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不过三更,仍是黑麻麻一片,因着杨家村地势较高,洪水离着仍有近二里的距离。

杨幺仗着夜视眼,策马打了个回旋,盘算着远近,北面是洪水来处,东北面地势较低,有百多家散户,此刻只怕已被淹了,只有自西向南,通知沿线李、王、刘、陈等几十个村子上千口村民逃难,然后方能到最远的张家村了!

杨幺策马狂奔,见得第一家散户家园时,故技重施,闯入院中,抢了小破锅和木铲,一顿乱敲,叫道:“洪水来了!快向钟山逃命!”也顾不得屋里的人是否听得,出门而去。

杨幺不管大青在夜里是否看得清道路,只管一边狂奔,一边敲锅狂叫,“洪水来了!洪水来了!”

“快向钟山上逃命!”

片刻后便到了油茶林边的李家村,村里黑沉沉一片,全无一点动静。杨幺来不及进村,只在村口拼命敲锅,嘴里高叫,待得第一处灯光亮起,立刻赶往下一处。如此反复,天色微明时分,她通知了近三十个村庄,来到了张家村附近。

杨幺一路高叫着还未近得村口,就看得村里蓦地亮起灯火,几个健壮男子挡在了张家村口向杨幺喊问道:“你是何人?何处来的洪水?”

杨幺顾不上佩服张家的守备,急急停下马来,边喘气边说:“我是杨家村人,斧头湖涨水了,此时只怕已经过了杨家村和李家村了!”

张家几人顿时失措,又惊又疑,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杨幺喊道:“还不快去叫醒村人,让族长领着你们避到钟山去。”张家三人中,一人转身就向村内奔跑,另两人却犹豫道:“你是杨家人…”

杨幺不由火冒三丈,喊道:“此时哪还管得这许多,命要紧还是仇要紧!”

说罢也不管许多,策马奔进村中,一阵乱敲乱喊,将张家村人俱都惊醒。

杨幺见得事已达成,调转马头就要出村自行逃命,却没想到大青忽地被人扯住缰绳,来人叫道:“姑娘,多谢你报信之恩。我家族长想当面致谢。”杨幺哪里希罕张家人道谢,耐着性子说道:“乡里乡亲,不需如此。快快逃命去吧。”向来人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惊,晨光中,只见来人却是那张报宁。

张报宁却并未认出杨幺,杨幺正要策马而去,却被张报宁牢牢抓住马缰道:“洪水已来,无处可逃了,只有从村后小路绕向钟山!”

杨幺不由大惊,不禁问道:“那附近的刘、陈两家可有逃处?”

张报宁不由黯然摇头道:“方才派人爬上树顶看了,四面皆是水,只有我们村后一条路了。”

杨幺猛一咬牙,一把推开张报宁,便向来路而去。

一阵急驰,到了最近的陈家村,又跑了一里地,拦住陈家人,教了他们向张家村逃命,又急急向刘家村而去。

在村口堪堪见得刘家村人牵儿带女,牵着骡马准备向西而去,急忙喊道:“那边去不得了!快向张家村逃命!”

刘姓村人一阵燥动,倒是有人记得杨幺的声音,报了自家的族长,陈家族长不过四十许人,白面黑须,一幅读书人的样子。听得如此消息,一咬牙,把五六匹骡马向杨幺一送,一躬到底求道:“姑娘,这是陈家的一点根苗,求姑娘看顾一二!”

杨幺仔细一看,只见那骡马上坐得七八个十来岁一脸惊怕的童男童女,有几匹骡马两侧还挂着箩筐,里面放着不过是牙牙学语的两三岁婴孩。

杨幺哑声道:“族长,不是我不依,依我说,您还是派几个本姓人护着才好!”

陈姓族长颤抖着嘴唇道:“此处离张家村还有十里之遥,洪水立时便到,成人体重,上得马来,只怕要拖累他们,如今有马的只有姑娘一人,只能求姑娘慈悲!”话未说话,身后的陈家人纷纷跪下叩头不已。骡马上的孩童顿时大哭。

杨幺此时哪里还有话说,只得上前安抚众孩童,顾不得他们哭爹要娘,立时催着骡马向张家村前进。

跑了百多米,杨幺押在马队之尾,掉头向默默向这边看来的刘家人喊道:“不可轻生,自家孩子还需自家养育!”

刘姓族长挥泪长笑,喊道:“姑娘放心,斧头湖边的儿女,终是要和水斗上一斗!”

杨幺带着孩童,哪里能走得快,方走了三四里路,上了一个斜坡,眼见得到了陈家村,忽听一孩童尖叫:“洪水来了,洪水来了!”

杨幺猛然回头,只见洪水已咆哮着涌到了斜坡底下,转眼就要冲上坡来。杨幺一狠心,几匹骡子各挨了一击重重的木铲,顿时向前飞跑,背上的孩童摇摇晃晃,一时怕一时吓,又哭叫起来。

杨幺催着马骡进了陈家村,凭着夜里传信时的记忆奔到村口一家门前,果然见得院墙边倚放着一个大竹盆,连忙取了下来,放在骡群边,又狂奔进周围几家,一眨眼就集了六个竹盆,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此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却是刘家一个男孩子追在身后,见杨幺回头,急忙说道:“要找竹盆么?还要几个?”

杨幺喘道:“还要两个就好!”那男孩虽是面色苍白,却手脚利索,立时取了两个。杨幺则在院墙上又取下晒着的几圈草绳。所幸乡下人家都有此两物,取之极快。

杨幺让孩童一人坐一盆,将六个婴孩自己带了两个,其它分给四个年长的两男两女。又将草绳连结,牢牢绑在众孩童身上。

此时,水已经冲进陈家村,众骡马早已四散逃命。杨幺眼急手快,一脚踢在仍纹丝不动的大青屁股上,在它奔开前顺手捞过她背上的一个水葫芦,向竹盆里一跳。

洪水转眼间扑了进来,将竹盆冲得七倒八歪,浪头翻滚,打得众人全身湿透,杨幺只觉得腰上被草绳勒得巨痛!倒吸一口凉气,竭力稳住竹盆,吼道:“稳住,就当在湖里坐小船!”

也算是老天开眼,包括杨幺在内皆是未成年的孩童,个个体轻,又都是水边船上长大的。那七个大孩子均是一脸痛苦,人人手下却不含糊。八个竹盆里虽在惊涛骇浪中起起伏伏,惊险万状,却仍未有翻盆之事。可怜那些婴孩虽未落水却因疼痛惊吓哇哇大哭!

洪水来势虽猛,忍过了浪头却平缓下来,杨幺此时方能抬头四顾,只见陈家村早已被埋在水中,不见了踪影,便是那十几头骡马和大青也无影踪。四周连树都没有一棵,只是白茫茫一片水色。

杨幺此刻只觉得眼眶一阵潮热,几乎也要哭了出来。只是强忍着,清点人数。七个孩童和六个婴孩俱在,并无一个落水或流失。杨幺松了口气,唤着众孩童聚拢过来休息。她看看天色,却仍是阴暗,不由得疑惑起来,自言自语道:“怎的天还未亮?”

却听得一人接道:“姐姐,怕是要下雨了!”却是那帮忙寻竹盆的男孩。杨幺呆愣愣地看了看天,暗道一声晦气,早不下晚不下,洪水来了方才下雨。只看天上乌云密布的样子,怕是有一场豪雨,自家这些人的性命可就难说了。

她按捺着不安,微笑着问那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只觉得这孩子唇红齿白,面色白净,竟是有些眼熟。

“姐姐,我叫刘长净,我十岁了。我爹爹是刘云天。”男孩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又指着其它几个孩子道:“他们都是刘家长字辈的,都是比我小的隔房弟弟妹妹。”又指着杨幺盆里的一个婴孩道:“她最小,还没有取名,是我的隔房堂哥的女儿。”

杨幺正愣神想着刘云天是谁,忽地灵光一闪轻呼道:“你是族长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几分相似。”

刘长净有些腼腆地笑了,正要说话,那未取名的婴孩突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杨幺急忙将孩子抱起,哄了又哄,摇了又摇,却全无一点反应,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刘长净推了推杨幺,小声道:“姐姐,她是饿了。”

杨幺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却听得几声怪响,不由得苦笑,却原来是她自家肚子在叫。此时正是早饭的时候。人人急着逃命,哪个又吃了饭?其它几个孩子都喊起饿来,杨幺正没奈何处,忽然记起背上的包袱,急忙解了下来。

所幸包袱布甚厚,里面的衣服和干粮都未受潮。杨幺将剩饭锅巴细细分开,团成八十个小小的饭团。又从身边摸出水葫芦,放在一处。

杨幺拿起衣服正要撕开,却有一个物什从衣服中滚了出来,杨幺拾起一看,却是一个小布囊,里面的油茶小白花早已干透。

杨幺一喜一悲,喜的是这玩意实是和已有缘,若不是夹在衣服中带了出来,只怕已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悲的是,此番危险不知结局如何,不知是否还有性命再见那赠花之人。

杨幺定了定心神,把小布囊放入怀里,大声道:“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我们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所以,这些干粮和水都要省着用。长净,你把这七个饭团分给弟弟妹妹。”又把衣服撕开给六个婴孩包上。

杨幺方分了饭,自己顾不得吃,取了一个小饭团掰开两半,一半在嘴里嚼碎了,一口一口哺到了手中婴孩嘴里。哺完后,抹一把额上的汗,抬头一看,刘长净和其它三个年长孩子都未曾自己先吃,学着她正给身边的婴孩喂饭。

杨幺忍着心中的酸酸涩涩,又递了四个饭团出去,却被刘长净退回了两个,只见他认真说道:“三岁以下的弟妹们一人半个,我们一人一个,我和他们三个喂了半个,还有四个半个,所以,只要分给我们两个就好。”说罢转头道:“三妹妹、四妹妹、五弟弟,是不是这样?”

那几个孩子齐齐点头,答道:“二哥哥说得对!”便是其它几个孩子也都跟着胡乱点头叫好。杨幺摸了摸刘长净的头,干涩地说了句:“你们都是好孩子。”便低下头去给另一个婴孩哺饭。眼泪却终忍不住悄悄流了下来,滴在那婴孩的嘴角边。

稍稍安慰了一下肚皮,杨幺想带着孩子们向张家村漂去,却完全分不清方向,此时太阳躲在乌云之后,道路田地房屋都不见踪影,哪里有东西可作参考?

杨幺看了看天色,咬了咬牙,也不管方向,只向着隐约有点绿色的地方努力划去。她手中只有一把木铲,转手给了刘长净,赤手在水中划动,先时盆行甚慢,不一会儿渐渐快了起来,回头一看,却是四个年长的孩子正随着她一起用手划船,那木铲却到了其中最小的女孩手里。

杨幺微微一笑,唱着村里人划船惯常用的号子,指挥着四小一起向前划去。等他们一脸惊喜地看清楚那隐约的绿色竟是一棵伸出水面约五尺的大树树冠时,大雨开始下起来了。

有了希望,孩子们都积极起来,便是被族兄命令休息的三个五六岁孩子也奋力划水,八个竹盆终于在开始有积水前躲进了茂密的树冠下。

孩子们纷纷欢呼起来,杨幺的心却仍是沉重,斧头湖附近生长有如此高大茂密的大树之处并不多,一处在王家村口,一处在李家村口。还有一处在张家村口,若是前两者,都和张家村离得太远,而她又实在不相信有如此好运到了张家村口。

而且,杨幺阴郁着脸抬头看了看天,如果闪电打雷,在这棵树下就如同送死一般。

第二章同甘共苦

不知过了多久,雨仍是下个不停,雷电却没有出现在天空中,杨幺担心的事还未发生。

竹盆里积的雨水却慢慢开始多了起来,杨幺与孩子们只得一点一点用手把水捧出去。等得杨幺双手已经完全麻木,八个竹盆已经有四个有下沉的趋势时,雨终于停了。杨幺和孩子们此时已没有力气欢呼,只是趁此机会把积水全都排了出去。

杨幺呆呆地坐在盆中,仰望天上的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来却是星光点点的天空。他们已经困在水里一天了。

“姐姐,你不用担心,星星这么亮,这么多,明天会出太阳的。”刘长净安慰着杨幺,却让杨幺苦笑了起来,原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孩子沉得住气。

又分食了一次饭团,杨幺让孩子们都倚在树干边休息,虽是衣裳全湿,多亏七月间温度高,乡下孩子长得粗壮,倒不妨事。她牢牢抓着草绳,防止孩子们一个不小心顺水流走。

累了一天的孩子们很快入睡了,只有刘长净强捱着,非要陪杨幺守夜。杨幺感叹刘家人教养后代如此成功的同时,低声安抚着他,让他慢慢入睡。

长夜漫漫,杨幺一身又累又痛,却不敢入睡,她捱着眼皮,看着天上的星光,正恍惚间,忽听远处的水面隐隐传来人声,杨幺腾地半立,大声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孩子们顿时惊醒,都道是来了救兵,纷纷叫了起来,慢慢地,声音近了些,杨幺听起来,却是两三个孩子的哭声。

此时刘长净们也停下叫喊,面面相觑。杨幺没料到来的不是救兵,也是落难之人。虽是沮丧,却也有些兴奋,连忙大叫道:“快过来!”

随着水声和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一根长长的横木出现在杨幺的视线里,木桩上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两个五六岁的男孩,横木边有个人影推着这木桩慢慢向他们靠过来。

杨幺听那三个孩子哭得格外凄惨,水中那人似是体力不济,游得极是缓慢,杨幺一时顾不得,解开身上的草绳,将绳头交给刘长净,跳入水中,向横木游去。

待得她来到横木另一边,推着木头前进时,速度顿时大增,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树下。刘长净早已安排妥当,帮着杨幺将三个小孩从横木上抱到竹盆里,又自作主张分了三个小饭团给他们。倒是省了杨幺许多精力。

三个小孩已经是又饿又累,狼吞虎咽吃完后,缩在盆子里睡着了。

杨幺这会儿方有时间去看那倚在横木边休息的水下人。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微微笑的黑眸,不由又惊又疑又喜,来人竟是张报宁!

“你怎么在这里?”杨幺不由问道:“难不成张家…”按时间算,张家应该能赶得及上山。

“姑娘放心,张家必定安全。”张报宁伸手接过刘长净送上的饭团,细细嚼着。杨幺见他脸皮浮肿,唇皮发青,知他在水里泡了一太一夜有些脱水,忙取了水葫芦给他,却被张报宁谢绝:“有饭团就好,这些留给他们吧。”

杨幺慢慢缩回手,强作欢颜问道:“这三个孩子是哪村的?”

张报宁似是恢复了些力气,游近杨幺,要把她托到竹盆里,却听杨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到横木上去说话,莫惊了他们。”又回头向刘长净交待:“长净,你且守着。”刘长净看了看杨幺与张报宁两人,点头应是。

杨幺与张报宁借力翻上了木头,跨坐于上。张报宁扫了一眼众孩童,黯然道:“他们都是刘家的?”

杨幺鼻子一酸,强忍着哽声道:“一时赶不及,只带了他们出来。”

张报宁仰头看天,微闭双目,突然说道:“好亮的星星。”

杨幺自顾自地答道:“嗯,明天会出太阳。”不经意抬眼,瞥见张报宁的眼角似有点点泪痕。杨幺恍惚间仿佛回到六年前,那青涩少年在与自己斗嘴后仰面望天,称赞月色时,眼角是不是也流下了她没有看见的泪水?

杨幺一时又悔痛当初的刻薄,强打精神问道:“你为何没随张家上山?”张报宁转眼间已经恢复常态,只是声音有些暗哑,答道:“出村后遇上被姑娘告警的陈家人,他们惶急中绕了远路,与我相遇时被洪水赶上,现在生死不明,我抓了浮木,护着身边的三个孩子,已是在水中漂了一天。”

杨幺乍闻噩耗,想着陈家几百人的性命,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眼看着要向水中滑落,多亏张报宁坐得近,眼急手快,一把将她扯住。

杨幺伸手扶住张报宁的胳膊,不由得垂泪道:“陈家七十多户,三百余口人…”

张报宁长叹一声,勉强劝道:“都是水里生水里长的,便是洪水里也定能逃出生天。姑娘,杨家妹子,你切莫过于伤心。”

杨幺点点头,突然想到一事,不由抬头问道:“张大哥,你不随张家上山,反而出村,莫不是——莫不是——”

张报宁点头笑道:“杨家妹子你跑得真快,又骑着骡马,我两条腿终是没赶上。”

杨幺此时只能哪里说得出别的话,只喃喃道:“多谢你还来寻我…”

“妹子说哪里的话,你不顾生死连夜示警,若没有你,斧头湖边几千口人早就葬身水里了。我不过是帮着你一起给陈、刘两家带路,又算得了什么?可惜我无能,没能帮得上陈家。”

杨幺连连摇头道:“张大哥,你不知道,我半路上不知多少次想扭头就跑,自已逃命要紧,我实在是顶无用的一个人。你连马都没有,后面就是洪水,居然出村来寻我,是我带累大哥了。”

张报宁见杨幺又愧又悔的样子,不由握住杨幺的手安慰道:“妹子说这话,是瞧不起我了?你一个女子尚能义字为先,我堂堂男儿反不能如此?”突地又笑道:“再说了,咱们两家日日斗争不休,处处要分个高下,要是我家长辈知道我胆小怕事,临阵脱逃,怕不把我的腿都打断?”

杨幺听他如此一说,想起张阿公要强的样子,不由卟哧笑了出来。一抬头,看见张报宁有些愣愣的神色,想到他到此时仍未认出她是当初的奸滑小丫头,不禁又是一笑。

张报宁醒过神来,一时想到她姓杨,待要收回与杨幺相握的左手,一时又舍不得,只觉得如此女子实在是难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间,嘴里却不自主地问道:“妹子,你多大了?”

杨幺一愣,顺口应道:“我今年满十二了。”心里却想,张报宁如今应该已是十七八岁了。

张报宁先时一愣,“妹子看起来倒像十四五,却原来还小。”心里却是一喜一愁,喜的是年岁相差不大,愁是张杨两家百年世仇,不得通婚。虽说近年来暗地里与杨家人有些接触,但也只是年轻一辈自家的想法,长辈们哪里又肯丢了祖宗的规矩!

张报宁转念间突然看到树下睡得正香的十几个孩子,顿时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家一耳光,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真是无能无用至极!

第三章劫后余生

天边渐渐泛白,张报宁振奋精神,借着晨光一看四周景色,大喜道:“妹子,如今我们正是在张家村口!”

杨幺又惊又喜道:“张大哥,你能确定?”

“我打小在这棵树下玩耍,哪里又会认错?妹子,由此树向南越过张家村,再向东十里便可以看到钟山南脉。我们家就是从此处避难的。”张报宁话语间难掩心中的兴奋,一边说话,转头微微地向杨幺笑着:“杨家妹子,我们有救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杨幺看着张报宁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脸和弯起的嘴角,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从他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当初那个暗藏煞气的少年?

杨幺与张报宁将孩子们唤醒,讲清了情势,又将食水取出分食。杨幺领着刘长净等几个孩子在盆中划水,张报宁弃了横木,不顾杨幺拦阻,下水推动盆队前进。

待到太阳快落山时,众人终于接近了陆地,离钟山还有两里地的样子,便有四五个竹筏围了过来,领头的男子欢喜地叫道:“孩子们,这边来!这边来!”

杨幺与张报宁一见大喜,杨幺叫道:“张报辰!”张报宁叫道:“小四!”来人正是张报辰!

杨幺细细打量着他,半年不见,他愈发高壮了些,十二岁的孩子眼神里竟有了些刀锋般的锐利。

只因张杨两家少年的抢水抢鱼时,常有人观战,张报宁见杨幺认得张报辰也不以为意,便是张报辰也没认出杨幺,只顾得探视张报宁,面上大喜若狂,嘴里却埋怨道:“小宁哥,你真是吓死我们了。二哥这两天水米未进,三姐也一直哭!”

张报宁笑着告饶,只听得张报辰说:“只有阿公,说你定是会回来的。”又憨笑道:“我夜里却悄悄听他自言自语,说孙子里唯一一个长脑子的要是死了,他也不要活了!”

说笑着,众人已靠了岸,入了山中,见着在一处地势平坦的地上树林尽被筏倒,清出一片空地,用树木搭起了几十座小木屋,人群来来往往,生火造饭,医治病者,虽是简陋,却让他们这些逃难者觉得万分心安。

杨幺悄悄扯了扯张报宁,走开几步,轻声说道:“张大哥,我要去钟山北面寻族人,陈家的这十几个孩子,还请你照顾几天,我一找到地头,马上来接。”

张报宁看着杨幺,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却听得张报辰在一边道:“你就是杨家派来报信的那位姑娘?真是多谢你了。我知道杨家、李家、王家等几个村子在那边山上也有营地,你且先在我家歇歇,我找人替你送信过去,可好?”

杨幺素来知道张报辰厚道,哪里会不信他,正要点头说好,张报辰突地又道:“对了,阿公一直说要见你一面,当面致谢,你可更不能走了。”说罢,笑嘻嘻向不远处一个年轻媳妇叫道:“大嫂子,麻烦给小宁和这位妹子找个地方歇歇,吃些东西,呆会一起去见阿公。这些个孩子领到咱们家一起去吧。”

刘长净几次叮嘱杨幺早来接他后,领着弟妹依依不舍与杨幺告别。张报宁和杨幺被张家的长孙媳领到一间小屋边,见里面人多,也不进屋,只靠后墙坐下,各捧了一只竹筒喝着热粥。

杨幺见那年轻媳妇虽是办事周全,却颇为骄慢,对张报宁生还全无一点欣喜之色,心中便有些了然。

待得周围无人,她看看张报宁面无表情的脸,轻声笑道:“张大哥,若是我回了杨家,我可见不着你了,你说咱们两家非得较这个劲干嘛!”

张报宁脸上微微一动,神色缓和下来,见她说得有趣,不由得笑道:“你说得是,我倒是想多留你几天,却总是有分别的时候。”细细看着杨幺的神色,又道:“你若是常在咱们家就好了。”

杨幺见引得张报宁换了心情,心里欢喜,一时也未察觉出他言下之意,一边喝粥,一边叹道:“别说我哥哥、姑姑正担心我,就是你们家,看着我一个姓杨的,哪里还能让我常在?”

张报宁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个人影狂奔而至,一把将他扑倒在地,抱着他的肩膀大叫道:“死小宁!吓死老子了!色迷心窍,非要去追那个杨家女人!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这张报月看到张报宁,欣喜若狂,嘴里可劲地胡说八道,两只拳头直往张报宁身上捶,直打得张报宁歪嘴斜脸,一脸痛苦,只是那眼中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这位就是杨家妹子吧?”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杨幺背后响起,她回头一看,却是张报阳站在她身后微笑,一头汗水,手上还有污泥,显也是急急赶来:“我二哥就爱胡说八道,还请妹子你莫和他计较。”

杨幺方是第一次近看张报阳,心中不由暗暗赞叹,个子怕只比张报宁、张报月差了两线,腿直腰长,容色娇媚却不过于艳丽,气质英武却不过于刚强,又想起她那敢想敢做的性子,心里竟是十二分的喜欢,只觉得杨家下德远远不及,只有下礼倒还可相较一二。

杨幺心中喜欢,面上自然亲热起来,爽声笑道:“你便是张家的报阳姐姐罢?妹子这厢有礼了。张二哥和小宁哥兄弟情深,妹子羡慕都来不及,哪里会计较?”

杨幺辗转近五十里,不顾性命夜驰报信,救得了斧头湖沿岸几千口人的性命,张报阳这两日在上山避难的村民们嘴里听了无数遍,心时已是万分佩服。待得见面,见这英雌容貌不俗,又有了七分喜欢,没想到性子也是这般爽利,那喜爱更是有了十分,忙将手上污泥在身上擦了擦,上前握着杨幺的手道:“好妹子,咱们别理他们,阿公急着要见你,你且和姐姐来。”

杨幺正要举步,突然想到当初隐瞒自家身份之事,若是被张阿公发现,后果却是难料。转念一想,如今连张报辰都认不出她,又何必害怕,再说,她毕竟于张家有恩,便是认出来,也不至如何。

杨幺心下一定,便挽了张报阳的手,却听得张报宁在背后急叫道:“小阳,她方十二岁,年纪小,你且帮着在阿公面前周全些。”

张报阳卟哧一笑,回过头去打量张报宁,嘻笑道:“小宁哥这般着急,难不成倒是让二哥说中了?”张报宁更是在一旁嘲笑不已。

若是平常女子此时已是羞死,久经考验的杨幺却哪里会怕这些阵势,只是心中感激,大大方方笑着向张报宁道:“多谢小宁哥了。”说罢照旧牵着张报阳的手,不急不缓而去。

“杨家这丫头倒真是难得。”张报宁目送两女离去,调笑两句后话锋一转:“不过,张杨两家不得通婚,你还是趁早死心。切莫和小阳一般痴傻,平白惹阿公生气。”

张报宁苦笑一声,躺倒在草地上,喃喃道:“我能不死心么?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敢问…”

张报阳一路上正想与杨幺多多亲近,偏是事多人杂,得不了空。这营地初建,百废待兴,哪里少得了趁手的工具?逃难时又能带出来多少?只好轮着使用,她便是负责各色工具调度分配,正是大忙人一个!

杨幺一路上见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寻张报阳,又见她小小年纪,却调度得当,怕是天生的管家能手,不由笑道:“谁家娶了姐姐,日子定是要越过越兴旺的。”

张报阳笑了出来,转眼神色却是一黯。叹了一口气。杨幺知她定是想起杨岳,正要分解,却看见张报辰在前面喊道:“三姐,你且去忙你的,这位妹子我领着去见阿公。”

张报阳虽是奇怪,也未多想,笑着与杨幺作别而去。

第四章旧友重逢

张报辰领着杨幺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僻静处,突地回头站住,细细打量杨幺:“杨家妹子,你——你可是幺妹?”

杨幺卟哧笑了出来:“我还道你认不出我来了!”从怀里摸出小布囊道:“看!”

张报辰大喜,禁不住要上前给杨幺一个熊抱,忽又觉得杨幺如今已生得婷婷玉立,再不似当初干瘦的小丫头样子,这番动作怕是不妥,不由缩回手来,手足无措,面上已经红了。

杨幺向来极喜张报辰的纯然,见他着窘,哪里忍心,上前一步,踮起脚来轻轻抱住张报辰,头搁在他的肩上,拍着他的宽背道:“报辰,许久未见了。”

张报辰小心翼翼地拥着杨幺,吭吭哧哧道:“我,我偷偷到你们家的营地里看过,却没找着你,我还以为…”

杨幺卟哧一笑,抬头道:“你就这么小看我?”

张报辰松开手,摸着头笑道:“如今可不敢小看了,在咱们这方圆百里,你的名头可是比你哥哥都响亮了,妹子,你真是好样的!”

杨幺抿嘴一笑,正要答话,张报辰又愣愣地说道:“妹子,你生得真好看,没想到你病好了,不但身子长高,样子也变了。”

杨幺不由得伸手摸脸,却从脸上摸下一手污迹,啐道:“胡说什么呢!一脸脏兮兮,也能叫你看出个美人来?白叫我欢喜一场!”

张报辰见她不信,忙伸手去替杨幺擦脸,一边说着:“我没骗你,真的,你的眼睛以前小眯眯,现在又大又亮…”只是他的手也不见得多干净,越帮越忙,只是那急红了脸的样子,让杨幺好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