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发泄完毕,杨幺慢吞吞起身,把衣服穿上,不情不愿地走出洞来,方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一边,顿时把她吓得尖叫,转头就要向山下奔去,却被一只微暖的手一把扯住,“幺妹!”

杨幺听得这声熟悉的叫唤,顿时松了口气,回头瞪着黑暗中的杨岳埋怨道:“你跟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想吓死我啊?”

杨岳抓着杨幺的手,叹了口气,说道:“我方才的嘱咐都白说了,你一个姑娘家半夜跑上山洗澡,怎的半点也不怕?以后切切不可如此。”

杨幺嗔道:“累了一个白天,又有谁不睡觉守在这地方的?怎的自打你回来后,没一日不忧心的?以后切切不可如此。”说罢,嘻嘻笑了起来。

杨岳见她鹦鹉学舌和自己调笑,虽看不清她黑暗中的脸,但扑鼻都是清新的水气。想到她方才在洞中乱叫的话,手里感受着打小看惯了的细腻肌肤,他不过二十未到的青年,正是初解男女之事,情欲萌动的时候,兼且在潭州城里经了一些事,心里对这妹妹已是不知如何看待,此次回来难得与杨幺交心,越发对杨幺下了心思。

深沉的夜色下,杨岳积聚的思绪翻了上来,也不知怎的,晕头晕脑控制不住,手上一使力,将杨幺紧紧抱入怀中,低下头去,颤抖着吻在她湿漉漉的耳垂上。

滚烫的吻顿时把杨幺激得全身一抖,久违而又熟悉的男性气悉包围全身,几乎让她软了下来,但全身的毛孔同时张开,汗毛直竖,一想到抱着她的人竟是自家这肉身的嫡亲哥哥,便觉胆寒。她虽是用了下作手段,只不过是为了生存,牵制杨岳,却从无实在乱伦的心思。一时的心神摇荡全都变成了冷汗流了出来,顿时手上用力,一把将杨岳推开,转身飞奔而去。

待得娇躯离怀,杨岳立时清醒过来,急得在背后大叫:“幺妹、幺妹,是哥哥错了,哥哥再也不敢了,幺妹!”哪里却叫得住。杨岳心里惶急,本有的一身本领半点使不出来,眼见得杨幺渐行渐远。

杨幺全身发抖,牙齿打战,踉跄着跑在路上,嘴里喃喃叫着:“报应!报应!”脑中瞬间回忆近两年来暗中设计,不避嫌疑,耳鬓厮磨,种下了祸根,若还如当初计划般心里疏远于他,自然能保住两人兄妹关系,只怨她如今识得杨岳对自家的诚意诚心,幡然悔悟,与之亲近,方惹出如今的祸事!

杨幺躲在路旁树丛中,待得杨岳追过,前思后想,难以决断,犹豫不决中走回泉洞。

杨幺见得洞中火正旺着,叹了口气,取了粗枝架起手中湿衣,在火上烘烤,自家躺在一边,瞪着洞顶发呆。

待得天明衣干,杨幺站起来收拾衣物,一咬牙,打算自行离去,避开这祸事,再不回这杨家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决心已下,杨幺当即下山,却不料,在路上被姑妈杨平泉接个正着,杨幺不敢露了破碇,连忙上前笑道:“姑妈,怎的这么早?”

杨平泉缓缓走到杨幺面前,微笑道:“幺儿也这般早。”说罢牵起她的手,一边向山下走去一边说道:“今儿你就要出发,正巧也让姑姑看看你。”

杨幺心里佩服杨平泉,虽然知道杨平泉待她不如待杨岳亲,仍是恭敬地道:“是,姑妈。”

杨平泉停下脚步,抚了抚杨幺的脸,看着山下斧头湖处处积水的土地,说道:“幺儿也知道,杨族的东屋是长房,西屋是原来的老钟家,因为百年前,杨夫人牺牲幼子换了钟家一点根苗,我们家为了报恩,改姓了杨姓。杨钟两家世代联姻,族里的人也是对我们另眼相看。”杨平泉突然向杨幺眨了眨眼睛,笑道:“姑妈说这些,不过看着这两日张杨两家的和睦有些感慨罢了。”

杨幺鲜少见得杨平泉如此轻松写意的模样,暗道不知她遇上何等好事,陪笑道:“侄女听着呢。”

“幺儿是个俊俏聪明的女子,但需知道,这世上阴阳相合,本是天理,女子慕男子德能,男子慕女子贤淑,方得相求相合,俗语‘嫁夫嫁德,娶妻娶贤’便是这个意思。但品德一物,于细微中虽可见,遇大节时方能显,最是难测。而才华容貌才却是一眼便知,又足以娱人耳目,也怨不得人人趋之若鹜。”

杨平泉顿了一顿,看了杨幺一眼,续道:“这世上的规矩,男子或能妻贤妾美,兼收并蓄。女子却无此能耐,如能选和一个诚心待已的男子已是难得。只是这‘诚心’两字,年轻女子哪里又省得?便是由得父母作主,怕也是难得如此,左右不过是过日子罢了。”杨平泉说着,神色间不觉有些迟滞,嘴里的话又慢了下来。

杨幺听得她绕来绕去,说了半晌,仍是没个结果,见杨平泉又停了下来,只得耐心等在一旁,待得杨平泉回神,又道:“若是有了机缘,能日日相处,或许能觅得有诚意之人,却碍了男女大防,又变化不定。算来算去,女子的终身却是实在难说。”杨平泉停下脚步,缓缓道:“幺儿,你说这世上的理是不是这样?”

杨幺完全不明所以,她思量着杨天康已经定亲,总不会再让她嫁到东屋里去,迟迟疑疑道:“姑妈是担心我和张报辰一路同行不妥么?他是个老实人…”

杨平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你且好生去罢。你是有福的,只记着我这番话等着便是了。”

杨幺糊里糊涂,见她不肯再说,只得离开,此时,她已经下得山来,走在杨家后村,正思索间,忽地听得有人叫她:“幺妹!”抬头一看,却是张报辰。

“幺妹,玄观大哥已经在村口等着了,我寻了你半晌,我们快走。”

张报辰抓起杨幺的手,就往村口奔,杨幺哪里挣得开,只得一路去了。

村口候着一马一车,马是高头大马,车是雕漆宝顶四轮车,玄观一身青衣道袍,头戴黄木道冠,背结七星长剑,显也是清理过了。骑在马上,配上那上品的容貌,倒真是飘然如仙,见到两人匆匆而来,笑道:“岳三弟和张大哥都已经上路了,咱们这队最慢,还不快上来?”

杨幺爬上马车,还未坐端,车子已经动了起来,差点让她跌个跟头。她坐在车中,只觉得气闷,想起杨岳不声不响地走了,又难受起来。虽是一夜未睡,车上被褥俱全,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此时,玄观忽然将窗帘掀起,探头进来,轻声问道:“四妹妹,你可是又闹脾气了?怎的又恼了岳三弟,逼得他不言不语地赶着走了?再没有见过你这样难侍候的妹子。”

杨幺气得瞪眼骂道:“怎见得就是我逼他的了?既是如此,也不关你的事!”

“张、杨两家的地盘里,便是长辈们也多是听他的。除了你,他还能受谁的气?罢了,我也懒得说了,他自家养大的妹子,是好是歹也得受着不是?喏,这是他留给你信和干粮,没见过这样的,难不成我就会饿着你不成!”

杨幺急忙爬到窗边,一把抓过信和装干粮的荷叶包,便要看信。玄观那厮又趁势凑在她耳边极轻声地笑道:“好歹我也是你表哥不是?连声谢都没有么?”

杨幺横了他一眼,一巴掌盖在他伸进来的脸上,用力推了出去,也不管他反应如何,转手便放下窗帘!

杨幺拿着信,翻来覆去摩挲着土黄色牛皮纸做成的信封,呆了半晌,狠狠扯了封口,却见那信中只是薄薄一张自制的竹纸,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漆黑大字:“誓不再见!”

第一章初历乱世

看得这四字,杨幺胸口一口气顿时接不上来,昏头转脑,颤抖着把信捧在眼前反复看了又看,又在牛皮信封袋里再三摸索,到最后将信封内侧整个翻了出来,抖了又抖,终是再无其它。

杨幺仰躺在马车上,左手慢慢将信纸握成越来越小的纸团,忽地蹦了起来,却重重撞在有半人身的车顶上。马车顿时被她撞得一阵摇晃,杨幺抓起荷叶包的干粮,从窗口用力掷出了马车。

张服辰和玄观俱都探头进来,只见杨幺瞪着双眼,恶狠狠用力将手上的纸团撕成粉碎,扔到一边,抓过被子蒙头就睡。

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多问,直到入夜时分进了平江县城,玄观设法寻了处宅子,停下了马车。

杨幺冷着脸下了车,心里却只是煎熬。待要去寻杨岳,又怕那逆伦的恶事,待要依了这信上所说再不相见,偏又已经在杨岳身上寄了许多情谊,将他当作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一时之间哪里又收得回来?她自家原也存着这绝离的打算,却没想到杨岳做出来,却是这般让她伤心!

这落脚的宅子似是个官宅,雕梁画栋可见当初的风光,虽是处处有水渍,显是被水泡过,却被收拾得干净整齐,只是人踪稀少,想是原来的主仆俱是逃难在外,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者奉上三菜一汤,并一桶碎米煮成的饭,便出去侍候骡马牛车了。

杨幺默默吃着晚饭,张报辰几次唤她,都没有听得入耳,吃完后自顾自地回了分给她的睡房,勉强撑着躺到床上,便已是全身无力。

玄观吃完饭后,出门办了些私事,回到宅中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杨幺房中探问,却瞅着一个人影闪进了杨幺的房门,他微微一笑,自回房中安歇。

张报辰轻轻推开没有关死的房门,走到床边,借着烛光看到杨幺睁得大大的双眼,不由劝道:“幺妹,你平日老是说我死心眼,如今又有甚事,值得你如此伤神?”

杨幺此时比早上要好了许多,见张报辰来劝,慢慢起身,靠在床边,轻声道:“报辰,你且陪我说说话儿,可好?”

张报辰点点头,坐在床边,问道:“你想说什么?我总是陪着你的。”

“报辰,你和我说说,当初你知晓他是个男子时,怎生死的心?”杨幺看着桌上的烛光,幽幽道。

张报辰一愣,摸摸头,回忆道:“我也没甚办法,再难受,他是个男子,总是不可能,心自然就死了。”

杨幺呆呆地看着张报辰,喃喃道:“是啊,总是不可能的…”趁着张报辰不注意,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问道:“你如今日日要对着他,心中也不难受?”

张报辰裂嘴一笑,爽快地答道:“他一身男子装束,又是那样英气,没有一点女子的样子,完全是另一个人,我只当他是大哥,哪里会难受呢?”

杨幺听到此处,也不由笑了起来,握着张报辰的手道:“报辰,真是谢谢你了。我若是似你这般直性子,倒真是好了。”

张报辰双手握住杨幺的左手,诚恳道:“妹子,虽不知是什么事,你若知是不可能的,也就放手罢。没得累了自家的身子。”

杨幺点点头,张报辰见她有些困倦,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突地回头,踌躇半晌又说道:“妹子,你若是没有中意的人,到你满了十五,我们就成亲吧。”

饶是杨幺历世已有几十年,也不由被张报辰这句话惊吓到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弹了起来,瞪眼叫道:“你说什么?”

张报辰素来怕她,顿时倒退了一步,看着杨幺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这几日我细细想了,那日小岳哥虽是说,将来要将你嫁给杨天健,但他一向疼你,怎会如此?定是推脱之辞。我…我虽然不是那样中意你,但还是很中意你,所以,我们…嗯,我是真的中意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幺耐着性子听他结结巴巴说完,抓住枕头向张报辰劈脸丢了过去,骂道:“见你的大头鬼了!什么这样中意,那样中意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心里有个喜欢的模样儿,你想着没指望了,恰好身边有我这个看着顺眼,性子合得来,长辈们又喜欢的,也就不管自个儿喜欢不喜欢,闭着眼娶了就是!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张报辰一时点着头,一时又连连摆手,急急地道:“妹子,我…我是喜欢你啊。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女子里除了我妈、我三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杨幺呸了一声:“你蒙你自己呢!我问你,若是有个和玄观大哥扮上装那样品格儿的女子,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张报辰吞吞吐吐道:“你不是和我说,那都是扮戏么?我想着,世上也是没有那样的女子的…你说得对…”

杨幺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门大叫道:“你这个笨蛋,还不给我出去!再说这些混帐话,我就真生气了!”

张报辰哪里还敢呆,一边说着:“妹子你消消气。”一边赶紧溜了出去。

杨幺瞪着关上的房门,喘了几口粗气,平静下来,只觉得多想无益,到底是累极,便慢慢睡了过去,便是耳边隐隐的轻笑声也未听见。

第二日清早,三人上路,杨幺沉着一张脸,一头钻进车里蒙头大睡。张报辰小心赶车,玄观还是潇潇洒洒地骑着马,出了平江县城,挥鞭笑道:“此去潭州,有半月的路程,杨家叔父和杨雄大哥正等着我们呢!”

一路上,张报辰再未敢提起成亲一事,杨幺心里却颇为不安。张报辰虽然纯然,却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他若是一意孤行,张、杨两家的长辈定是乐观其成,便是姑妈也未必不和玄观一样的心思。

杨幺历来就有远走高飞之心,因着没半点立身之本一直未敢妄动,只是攀附杨家,后又因着杨岳真心,便想终有他护着,全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世事百变,杨岳绝离,报辰相逼,局势虽危,凭着她的手腕,与之周旋未必保不得平安——杨幺独自踏入潭州城北大门的时候,冷笑着自言自语道:“何必如此!姑奶奶不侍候了!”

她本是极独的性格,难得亲近一个人,如今既是不能依赖杨岳,也狠下一条心要历一回世,免得日后处处受制,便也不管自家世事不明,寻个空子从玄观的庇护下跑了出来。

潭州,湖广行省大镇,是长江中游各地连接泉州的必经之地。杨幺前世常游此地,虽光阴倒流,世态全非,但仍是让她生了一份亲近之感。

杨幺看着颇为巍峨的城门楼,也不管门前多少门卒盘查,径直走了过去,如前几日在其它县城一般,那门卒们哪里管她,早散了坐到一边聊天打屁,见着有些体面的方上去奉承一二,得些赏银。

杨幺走在潭州城的北城区,自湘江水面吹来的凉风轻巧地跃过城墙,有意无意撩起她的裙角后,又将满地的梧桐落叶扫了个旋儿,便得意洋洋地向城内匆匆奔去了。

湖广行省有湘、资、沅、醴四水流入洞庭湖,此次洞庭湖大水,湘水自然也被波及,临近湘江的潭州城北城区被淹没,城墙上尤有水渍。

但此时的潭州城人声鼎沸,繁华尤胜往日,便是北城多是贫民所居,仍是人来人往,小贩们担着小吃、旧衣、旧书、柴木、箩筐等物什穿行在小巷里叫卖。

杨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内里不过几件秋衣与冬衣,手上提着干粮包。怀中小花囊里塞着玄观给的五粒金豆,一边走着,一边慢慢观看城内景致。

她还是乡下女子打扮,扎着一根黑亮的发辫,一身绛色衣裙。布料虽然不过是寻常松江绵布,但那颜色却是她用杨相带回来的回回茜根,按着《农书》里的法子,染制而成。有钱人家尚且希罕,贫民里更是少见,平白惹来不少姑娘羡慕的眼光。

杨幺却浑没注意,她心智虽已在前世成熟,但今世所处的世界已是全然不同,说到这历世的经验其实也如白纸一张,她虽有自知,却仍未晓得厉害。

杨幺只顾游览街景,忽见得正街对方冲出一群人,顿时将人流冲开,人人走避,杨幺躲到一家屋檐下,只见百十来个目光呆滞,衣裳褴褛,赤脚蓬发的奴隶,踉踉跄跄地走着,枯骨样的脚腕上以铁链相连,铁链拖在麻石路上,哗哗直响。

这群人身后几个蒙古人挥动着皮鞭喊道:“你们这些驱口,还不赶紧走着,误了佛爷爷的日子,一个都活不了!”

皮鞭重重地砸在“驱口”们身上,赶着他们出门向城郊走去,原本脚步沉重的驱口们因着这痛人的皮鞭,突地加快了脚步,有个小贩一时躲闪不及,被撞到了一边,退到了杨幺身旁,此人身形极为高大,便是杨幺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只见此人不过三十左右,额高面方,身宽臂长,相貌堂堂,尤是面上常带微笑,叫人见之可亲可近。他肩上挑着一大捆土布,手持一个小面鼓,显是一个走街穿巷的小布贩,见杨幺望来,手抚头上斗笠,微微点头。杨幺不觉一笑,转回头去。

“驱口”们过去后,十几个蒙古武士趾高气扬,策马狂奔出了城门,身后一片人仰马翻,接着更有一些红衣番僧并一些高冠道士骑着高头大马,由一些小喇嘛、小道士开道,懒洋洋地向北郊而去。

此时,一个面目硬朗的少年靠在那布贩身边,低声问道:“徐大哥,这些番僧是哪里来的?”

徐大哥轻声答道:“你不知道么?武昌威顺王爷府里的拉章大喇嘛,看中了潭州城北门外的一块宝地,要建欢喜堂。”

“什么欢喜堂?”徐大哥正要回答,挤在一处的路人说道:“京城里的不都兴这个么?依我看,建了佛堂后,太一教的道观什么的也要跟着建起来了…”

“太一教?王爷宠信的玄观道士不就是太一教的么?听说他还是王爷灌顶师父的关门弟子?洪水不过方退了不到一月,听说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流民,怎的还是如此?那些民户哪里还有活路?真是作孽!”议论的路人顿时多了起来。

“什么活路,方才那些人就是失了地的流民,现如今成了王爷的驱口,赶着去建欢喜堂!”

杨幺不知怎的,脸上有些发红,正要悄悄退走,却发现那徐大哥也扯着少年走前一边,只听那少年说道:“玄观?徐大哥,这个玄观是不是就是你的师弟——”

“小倪!”徐大哥立时打断他,回头看了杨幺一眼,那少年顿时眼神锐利地瞪了过来,不料见得却是一个俊俏少女,不免一愣,眼光溜到一旁。

杨幺心中暗惊,没料到半路甩掉玄观、张报辰后,居然在潭州城里遇上了玄观的师兄。她暗暗观察徐姓男子,极是纳罕,心里嘀咕:这男子一身俗家装束,不是道士也不是喇嘛,难不成也是彭莹玉的弟子?

第二章南北白莲

正如杨幺所猜,这个布贩正是白莲教大弟子徐寿辉,他本是河南江北行省蕲州罗田人,以贩布为生,除主掌蕲州白莲教分坛外,往来于长江南北各地联络,今次正是带了最亲近的同教又是同村的小弟倪文俊一同来潭州办事。

此时天方亮,正是早饭时间。三人不约而同停在了路边的一个食摊边。这摊子似在自家的住房前摆着,四通八达,生意极好。夫妇两人加上一个十四五岁长得水葱般水灵灵的小姑娘,忙得团团转。

杨幺独自一桌吃着一碗酸辣米粉,徐寿辉和倪文俊坐在另一桌,叫了两碗肉丝米粉。湘地好辣,桌子上都搁了一碗通红的红辣油,任由客人自放。徐寿辉与倪文俊不算本地人,徐寿辉知道厉害不去碰这油,倪文俊却是个不省事的,一脸好奇倒了一点点,却被辣得双目通红!引得杨幺暗笑不止。

杨幺倒好这口,反嫌这辣椒不够味,一下子便将桌上剩余的半碗倒入粉中,看得倪文俊咋舌不已,那小姑娘笑着另盛了一满碗红辣油搁到杨幺面前。

杨幺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不免多看了小姑娘几眼,更觉她生得娇嫩无比,正在这时,街头突然大乱。

只见七八个恶汉拥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肥胖喇嘛,骑马冲到一家三口的早点摊前,挥着马鞭赶开众人,杨幺还不及将辣椒油放下,也被慌乱的人群带到了一边。

那喇嘛喊道:“刘福通,佛爷爷看上你家女儿是个好胚子,当得起拉章大师的供奉,你怎敢推三阻四不送进佛堂?”

那一家三口虽是一脸怒色,却倒镇定,只见那丈夫不过三十许人,身高体壮,走上一步回道:“秃昆大师,草民的女儿原是自小儿定了亲的,实在不能侍奉活沸!”

“放屁!这湖广地界是威顺王爷的投下封地,凡是这潭州地界的民户都是王爷的一人所有,拉章大和尚正是奉了王爷的命令采选佛女,别说是订了亲的,就是成了婚生了娃的,只要是佛爷爷看中了,也得赶着紧送进佛堂!”秃昆喇嘛骂道:“刘福通,你别不识好歹,潭州城里,佛爷爷统共就看上你女儿一个人,进了佛堂调教几月,若是入了王爷和大喇嘛的眼,你们家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刘福通气得浑身发抖,抗声道:“秃昆大师,草民既不是潭州之民,也不是王爷的驱口,而是河南颖川的民户,请了公文在此寻亲!”

“谁说你不是驱口?”喇嘛狞笑一声,一招手,一个壮汉从怀中掏出几张文书,顺手展开说道:“你好好看看,这是潭州路的户籍公文,你刘福通,刘木氏,刘云珠全是王爷名下的驱口!生死买卖全在王爷一念之间!”

“不用再和他们混说了,孩儿们,给我抢!”众恶汉手执刀剑,跳下马围了上来,围观的民众虽是颇为不平,却无人敢上前挡阻。杨幺站在人群中,暗暗摇头,余光瞄见那倪姓少年一脸恼怒,似要跳将出去,却被徐寿辉扯住。

刘福通见他们如此蛮横顿时大怒,抄起摊边的木棍便打。那刘木氏也是个女中豪杰,毫不畏惧领着刘云珠各执一件家伙与恶汉们打成一团。

不料这些恶汉似是知道这家人的厉害,分了三个缠住刘福通,其余五个却围攻两女,刘福通虽是抵挡得住,那刘木氏与刘云珠却渐渐了落了下风。刘福通见得情势不好,手上便有些乱了,被一恶汉瞅空下了黑手,左肩上立时被砍了一刀!

刘木氏夫妻情深,眼见得丈夫事急,拼着命便要冲过去,却把背心的空门露了出来。

只听得刘云珠一声惨叫:“娘!”刘木氏被一恶汉一剑刺中后心,顿时倒下,刘云珠扑了上去,嘴里只叫着:“娘!娘!”

刘木氏伤得极重,勉力抬手抚了一下女儿的小脸,又转头看了一眼目眦迸裂,厉声悲叫的刘福通,眼角含泪,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香消玉殒。

围观的民众顿时大哗,群情激愤,倪文俊哪里还忍得住,跳了出来,赤手向恶汉番僧们攻去,徐寿辉跺了跺脚,跟在他身后跃入场中。

倪文俊手下极狠,赤手夺了一恶汉的朴刀后,刀刀抢攻,不离敌人要害!不过十招,就一刀扎在恶汉的心窝,要了他的狗命!倪文俊狞笑一声,拨出刀来,也不管热腥腥的鲜血溅了一身,赶上几步,一刀砍在正与刘福通互攻的恶汉颈上,直把他的脖子砍成两段,颈动脉喷出来的鲜血,溅到了围攻众人的脸上,顿时惊叫声四起,人们四散而逃,乱成一片。

那喇嘛见势不妙,大骂一声,跳下马来,持刀参战。恶汉们除了一人押着刘云珠外,纷纷过来围攻。

杨幺看了看手中端着辣椒油,又看了看正抱着母亲遗体哭泣的刘云珠,再看看打成一团的倪文俊等人,借着四处乱奔的人群掩藏,溜到刘云珠身边,猛地将辣椒油劈脸倒在那恶汉脸上,趁着他痛得乱叫,一把扯起刘云珠,叫道:“你想拖累死你爹爹么?”拖着她便跑。

杨幺只往巷子里钻,一边跑一边问刘云珠:“你是本地人,赶紧找个地方躲着!”

刘云珠也是个醒事的,虽是仍在哭泣,却扯住杨幺,另寻了一个方向,在巷子里绕了几圈后,到了一无人的破窑空地,喘道:“这是废弃的窑场,平时无人会来。”

杨幺回头观望,见得无人跟来,将背上包袱塞给刘云珠,道:“寻一件衣服换上,把脸抹脏了,在此等着。我去找你的爹爹。”又将干粮袋放下道:“这是食物,你千万不要走开。”说罢转身就走。

待得杨幺回到食摊前,直被眼前的修罗场吓得惊叫一声,只见街上已空无一人,七个恶汉斜七竖八倒在血泊中,都已死透,那倪文俊此时正追在奔跑的肥胖喇嘛身后,一刀砍在他的后脑上,白色脑浆和红色鲜血混在一起,喷起半天高!

杨幺倒退三步,扶着墙,忍住胸中翻腾的呕吐之意,勉强叫道:“还不快跑!”

徐寿辉、刘福通、倪文俊顿时转眼看了过来,杨幺避开倪文俊杀气腾腾的狰狞面孔,急叫道:“那姑娘已平安,快随我来!”说罢转身便跑,身后传来三人的脚步声。

待得杨幺跑到破窑处,却遍寻不到刘云珠的踪影,正惶急间,忽地被倪文俊一把抓住手腕,恶狠狠地问道:“你把我们骗来此处作甚?”

杨幺忍着他身上散发出来血腥味,毫不客气瞪了回去:“你们有什么值得我骗的?”回头看向正在劝说倪文俊的徐寿辉,“你们家孩子怎么回事?还没杀够是不?”

倪文俊顿时大怒,回嘴道:“小丫头片子!你叫谁孩子呢?”手上却已经松了。

此时,刘福通上前说道:“小兄弟,这位小妹子并未骗我们,此处是小女时常玩耍的地方,是作不得假的!”

徐寿辉忙上前赔罪道:“姑娘,我家小弟一时情急,冒犯了。”

杨幺对徐寿辉倒是颇有好感,嘴上谦让两句,与倪文俊互瞪一眼,揭过不提。正在此时,刘云珠从窑边草丛里探出头来,叫道:“爹爹!我在这里!”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一齐躲到乱草丛中,杨幺问道:“姑娘,你怎么躲在这里?”

刘云珠勉强一笑道:“我平时常在此时玩耍,怕早落在别人眼里,让官兵寻来,又不敢远离,故此躲在这里。”说罢眼眶又红了起来,扯住刘福通的衣襟哭道:“爹爹,是女儿不好,害死了娘亲。”

刘福通虎目含泪,摸着刘云珠的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杨幺方觉得惨然,就听得徐寿辉柔声说道:“刘姑娘,令尊受了伤,我这里有药,你给他包扎一二。”刘云珠一见父亲肩上血迹,顾不得悲伤,收了眼泪,忙接过药来包扎。

天色渐黑,众人躲在草丛里,逃过了差役、兵卒和喇嘛们的三轮搜索,却从他们口风中知道潭州四门紧闭,欢喜堂的喇嘛们叫嚷着一定要把胆敢杀死秃昆大师的反贼碎尸万段!

“这大师是什么人?”杨幺转头向刘福通问道。

刘福通漠然疲倦的脸上,透出阵阵狠意,啐道:“什么大师,也就是威顺王府的一条狗,是威顺府二王子的灌顶师父。因着玄观主持修造欢喜堂立功,他为了争宠,就抢了玄观采选佛女的差使,亲自出马四下搜寻适合修炼欢喜禅的女子,以往玄观在时,不过找些艳妓、戏子、驱口,或是从人市里买些女子回来调教,从没在良家女子里下过手,再没有找过像珠儿这般未经事的女孩子家,如今却…”声音便有些哽咽。

徐寿辉面色凝重,看了杨幺一眼,忽地开口道:“弥勒下生,明王出世。”

刘福通和刘云珠同时一愣,刘福通忙接到:“白莲肇生,元尊始创。”

徐寿辉面露喜色,合什为礼道:“可是北教刘福通刘坛主?在下南教大弟子徐寿辉。”又指着倪文俊道:“这位是我教中兄弟倪文俊。”

刘福通大吃一惊,忙还礼道:“原来是南教蕲州坛主徐兄弟,久仰大名,令师彭教主可好?”刘云珠、倪文俊也跟着互行了白莲教内合什之礼。

徐寿辉笑道:“家师一切都好,倒是刘大哥不在北教总坛辅助韩教主,怎的来了我潭州?若不是喇嘛们叫破你的名字,尊妻临去前又…我也不敢冒然相认。”

刘福通听得他提起亡妻,悲伤不已,不觉与刘云珠双手合什,同唱了了一声:“阿弥陀佛…”刘云珠咽咽而哭。

徐寿辉叹了口气,也唱道:“阿弥陀佛,尊妻必定已升西天极乐世界,还望刘大哥和侄女节哀。”

刘福通叹了口气,摸了摸刘云珠的头,微微点首,忽地又看向杨幺:“这位姑娘也是教中兄弟?”

倪文俊不由接道:“她才不是,我们可不认得她!”

杨幺冷冷一晒,讽刺道:“小鸡肚肠,哪里像个堂堂男子汉!劝你少说话,没得叫人小瞧!别让人误会白莲教少了气度!”

倪文俊手上功夫虽强,嘴上功夫哪里又比得上杨幺,当下气得发抖,徐寿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向刘福通道:“刘大哥,兄弟虽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姓名身份,但也敢担保她定不是蒙古人走狗!所以方才也不曾将你我身份瞒了她,还请刘大哥明见。”又转头向倪文俊道:“小倪,我们五人同历危难,你方才确是心胸狭窄,当向这位姑娘请罪,你可有话说?”

倪文俊恭恭敬敬道:“徐大哥教训得是。”转头肃然向杨幺说道:“姑娘,适才倪某冒犯了,还请姑娘不要见怪。”低头之余仍旧瞪了杨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