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杨相越发看重自家的妹子。慢慢和她说起一些族里的大事。杨幺也开始了解,世道如何艰难,种田的民户除了国税外还要给投下封主纳税,张、杨两家虽然平江县大族,却不是富户世家,若没有好勇斗狠的尚武风气,没有族人在泉州、潭州经商做吏,不时接济,哪里能撑得下这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只怕早就被如狼似虎的税吏逼得家破人亡了。

第八章人面桃花

转眼到了六七月间,连着二十几天,太阳都热辣辣地晒着。斧头湖里的水却越发涨了起来,顺着水渠不断涌进水田里。

杨幺觉得心惊肉跳,她前世也知道这湘楚之地年年六七月的汛期总是让人揪着心。杨家村的人却似是全无所觉,杨平泊照旧每日采药,为社学讲课,杨相还是埋在数字里打转。

杨幺顶着毒日头,来到杨家老宅,推开长房所在的南厢房,叫道:“姑妈!”

杨平泉抬起头,那是一张与杨岳极为神似的脸,眼角细细的纹路隐隐舒展着,白晳的鹅蛋脸上五官分明,柔和的眼神落在杨幺身上,却总让她觉得像刀子一样挖到了人的心里。

“幺儿,急吼吼的作甚?”杨平泉放下手中的针线,微微笑道。

杨幺不由自主地轻手轻脚起来,自家嫡亲的姑姑看起来比她丈夫——杨家的长房长子杨平湖有威势多了。难怪杨岳那样难缠,被这样的姑妈带大,能不厉害么?

“姑妈,斧头湖是不是连着洞庭湖?”杨幺定定神,问道。

“那是自然。”杨平泉看了杨幺一眼,慢慢说道:“你必是没有好好在社学听课,斧头湖畔属于湖广行省岳州路平江县所辖,此地水源充足,湖泊处处,大多与洞庭湖相连,我村前的斧头湖便是其中之一。”

“斧头湖可曾涨过水?”杨幺暗暗懊恼,早知道社学也教这些,她也不用寻着理由逃课了。

“怎能不涨?雨季必是涨的。”杨平泉微微嗔道:“张杨两家守着好好的水田不够,为什么要在钟山上开梯田?不就是防着涨水时颗粒无收么?”又奇道:“这几日太阳正毒着呢,你怎的问起这个?”

杨幺想了想,觉得差了七八百年,情况自然不同,便也松了一口气。杨平泉见她如此,不由牵着她的手,笑道:“让姑妈好好看看,打去年开始,你午后就不常来我这儿了,你原是个不作声的,如今性子倒好些了。”抚抚了杨幺的脸,略略有些惊异:“幺妹,你是不是长高了?”

杨幺微微有些别扭,除了杨岳,她还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只觉杨平泉的手中满是茧子,倒似比杨岳、杨相的还要厚些。

听得杨平泉忽然如此一说,杨幺不由得摸了摸自家的胸脯,这阵子胸脯时时微痛,已经开始发育了。平泉见着她如此动作,不由得笑得眯起了眼,嘴里却嗔道:“女孩子那能如此动作?”

杨幺装傻一笑,又听得杨平泉感叹道:“这下可好了,因着你这病,你爹爹哥哥总是忧心,六年前虽是醒了,却不见得长大,还似小孩儿一般,如今可放心了。”

见杨幺神魂不属,又笑道:“想是癸水也已经来了,如今算是大姑娘,平常也要仔细些了。别和天康那些淘气孩子混在一起。多和姐妹们一处玩。可记得?”

杨幺回过神来,古怪一笑:“姑姑,谁叫你没有生个女儿,倒叫我去哪里找姐妹?下德下礼是二叔的孙女,可是我的侄女儿。”

杨平泉揪揪她的脸,“族里和你平辈的姐妹不多么?你就光和下德下礼一起打混。不过年岁相近,也是好的。”突然皱皱眉:“只是下德这孩子也该教教了,碍着他二婶子,我一直没说。”

杨幺看看杨平泉的神色,嘻笑道:“咱们西屋近五代,除了您一个,就没和东屋长房结过亲吧?既然都出了五代了,您就别管了。”

杨平泉一愣,脸色冷了下来,“难不成她还真打着这个算盘?”瞪了杨幺一眼:“你可仔细着,少推波助澜,叔叔侄女的,没的让她白做了这个梦,坏了自己的姻缘!”

杨幺见杨平泉翻脸,哪里还敢多说,应了几声,正想着自家的心事解决了,就要赶在晚饭前告退。却被杨平泉不冷不热地瞄了一眼,留了下来。

杨幺心中哀叹,杨家老宅的饭哪是容易吃的。

杨平泉领着成年妯娌及晚辈在灶台上忙碌,杨幺与下德、下礼在堂屋前的大院中布置饭桌,安排碗筷,全无一点私语嘻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杨平泉铲起最后一勺青菜,在围裙上擦擦满是油污的手,站在院子里叫道:“开饭了。”

随着杨平泉的话声,除了炒菜声没有一点响动的大院顿时热闹起来,包括杨天康在内的六个年龄不一的男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此时的杨天康站得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全无在外头脱跳的样子。

三个原在灶间的年轻媳妇则将菜一一布上,人人进退有矩。

“哈哈,杨家老四最近好似长齐全了!”一位发须皆白的健壮老者洪笑着,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坐在主位上,微笑地看着杨幺,“也不逛你爹爹特地给你取了个好名,借了祖宗的福气。”这便是杨家的大族长杨均天。

杨幺大声叫了句:“大爷爷好。”又冲着旁边一个四十来岁满脸胡须的粗豪男子叫道:“大伯父好!”这是杨家长子杨平湖。

“平泊二叔好!”杨幺打着招呼,突然想着:杨下礼长得与孪生姐姐杨下德全然不似,和她嫡亲爷爷杨平泊却是一个模子出来。多亏她会长,腊黄长脸变成蜜蜡色小脸,眯缝眼长成了长挑凤目,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再加上沉稳的性子,越发是个上等美人了。依她看着,倒比杨下德更招人爱。

“天康哥、天健弟好!”这两都是姑妈的亲儿子,关系一向亲密,只是天健如今还只是七八岁大。

“天智哥、天能哥好!”这是平泊二叔家的儿子,天智已是三十来岁人,杨下德,杨下礼便是杨天智的女儿。

这一路招呼下去,也费了不少时间。老者待得她与众人招呼完,挥了挥手,“老大媳妇,开饭吧。”

杨平泉点点头,说了一句:“坐下吧。”便和杨平湖、杨平泊一起坐下,其后是天字辈众男随后坐下,杨幺随着几个女人最后落座。

杨平泉开了第一筷后,杨家井然有序的状况立即被打破了,除了杨幺外人人如猛虎下山,十几双筷子你争我夺,横扫桌面。杨平湖、杨平泊的筷子左击右挡,闲庭信步般护着自己面前的菜盘,杨平泉面前的菜却是无人敢去伸筷。至于杨天均全然以争夺晚辈们的菜肴为乐,只差没把筷子伸到他们的饭碗里了。

杨幺端着饭碗呆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筷影,起先杨天康还能抽空为她挟上几筷子菜,待后来,杨平泉扫了杨天康一眼后,他就连自己的菜都挟不着了。两人只能看着满桌的菜肴就米饭。

杨幺一边啃白饭一边暗暗嘀咕,在杨家老宅里吃饭,除了跟着杨岳,就没吃过什么菜。

一顿饭吃了半刻,当杨平泉将筷子放在桌子上时,杨家的秩序又回来了。杨平泉赶了男人们去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打混,也不要其它妯娌,只带着杨天智的媳妇和杨下德收拾残局。

杨幺缩了缩脑袋,向杨下礼递了个眼色,两人溜到门外,杨幺还未开口,杨下礼扯着她道:“幺姨,下德前几日闹着要去潭州城,被奶奶好一顿骂。”杨幺不由咋舌,难怪今天杨平泉听着这事就给脸子,下德还真是铁了心了。

“下礼,你说,下德这事合不合规矩?”杨幺犹犹豫豫地问道。她可不懂这时代家族里的纲常,平常见下德缠着杨岳,只是好笑,既无长辈管束,还当没甚关系。

杨下礼叹了口气:“虽是出了五代的,但我昨儿偷偷听奶奶骂姐姐时说,族里的规矩是,你们西屋但凡有女儿必是要嫁到东屋长房的。前五代只是没有女儿,再往前数,可是亲得不得了的!”

杨幺瞪着杨下礼,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被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这小丫头要嫁到我们家里来?”

杨幺顿时跳了起来,一把捂住杨天康那没遮拦的嘴,杨下礼吓得脸色苍白。所幸男人们在院子里高谈阔论,甚是喧哗,似是无人听见。

杨幺拖着杨天康远远离了杨家老宅,方松了手。

“方才曾爷爷和泉奶奶肯定听见了。”跟在后面的杨下礼没奈何地说道。杨幺与杨天康互视一眼,“幺妹子,你不会是想嫁给我吧?”杨天康急吼吼地问道。

杨幺哭笑不得,啐道:“我什么时候敢高攀杨家的长房长孙了?”

杨天康顿时放了心:“杨岳出门前叫我照顾你,你可别当我有那意思啊。”杨下礼掩着嘴哧哧直笑。

杨幺愣了愣,笑道:“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若事临头了,我是混赖的,你却怎么办?”

“你都能赖了,我还不能跑么?”杨天康嘻嘻一笑,

杨幺不由得撇嘴道:“你能跑到哪里去?朝廷啥时候让咱们种田的民户四处溜哒了?小心抓着了,判你一个刺配千里!”

杨天康古怪一笑:“你怎么又知道这个规矩?莫不是也想逃走?”见杨幺仍是睨着他,不由轻声道:“什么朝廷,黄河年年涨水,天下的流民如今多了,蒙古人天天忙着花天酒地,哪里还管得过来?”

不待杨幺、下礼再说,他突然又鬼头鬼脑地低声道:“我小时候听爹娘吵嘴,当初我娘也是不愿意嫁过来的。”

杨幺顿时紧张,把起先的疑惧丢开,骂道:“那你还说得这么轻松,姑姑的本事你不知道么?谁能强得了她?”又纳罕道:“姑妈和大伯父居然也会吵嘴?现在可是好得不得了。”

杨天康摇摇头,“你就看咱家的规矩,咱爷爷只把俺娘当儿子看,只说爹爹和二叔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娘一个小趾头!我听说我娘从小是在咱们家长大,和咱爷爷亲着呢,咱爷爷开口要我娘做儿媳妇,我娘拒绝得了么?俺娘和你可不一样,你是个小没良心的。”

杨幺听得兴致勃勃,没想到杨天康又开始编排她,不由得呸了一口,回想道:“姑姑倒是从没有对我提过这事,和你说过么?”

“当然没说过!”杨天康咧咧嘴,“这话要不是下礼说的,俺一万个不相信。”

杨下礼抿着嘴,笑道:“多谢天康叔。”

三人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阵,也就散了。临了,杨天康重重拍了一下杨幺的肩膀,打了她一个踉跄,笑道:“幺妹子,你这是吃了什么仙药,可着劲儿向上长。你看,你现在都和下礼一般高了,她还大着你三岁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要是杨岳看见了,都不敢认你了。”说罢,和杨下礼笑着去了。

第九章幡然悔悟

杨幺慢慢走在路上,今天她已经三次听到这句话,她摸摸自己的头,手、胳膊,好象全都长粗长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杨幺回想着,如果说身体成长的滞后是因为精神的压抑,那么,精神压力的解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大年初一的雪夜,还是…杨幺突然想到,或者是从杨岳第一次离开呢?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却忽然发现自己正巧停在了祠堂门口。这个对家族至为重要的场所大门前仍是一片荒芜,门楣上的“忠义千秋”四个黑字气息淹淹,似乎比当初更为破旧,连字迹都辩不清了。

六年前初次来到此处的诡异感觉时时萦绕心头。平常她总是远远地离了这地方,社学、祭拜都不曾去。

原来她总是在逃避么?杨幺皱了皱眉头,不,她应该是在寻找,这六年在她总是在寻找一个答案,却遍寻不着。

为什么忽略了这个重要的地方?

杨幺鬼使神差地抬起脚步,走进孤灯摇曳的前厅,前厅依旧落满灰尘,她隐约见到前厅翕上只供着一个香炉,点着几支清香,却无牌位。

杨幺持起案上孤灯,穿过天井,来到后堂。六支长明灯将后堂照得通亮,杨幺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往日杨平泊坐着讲课的书案后有十一层阶台,每层上面都摆满了牌位。

杨幺此时方才回忆起来,平日她被杨岳捉过来听社课时,好象确实见过这些牌位,只是完全未当回事。杨幺正呆看十一层牌位,突然背后想起了脚步,她一啰嗦,猛回头,却看见二哥杨相正从后堂门外走了进来。

她暗地里吐了一口长气,就听得杨相说道:“幺妹,我正要去接你,看到此处似乎有人,便进来看看。你在此作甚?”走到杨幺身边,微微弯腰,眼眉笑得弯弯的道:“小女孩家家,也不知道害怕。”

“二哥”杨幺叫了一声,正要随杨相离去,不料杨相怔怔看了牌位半晌,又看了看杨幺,似是下了决心,接过她手中的烛台,走进牌位,回头招呼道:“幺妹,你过来看。”

待得杨幺走近,杨相指着上面的牌位说道:“杨家自南宋末年,在此立足百年有余,至今已有十一代。幺妹,你从最上层祖宗牌位一层层向下看。”

杨幺虽是疑惑,仍运足目力,在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着,“杨均一”、“杨平山”、“杨天德”、“杨下宁”、

“杨均柳”、“杨平万”、“杨天能”、“杨下开”、

“杨均…”

杨幺突地大惊,心里“碰碰”直跳,喉咙干涩结结巴巴道:“二、二哥,都是四个字轮着,都是…”

“是哪四个字?”杨相极为肃冷,大异平常。

“是——”杨幺一咬牙,大声说道:“均平天下!”

“说得好!”杨相沉声应道:“岳州杨氏祖上杨幺,原是南宋末年八百里洞庭湖畔一个小小的渔民,宋室无能,金兵时时南下劫掠,到我湖广地界烧杀,人人苦不堪言,

这倒也罢了,却有各地豪强,趁火打劫,鱼肉百姓。杨幺忍无可忍,随着白莲教钟老爷起义造反,天下响应。钟老爷称了“天大圣”,建起楚国!

宋室自然惧怕,不断派人围剿,钟老爷与长子都牺牲了,我们祖上杨幺辅助钟家幼子,打败几路官兵,占了这八百里洞庭,安营扎寨,节节胜利,只到第六年,宋高宗派宰相张浚亲自督战,又从抗金前线抽回了岳飞军队。军中有了内奸…”

杨相重重呸了一口,继续说道:“内外相应,使得义军一败涂地,我家祖上也牺牲了。”他看了看听得目瞪口呆的杨幺,说道:“你可知我杨家为何与张家结了世仇?”

杨幺回过神来一想,忍不住捉住杨相的衣袖说道:“难不成这张家村的祖宗就是当初的宰相张浚?”

杨相嘿嘿一笑,点头道:“岳爷爷倒也罢了,是个真英雄!咱杨家不恨他,还佩服他。张浚抗金的本事没有,只会对咱穷苦百姓下狠手,偏偏他连治奸臣的本事也没有,让那秦桧入朝为官,却又制不住他,反被他赶了下台,连累家族被贬在此地。”

杨幺暗暗嘀咕,张浚未必就是那般可恶,杨家只怕是一肚子邪火没地发,天上送下来一个张家,正好拿来泄愤。心里这样想,话却不敢说,又问道:“钟家又怎么样了呢?”

杨相愣了愣,看了看杨幺犹豫了一下,说道:“杨幺的夫人,生有三子,危险之际杨夫人舍了幼子换下钟老爷的嫡孙,带着长子与钟家嫡孙出逃,最后在此处定居。”

“那现在钟家后代呢?”杨幺追着问道。

“就是你我兄妹四人!”

杨幺终于惊叫出声,“什么?”脑子里闪念一想,说道:“难怪族里分了东、西两房,难怪我们没有按杨家的辈份取名!”

杨相低声说道:“我钟家一向人丁单薄,血脉几乎断绝,到了我们这一辈才有了点茂盛的迹象。姑姑方生下来,大爷爷疼她,就随了杨家的辈份,叫平泉。我杨钟两家,世代联姻,妹子你需记得,钟字不再提,唯有杨家而已。”

杨幺沉默不语,杨相竟也不说话,只等在一旁,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被长明灯投射在祠堂雪墙上,随着灯光摇摇晃晃。

不知过了多久,杨幺心思千回百转后,抬头直视杨相道:“钟字如果不用提,杨岳又如何心思深沉至此?”

杨相摸了摸杨幺的头,叹道:“你想得太多了,二哥不会骗你,杨岳从小是姑姑带大,姑姑又是个更姓须眉的女子,便有些心思也是为杨家打算了。小岳既然有那份本事,爷爷、爹爹、姑姑怎么又舍得不栽培他呢?他从小就比我和大哥过得辛苦!”

“一定要如此么?”杨幺含糊着问道

“均天下,等贵贱。这是祖宗为天下穷苦百姓所呼,祖宗以“均平天下”四字作为儿孙辈份,世代不绝,我等不孝子孙又怎能或忘?”杨相突地厉声说道:“你是我钟、杨两家直系子孙,如今听闻祖宗英雄之事,当得如何?还不叩拜祖宗灵牌?!”

杨幺站在地上,左右为难,见得杨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把心一横,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心里却想着,杨岳这可怜孩子,当初肯定也被这样逼过!

正思索间,杨相蹲了下来,慢慢将杨幺搂在怀里,说道:“妹子,你自小是三弟养大,本应亲密无间。二哥一旁看着,你内里却极是疏远他。三弟说你是嫌他心思过深,做事难得坦荡。二哥原想着有什么事不能揭开说的?偏偏此事三弟一点也不想让你知道,他说你既是女娃,身子又极弱原本不需烦恼此等事,可是,二哥与你多日相处,见你天生异禀绝不是寻常之人,今日所说,还请妹子好好思量,切不可因此事与三弟生分了。

杨幺不由轻轻点头,心道自家这冒牌女儿都被迫上了贼船,何况杨岳那嫡嫡亲亲的儿子!更何况她想,杨岳若是私心作祟,她绝不敢相近,便若是世代家传,反倒觉得杨岳可怜可佩,想到此处,忽觉心中重重抬开了一块大石头。

杨相见她脸上露出笑容,不由得也松了口气,突然窃笑道:“妹子,别说是俺杨家,就连张家的祠堂也是与众不同呢!倒和咱们家异曲同工。”

杨幺神魂不属地道:“他们家是官,我们家是匪,怎么个同工法?”突然想起那晚张报辰的话,问道:“二哥,我们家和他们家都听令于白莲教?”

杨相一愣,笑着道:“我们家那里会听令白莲教,只是彭教主是个通达之人,凡是有志一同的民众,不需尊奉号令,都可接纳入教。张家倒也算是忠臣,日日想的便是精忠报国,他们家辈份,便是依着这四个字来算的!哼哼,听说不论男女,后背都刺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字!”

杨幺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一算,不由说道:“那张报辰兄姐便是‘报’字辈,也算是岳州张家第十一代子孙了?”

杨相点头应是,突然又边瞅着杨幺边笑道:“张家那个三姑娘,倒是比她两个哥哥有出息,可惜张杨两家绝不通婚,否则娶进杨家倒也是桩好事!”

杨幺心不在焉地点头应是,杨相叹了口气,牵着她慢慢走出祠堂。

此时月上中天,全无一丝云彩,倒是北面极远处似是隐隐传来雷声。

杨幺回到家中,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中想着的尽是三哥杨岳,且不说他打小的救命之恩,便是她醒来后身小力弱,全是杨岳一力操持,养育之恩绝不敢忘。

但是,这人实在太过难测,不过是乡土人家,却在族内交好长房长孙杨天康,笼络族人,族外示恩予世仇张氏一族,甚至暗地里有所结交。外存慈惠忠厚之名,内里大有远图。如此人物,若是趁了这元末乱世,岂有不得志高飞之理?

杨岳是个强者!杨幺很清楚地确认这一点。但是,她始终明白,正如对弱者应当仁慈而宽厚,对强者最恰当的态度是:谨慎!

说来说去,一切的根源在于她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在于当她发现只能依靠杨岳时的不安。她由着自己任性,为了安全与自以为是的独立,冷漠与杨岳保持距离,另一方面为了生存却通过若有若无的手段拉紧杨岳,不肯在没有生存能力前放开了他!

杨幺想到此处,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狠狠抽了自己两记重重的耳光。她用的什么手段?!除了偶尔的温顺,揣摸他的喜好适时反应,她还用了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段!

杨幺两眼圆睁,眼瞳闪着不正常的亮光,披头散发,全身滚烫!双手不自觉地用力互扭着,细细的牙齿磨得“嗞嗞”直响!她都做了些什么?

现在的她没有身材,没有长相,什么都没有,但是,凭借上辈子历世的经验手段,她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安全而达到牢牢抓住杨岳目的,利用了人类最阴暗的欲望和禁忌所散发的诱惑。

她是他用血汗养育的妹妹,是他用诚心至情爱惜的妹妹,可是这时代是元末乱世,这时代以家族利益为重,这时代女子全不值钱!她不相信、也不敢依靠这份感情,她还要更大的保障!

她凭着前世对男性性心理的认识,通过在杨岳的青春成长敏感时期,长期单纯地展现女性稚嫩的身体,在杨岳成年后必将出现的正常欲望中悄悄投下最黑暗阴影!她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只不过是为了在将来的乱世中成为杨岳无法割舍的人,最大限度保存自己在真正有能力生存前,不成为杨家、杨岳可以随意抛弃的牺牲品。

杨幺咬牙切齿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地胡言乱语,内心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杨幺双手颤抖地盖在脸上,何其可怜,何其可恨,又何其可耻!

杨幺伸出手捱在床边,支撑起她将欲瘫软的身体,连喘三口粗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穿衣着鞋。她从衣柜底扯出两块包袱布,胡乱包上两三件衣服。又走到灶上包了半锅剩饭锅巴,收拾好将包袱牢牢捆在背上。

杨幺急步走到门口,顺手拾起一根细竹竿,在地上写道:“二哥,小妹去潭州寻三哥。”便转身推门而去。此时不过是二更天色,黑漆漆一片,正是众人熟睡之际。

方出得村口,杨幺狂乱的心绪突然被斧头湖方向传来阵阵洪隆隆的水声所冻结!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杨幺借着夜视眼,运足目力凝神向黑暗中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北面斧头湖方向浊水涛涛,湖水一夜之间漫出,一眼看不到边的水面上飘浮着断树残枝,还有不少动物的尸体。白茫茫的大水扑天盖地,气势汹汹。

眼见得洪水直向杨家村方向涌来,不消半个时辰便要淹没村庄,杨幺强忍着甩下村人立刻逃走的冲动,连滚带爬向村内跑去,一脚踹开村头一户的院门,大喊一声“祠堂失火了!”抄起院中灶台上的铜锅粗铲,用力砸响。

第一章临危受命

随着“咣!咣!咣!”的巨响和“失火了!祠堂失火了!”的声音,沉睡的杨家村瞬间清醒了过来,四处亮起火把,杨家村人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抄着桶盆向村中的祠堂奔去!

过了片刻,在村中乱窜的杨幺见得大多数人已跑出房门,立时抛下手中物什,奔向杨家老宅!

远远的,杨幺便看见杨家老宅门口灯火通明,杨平泉扶着杨均太一脸凝重看向斧头湖方向,百米外的祠堂门口,百十来个火把的照亮下,杨平湖、杨平泊、杨天康、杨相等人正安抚着一脸迷惑的杨家众人!

“大爷爷!姑妈!洪水来了!”杨幺心急火燎地扑上去喝到:“斧头湖涨水了!”

众人顿时大惊,如同炸了锅一般,便是杨平湖等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正慌乱间杨均天突地吼了一声:“吵什么!给我闭嘴!”

这一声如平地起炸雷,直把众人吓了一个哆嗦,顿时鸦雀无声。杨平泉神色如常,抬目看了一眼杨幺:“近日无雨,应是上游涨水,累及我斧头湖。幺儿,洪水到了何处?”

杨幺吞了吞口水,力持镇静,回答道:“离咱们村不过三里地了!”还未等得村人们喧嚣起来,杨平泉沉声向杨均天说道:“爹爹,尚来得及上钟山躲避!”

听得此处,包括杨幺在内的村人顿时吐了一口长气,庆幸不已,杨均天瞪了众人一眼,骂了一句:“没出息!”转头向杨平泉说道:“老大媳妇,你看怎么办?”

杨平泉沉吟道:“家私细软全都抛了,年轻力壮的男子背着老弱先向山上去,年轻女子留下来把祠堂近旁三十户的存的粮食俱都取了再随后赶到!”

杨幺听得暗暗叫苦,又不得不佩服,面对灭族之祸时,杨平泉镇静自若、条理分明已是令人惊异,没想到她还能以全族存亡为重,先保证有力量有能力延续宗祠的男人,又护住了无力自保的老弱,反是让女人们冲锋在前,虽是心狠,却是现在最好的办法。

杨幺正思索间,众人已经在杨家长房的指挥下行动起来,男人们在杨平湖、杨平泊两兄弟的带领下,背上老弱儿童,并耕年骡马,急步向村后五里的钟山北脉奔去。

镇定下来的杨家众人,个个令行禁止,随着长房的领头之人各司其职,妇人顽童也无一人啼哭!便是杨相也只能用焦灼担忧的眼神看了杨幺一眼,便随着族人上山而去。看得杨幺咋言不已,暗忖到底是反贼之后,经得起场面!

“幺儿,你且过来!姑妈有话嘱咐你!”杨幺这边在发呆,那边杨平泉已指了办事麻利又有德行的四个媳妇和杨下礼分别领着村里三百来个年轻媳妇丫头分头去收集粮食和骡马。

待得杨幺回神,祠堂门前已空空荡荡,只有她姑侄两人。杨平泉伸手微微理了理她早已乱成一团的头发,轻轻地道:“好孩子,多亏你了。现下还有一件事只有你办得,姑妈只能托付给你了。”

杨幺看着杨平泉略带忧色的眼眸,笑道:“侄女儿只等大头领吩咐。”

杨平泉一愣,忍不住笑了,细细的眼尾纹舒展开来,如惯常般捏了捏杨幺的脸:“贫嘴丫头。”只见她忽地打了个唿哨,杨家老宅里一阵乱响,只见一匹大青马奔了出来,一忽儿就来到杨平泉身边,倒把杨幺吓了一跳。

“幺儿,姑妈要你骑上大青,赶在洪水之前,去湖边各村报信,你可敢?”杨平泉一边整着骡子背上的坐垫一边缓缓问道。

杨幺此时已是无语,佩服这不过四十许的村妇竟有如此心胸,心中忽地豪气顿生,把早早逃生的念头抛在一边,肃然回道:“愿去!”说罢一手牵过大青,翻身坐上。

杨平泉一手按着有些燥动的大青,一手抓住杨幺的左胳膊,仰着脸,嗓音微颤道:“幺儿,如若赶不上,且以自家性命为重!”

杨幺忍着眼泪,重重点头,一甩马疆,大青立时四蹄飞扬向村外急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