的各国宾客谈古论今的光荣经历,于是,杨幺终于打破了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开始了利用晚上的时间向杨相学习外语的生活。所幸钟山上遍布野生的油茶树,她就是天天晚上点油灯杨家也供得起。

杨幺是学过英语和日语的,自然知道学习语言不外就是多背单词,多说,多写,她也不指望当个翻译家,只是把杨相懂得的一些行话、日常用语如何读如何写背了个扎实。

十二岁小孩完美的记忆力与成年人良好的自我学习能力相加,再配以独家陪练,短短数月便打造出一个通晓五族日常用语的女神童!

当然,这神童的封号是杨相给的,杨幺死缠着他答应切切不可在村里混说,不过,也没能挡得住杨相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把她夸得天上独有,地下无双,早早地送去了潭州省城的驿站!

只到这个时候,杨幺才有了一点在这个时代生存的自信,在这全无机械力可言的时代,小力气的女子在农村实在是没什么活路,不依仗男人根本活不下去。但在港口城市肯定不一样,元代重商主义发达,虽为了倭人作乱下过禁海令,但对海外贸易采取了积极的支持态度,泉州、广州、扬州、杭州等几个城市都是繁华的对外港口,物以稀为贵,在城市里,她这样的外语人才就算不懂经商,但总能混口饭吃,所谓“树挪死,人挪活”果然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