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你天天住在我这里,总要有个说法不是?”玄观笑道。

“怎的没有说法?没有你作靠山,凭着潭州的新附军,就能让岳州路出公文让张、杨两家迁移二百里?”杨幺睨着玄观,“他们难道不知道你名声不好?放我去泉州了,岂不是一了百了?我青楼都闹了,还担心什么名声?”

玄观哈哈一笑道:“我也知道弄这些玄虚定是唬不住你的。你也别抱怨我了,张家的人早上路了,这两日便到。你若是走了,哪里又会回潭州,这事儿自然不用提了,你且忍忍罢。”

杨幺哼了一声,也不否认,斜斜靠在门边,静静看着远处将要落下的夕阳,红彤彤的火烧云漫布天边,分外艳丽。

杨幺见得这片景色,一时走了神,似乎又回到了遥远前世,喃喃道:“这大元朝是不是就像要下山的夕阳,泉州就是那片火烧云…”

玄观走出门来,背靠墙壁,在杨幺脚下箕坐,从木廊上看着天上的流云,轻声笑道:“原来四妹妹比为兄还要看好白莲教,如今便开始为大元哀悼了?”

“不过是一时感慨,”杨幺收敛心神,瞟了玄观一眼,只见他眼光炯炯遥视前方,一腿曲起,淡青色道袍下摆随意散落在木板地面,全身被夕阳隐隐罩上一层金红色,越发显得如玉如宝。

杨幺转开眼光,继续道:“白莲教虽是势大,却是极散,举事有余,成事不足,你…你若是想成就一番事业,怕还是隐忍一时方好。”说完此话,心里却是暗恨自家没管住嘴巴,美色误人,果真是男女一样。

玄观掉过头来,凝视杨幺半晌,方说道:“你也是如此对岳三弟说的么?”

杨幺愕然看向玄观,答道:“他从不和我说这些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所以,我从没有说过。”

玄观点点头,又转过头去,静黩了片刻,突然说道:“我父亲姓邹,原是黄州麻城一个小铁匠,娶了钟氏为妻。两人皆是白莲教众,彭祖当初在袁州起事,事败而逃,便是藏匿在我家。我那时不过三岁”

杨幺转过头静静地听着。

“一月后便事发,双亲皆亡,彭祖带着我逃至江西,收我为徒。太一教里不少弟子也是白莲教众,见着我聪明容貌又好,引介给掌教地龙道长,收了作关门弟子。如今已有二十年。”

玄观伸直双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这副皮囊确也好用,太一教要和龙虎教争那朝廷御封的玄派祖师的名头,趁着今上喜好享乐,便教我练习秘传房中术、素女经,机缘巧合派到了拉章大和尚座下侍奉,倒让我把密宗欢喜禅和道宗房中术两者合一,自创了双修大法,得了拉章大和尚的欢心,又替威顺王爷调教佛女,便有了威顺王府做靠山。彭祖见我历练出来,便让我做了这湖广行省的总坛主。”

杨幺听得他的过往,便也知他总是吃了大苦的,面色不禁柔和下来。

正说得好好的,玄观突然斜斜躺倒,身子歪在杨幺的脚边,一边伸出手指轻扯杨幺的裙角,一边由下至上的看着杨幺,见得杨幺一步不动,只是冷冷瞪着他作为,不由笑道:“四妹妹这性子倒有点像蒙古女子,我行我素,荤素不忌。”

杨幺一言不发看着他,突然道:“荤素不忌的来了,你还不应付去?”转头就走,玄观一扭头,鲁鲁真郡主的马车正向小楼驰来。

杨幺知道,鲁真真一来,玄观绝难有空管她。她躲在房中将头发打散,仿着潭州城里女子的样式,扎了两个圆髻,又在额头上打下些流海,稍稍遮住四分之一侧脸。

梳好头后,杨幺在杨雄送来的一堆衣物、首饰、脂粉中寻了一套城里常见衣裙换上,抹上粉底胭脂,顿时换了一个人一般,完全是一个潭州本地纤细俊雅的良家子,哪里看得出当初的岳州来的乡下小姑娘。

杨幺满意在向镜中人点点头,挑出两件金饰放入随身的小花囊中,拿上杨恩给她备好的身份路引,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她骑马绕到了西门,将马匹寄放在城郊的一家民户里,施施然地进了城。

此时天色将晚,太阳的大半边脸都落入地平线下。杨幺急急忙忙从城西赶到城南,看着溢香园边的五大商行货站已是掌起灯来,方撑着腰喘了口气。

眼看着货站一时不会关门,杨幺掉头找了家当辅,按照时下的金价把首饰当成了五张共五十两的中统银钞外加十几枚银币。

从当辅出来后,杨幺进了溢香园对面的稻香村糕点店,买了两斤最好的糕点。

杨幺提着糕点走近货站,踮着脚尖一扫,多亏她眼力好,一眼便在柜台边看到了当初示警于她的李二。

估摸着李二的样子,似是要下工,杨幺走了上去,施了一礼,道“小哥,还记得我么?”

李二哪里认得出来,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柜台后面的王管事正巧转了出来,细细打量了杨幺一眼,笑道:“姑娘好,小李,这就是前几日来问潭州驿站的那位小姑娘。”

李二惊了一跳,左看右看,方红着脸结结巴巴道:“这位姑娘…小姐,我…小人一直没认出来。”

杨幺向王管事施了一礼,笑道:“大叔贵姓,小女子姓杨,今日特来谢过大叔指路。”又向李二感激道:“小哥贵姓?那日蒙小哥指教,今日特来拜谢。”

李二连连摆手,局促道:“不值得什么,小人叫李二,小姐叫我全名就是。”

王管事呵呵而笑:“杨姑娘有心,鄙姓王。”

杨幺笑道:“李二哥客气了,小女子原是乡下来的,哪里是什么小姐,家里排行老幺,李二哥唤我幺妹就是。”说罢双手捧上糕点,向王管事与李二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王管事到底是外头跑见过一些世面的,客气两句,见杨幺坚持,便接过糕点,一斤留给李二带家去,一斤拆开给众伙计分食。又端了店里的板凳,请杨幺坐下歇息。

此时众伙计大半下工回家,只有逢值的几个守在外头,店里剩下王管事、杨幺、李二三人,王管事催着李二带了糕点回家吃饭,自家一边当值,一边陪杨幺述话。

王管事笑道:“杨姑娘看来是寻到贵亲了?”

杨幺点了点头,回答道:“多谢王叔挂心,已经寻到了。”杨幺随意看了看,货站里堆着尽是西域、东北来的各式毡、毛、皮货等物,不由问道:“王叔,贵商行的货是要运到哪里?”

王管事看了杨幺一眼,指了几处,道:“一批泉州、一批广州,还有一批要达至上海。”

杨幺眼睛一亮,探问道:“王叔,贵商行在泉州也有分店么?”

王管事笑道:“潭州五大商行联合,在泉州、广州、杭州、上海、扬州等朝廷设了市舶司的港口都开了分店。姑娘可是要去泉州?”

杨幺见被这精明管事揭破心意,顺水推舟,微微一笑,问道:“王叔说的正是,正要请教王叔,泉州城里商家可需要通晓藏、回、蒙、天竺语的通译?”

第九章雪中送炭

听得杨幺的问话,王管事有不免愕然,探试着问道:“姑娘的贵亲有此才能?”

杨幺摇摇头,爽声道:“王叔,是小女子粗通四族商话,想着若是去泉州,找个糊口的路子,还请王叔指点一二。”

王管事虽觉此事有些蹊跷,思索片刻后仍答道:“如今色目商人在生意场里最是势大,咱们这些汉商都会说几句回回语,蒙古语是官话,也是能说的。但是会天竺语和藏语的就少了。泉州分店主掌与各族商人的交易,我时常听得那边的管事抱怨因为语言不通,吃了中间人的不少亏,想来姑娘若是确能与天竺、藏人说事,糊口是不难的。怕的是…”

杨幺站起来,施了一礼,恳切道:“还请王叔赐教,小女子万分感激。”

王管事连忙摆手,不受杨幺的礼,叹道:“怕的是,你虽是会说这些话,却未必是业里行话,急切间上不了手,若没有一个师父带你,是不成的。”

杨幺想了想,道:“王叔,教我语言的师父是常和各族商人打交道的,你且听听。”说罢,认真说了几句里讨价还价的回回语,那王管事眼睛一亮,也叽哩咕嘟说起来,两人对答了一会,王管事又一变,开始说蒙古语,杨幺不慌不忙地接上。

如此这般说了一会,王管事笑道:“姑娘放心去罢,泉州总少不了姑娘一口饭吃的。”

杨幺大喜称谢,王管事犹豫一会,又道:“如姑娘不嫌在下啰嗦,还有两句良言奉上。”

杨幺忙道:“王叔切莫如此说,小女子洗耳恭听。”

“如今蒙古人不知礼法,一味求财,对女子倒也无太多的拘束,但姑娘毕竟是汉人,抛头露面是有些不便,若是为生计所逼,不得不如此,或是换了外族服装,或是扮作男子,总是方便些,好在泉州外族之人极多,并不打眼,还请姑娘斟酌,此其一。”王管事顿了顿,见杨幺深以为感,便继续说道:“去了泉州,姑娘若是与贵亲一起,倒还无妨,若是独自一人,切切莫与喇嘛们打交道,番僧势大,横行无忌,寺院又好以海上交易谋利,在泉州时时可见,便是王公贵妇也要退让三分。姑娘好自为之。”

杨幺见王管事说得隐晦,便知他定是对她与玄观的关系知晓一二,越发感激他冒险提点,点头道:“小女子一定谨记。”又说了两句闲语,见得天色已晚,杨幺便告辞出门,方走出几十步,突听得身后王管事追了出来,递给她一封信,笑道:“杨姑娘如是有闲,可持此信去寻我泉州分店,想是他们也需姑娘助一臂之力。”

杨幺连番受此人良言,已是不知如何回报,此信更如雪中送炭,激动之余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重重说了一句:“多谢王叔!”便收了信,依依而去。

那王管事有些呆然,看着杨幺的背影,一边向回走,一边嘀咕,“这姑娘真是古怪,这礼数怎的有点像泉州也里温寺里黄毛绿眼的洋和尚?”

杨幺不过是来打听些泉州的消息,没想到却满载而归,前途豁然开朗,心情大好,仗着此身变装,也兴冲冲地在南城里逛了起来。走了一阵,却觉无趣,原来天色已晚,店铺大多关了大门,除了溢香园几家大酒楼还有客人外,余下的便是彩袖招招的青楼了。

杨幺大叹无趣,低头向西门走去,突然想起一事,脸色大变,顺手抓住身边路过的一人,也不看他面目急急问道:“今年是至正几年?”一边去摸怀里的银钞。

“你这疯…”那人受了惊吓,正要喝骂,看到杨幺的脸,突地一惊,正在细细打量,却被杨幺不耐烦地催道:“问你呢,至正几年?”

那人甚是开心,急忙答道:“妹子,今年是至正九年。”

杨幺一听“妹子”这两个字,立时打了个寒战,定神一看,却是杨雄和一脸笑意的李普胜站在身边,她正抓着杨雄的衣袖。

杨幺看着满脸欢喜的杨雄,在心里哀叹一声:“晦气!我怎么又和他撞上了?”忙松了手,退了开来,不禁恼道:“你怎么认出是我了?”

杨雄笑嘻嘻道:“你身上穿着是我亲自去挑的常服,样式虽是平常,料子却是丝罗锦,头发上束发髻的丝带也是我选的大都香品居的凤缕丝,面上的粉底是桂花霜,唇上的胭脂是…”杨雄看着杨幺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杨幺一转头,看向两人的去处,正是灯火通明的青楼街,瞪了杨雄一眼,掉头就要走,杨雄急忙道:“妹妹,天色已晚,哥哥送你回去。”

杨幺心里有事,烦得想揍人,正不要理他,摸摸怀里的银钞,转念一想,停住了脚步。杨雄大喜,转头和李普胜打了个招呼,带着杨幺离去。

杨雄看着杨幺向西门而去,虽是疑惑,也不敢多问,正无语间,杨幺问道:“…你们准备送到洞庭的第一批款子也是银钞么?”

杨雄一愣,答道:“确是银钞,一共十万两。”

杨幺虽然早有准备,也被这数字吓了一跳,不禁自语道:“居然有这么多,还只是一部分?”

杨雄笑道:“总数怕是有二百万。足够在洞庭边垦田上千亩,扎水寨三十座,收聚流民五千人,建中型战船五十艘了。”心里算了算,道:“张家就算是没这个数,也有一百五十万锭以上。”

杨幺默默点头,“只怕这是张、杨两家百年所聚之资罢?”

杨雄叹了口气,点头道:“百年起伏,一点一滴,正所谓倾尽家财,为着不就是一朝而起。”抬起头,怅然道:“也不知是如何结局,只是非如此不能自保,但求一族能安。”

杨幺倒是错眼看了杨雄一眼,不禁问道:“你在潭州城里如鱼得水,也愿意舍下这安逸日子?”

杨雄摇头道:“不过是醉生梦死,苦中作乐,虽是聚了不少钱财,也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罢了。”

“那…我看你们总不如老家里的叔伯们在意此事?”杨幺见他如此清醒,倒是生出几分好感,一时忘了自家的要打听的事,不禁问道。

杨雄点点头,道:“虽说是有杨家无钟家,但爹爹心里却总想着姑妈当年嫁给大伯时的无奈。他只是想着钟家平平安安,不受杨家牵连就好了。”

杨幺一惊,不禁轻叫道:“姑妈果然是不愿意嫁给大伯父的?她是不是——”偷偷看了杨雄一眼,见他也是一脸鬼鬼祟祟,不知不觉凑到他耳边说道:“她是不是喜欢张家长子张忠仁?”

杨雄睁大眼睛,一幅相见恨晚的样子,匆匆把杨幺扯到街边,两人蹲在一起,左右看看无人,杨雄低声说道:“我也觉得是张家老大,你知道不,姑妈小时候长得水灵又聪明,大爷爷喜欢得不得了,亲自带着,教会了一身的武艺,大伯父和二叔父根本不是对手。据说,有一年姑妈淘气扮成男娃子去和张家在湖里斗舟,结果翻了船,和一个张家人一起在水里飘了三天,才被救起来,那个张家人就是张忠仁!”

第十章骨肉情深

听得旧事,杨幺张大了嘴,口水都要流了出来,半晌回过神来,猛扯杨雄的衣袖,急急说道:“你没发现么,大伯父和张忠仁的头一个孩子都比二房里生得晚,怕是晚了有十多年,当初姑妈是不是一直拧着不嫁到东屋长房里?”

杨雄连连点头,“姑妈拖到二十二岁才成亲,我已经七岁了,所以记得清楚,爹爹那时候偷偷去张家找过张忠仁,最后一身伤地回来了,姑妈当时就哭了,过了几天就嫁给大伯父了!”

“什么!一身伤!?张忠仁也太没有良心了!”杨幺顿时大怒,转念一想,又沉吟道:“会不会是张精文那老头弄的鬼?”

杨雄唏吁不已,摇头道:“张精文一身武艺极为强横,但却是个直性子,我看他不需弄鬼,张、杨两家不能通婚,更不可能让他们俩私奔,所以…”

“私奔!”杨幺大吃一惊,扑到杨雄眼前,抓着他叫道:“杨恩那老头去张家找张忠仁是想让他和姑妈私奔?”

两人本就凑得近,杨幺这一下直把杨雄压到了墙壁上,杨雄衣领被她揪得勒住脖子,呼吸困难,饶是如此,杨雄还是一手掩在杨幺嘴上,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小声些,小声些。”

杨幺缩缩头,松了手,一边替杨雄拍着胸口顺气,一边呆呆地道:“我还真没看出来,杨恩这老头…你爹…居然…”

杨雄呼呼喘着气,一边摇着手指头,神秘地道:“妹子,咱爹看不出来的事多了,咱娘当初可是足足比他大了七岁,他不过十四岁就成了亲,十五岁就生了你大哥我!咱娘三十一岁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他也不过就是二十四岁,你看他那样子,他就没打算再娶!”

杨幺怀疑地瞅了杨雄一眼,道:“他是不是和你一样,还没有玩够吧?”

杨雄把头摇得和泼郎鼓一样,“他酒是喝得多,也是青楼的常客,但从不留宿,凤翔楼的老鸨茵娘宁可倒贴一座凤翔楼,想进杨家的门,当个小妾都行,咱爹爹都没点头!”

杨幺努力回想,“茵娘是不是那个一脸肥肉,身上能刮下十斤油水的大娘?”

杨雄哇哇大叫,一巴掌拍在杨幺的小肩膀上,叫道:“妹子,茵娘当年可是潭州城的花魁,就是如今那风韵,那身段,也比平常女子要强上十倍!”

杨幺沉吟,“是不是烟视媚行,入得洞房,出不得厅堂?”

杨雄哥俩好地搂着杨幺的肩膀,笑得格外猥琐,仍是摇头道:“诗画双绝,别说是做小妾了,就算是做俺们的娘,也是够了的。”

杨幺呸了一口,狠狠揪着杨雄耳朵,“说什么呢,有你这样的儿子么?咱娘白生了你了。”

杨雄“嗳哟”连声,叫道:“妹妹,妹妹,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杨幺松了手,呆然看天,喃喃道:“你爹…咱爹居然是这样的人?”回头又问道:“你说,你们五六年怎么都不回老家来看我?”

杨雄大叫冤枉,委屈地道:“妹妹,前五年你不是没醒么,我和二弟、爹爹隔三差五在驿站里请了大夫回老家,一来一回总是一个月的时间。早先那管事的色目百户是个好人,也没说什么,后来换了这个蒙古百户,早就看我们不顺眼,等着抓我们错处。我们想着,总算你的病好了,小岳又是可靠稳妥的。方才没有回去!但是,我们年年都叫人送了东西给你,松江绵布你不是最喜欢么?小岳捎信来要,那可是哥哥我从上海来的商人手里扣下来的…”

杨幺目瞪口呆,喃喃道:“我的天!”

杨雄小心翼翼地看着杨幺的脸色,忍不住用脑袋顶了顶杨幺的后脑勺,把杨幺抱在怀里,慢慢摇晃着道:“妹妹,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只有我的两个巴掌那么大,不哭也不叫,爹爹真着急啊。我和二弟一边哭娘,一边哭你,官府里又催咱爹到驿站里出工,多亏姑妈一手牵着杨岳,一手抱着你,直让爹爹放心。爹爹方才带着我和二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杨幺回过头来看着杨雄,月光撒在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妹妹,你长大了…”

“大哥…”杨幺慢慢地、轻轻地唤道…

“嗳,”杨雄摸着杨幺的头,没防备杨幺眉头一皱,猛地在他耳朵边叫道:“你要是再学着咱爹逛青楼,这辈子也娶不到老婆!”说罢跳了起来,大笑着向西门跑去。

“你这坏丫头!”

杨雄和杨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西门,找到了那家寄马的民户,两人一骑策马赶回了玄观的小楼。

两人下了马,杨幺一边向楼里走,一边捏着鼻子对杨雄道:“咱们的远房表亲正在修仙呢,我偷溜出来他都不知道,你不是要学么,够胆咱就溜到他们房间,反正是竹纸糊的窗,一戳就破!”

杨雄嘿嘿一笑,得意道:“你这就不知了,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太一教的素女经是有秘籍的,妹妹,你近水楼台先得月,打量着小玄什么时候出门,给哥哥找找看?”

“两个孽障还不给我闭嘴!”大厅里蓦地响起一声厉叱,两人大吃一惊,转头一看,方发现杨恩正坐在堂上,全身气得发抖,他们要算计的表亲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而让杨幺狠不得钻到地缝里的是,另一旁还坐着面无表情的张报宁!

“这下完了!”杨幺喃喃道。丢脸丢到姥姥家了,难怪杨恩气成这个样子。

“杨雄!你给我滚过来!你是长兄,怎么教妹妹的?幺儿好好一个女孩儿,和你才不过亲近几天,就什么都敢说了!”杨恩到底舍不得骂杨幺,铁青着脸,指着杨雄的鼻子臭骂。

杨雄垂头丧气跪在地上,不住地给玄观打眼色,玄观笑吟吟看着杨幺,不时和张报宁点个头,说句话,眼角都没朝他瞥一下。

倒是杨幺,站在一旁嘀咕着,“我一个脏字、混字都没有说哇,大哥也没有教我什么,他那么笨,怎么可能教我?”

杨雄卟哧一笑,又扁着脸横了一眼杨幺,杨恩直被气得无奈。

玄观看了一眼新鲜出炉的亲兄妹两人,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笑道:“大哥与四妹妹的感情越发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叔父赶紧领着大哥回府罢,要不然,大哥越发叫四妹妹调教得更聪明了。”

杨雄与杨幺同时瞪了玄观一眼,杨恩心里头一件的便是家人合乐,见得一子一女难得如此融洽,满腹的怒气也下来了,骂了杨雄一句,带着张报宁回潭州自家宅子去了。

张报宁临去前,微微向杨幺点了个头,轻声唤道:“杨家妹子,”顿了顿,说道:“你好生歇息,过两日我们便要赶去泉州了。”说罢,便随杨恩、杨雄离去。

杨幺“呼”地长出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正要上楼睡觉,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哎哟”一声,便要出门去追三人。

“急什么,明日又不是不来了,能有什么事让你这么神神道道的?”玄观轻喝道,“出去混也不知道时辰,现在都二更天了,因着小姐你催得紧,张报宁连夜赶路,在此足足等了你三个时辰,你也让他歇歇。”

提到张报宁,杨幺便有些焉了,不由自主抱怨道:“张家怎么派了他来,大材小用,张阿公还不赶紧带他去洞庭才对?”

“我倒觉得他这趟走得只怕艰难,该派张报日或张报月来才对!到底是个旁系的,不过才十八岁,哪里支使得动远在泉州的族人,只是张精文看重他,想让他上台面来历练。”

玄观说罢,瞅了杨幺一眼,道:“说罢,急什么呢?”

第十一章开河变钞

杨幺犹豫片刻,清清嗓子,道:“黄河如今是年年泛洪罢?”

玄观一愣,点头道:“确是如此。从至正四年前,已是连继六年大灾了。起先不过是江苏、山东一带,现在已经北侵至河南颖州等地,依我看,再这般不理不治,漕运只怕就要受影响了。”

“河南是不是有盐场?”杨幺想了想道。

玄观一怔,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越走越急,越走面上越是苍白,最后猛然一拍桌子,手边的茶杯惊跳起来,额上青筋连跳,咬牙道:“如此一来,蒙元必急于治河,脱脱定然复位,有他在,举义之事只怕仍是无功!”茶杯砸落在地,打了个粉碎,茶水四溅,在玄观淡青色的道袍袍角上浸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水迹。

杨幺尤是第一次看见玄观如此模样,顿时惊退三步,看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庞上露出狰狞之色,往日的俊雅仙逸荡然无存,顿时喉咙发紧,本想离得远远的,又求着他办事,只好勉强安慰道:“一人之力岂能回天?朝廷愿意召回贤人,治理黄河总是好事。大元不稳岂是仅因黄河水患?”

玄观哼了一声,稍稍平静下来,沉吟半晌,抬头看着杨幺道:“说罢,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幺眼光乱瞟,不敢与玄观凌利的眼神对视,从怀里摸出五张银钞道:“我今天看到银钞…”话还未说完,银钞便被玄观劈脸夺去。杨幺空举着双手,呆呆看着玄观一张一张翻看银钞,随手抽出两张掷到她怀里,冷笑道:“当了什么东西换来了两张假钞!我不是给了你金豆子么?要钱不会开口么?赶着去上这个当!”

杨幺饶是一肚子火,也来不及发,急急举起两张假银钞,左看右看,和真钞也是差不太多,只叹这时代防伪技术太差,心疼道:“早知道,就全换成银币了!怎的全然看不出差别?”

玄观瞪了她一眼,道:“当朝宰相亲自督造的假银钞,你这全没见识的小丫头,能一眼看出来,倒是奇怪了!”说罢又冷笑道:“我看你压根就没想过这回事!这假钞制得是不是精细,与你也没什么干系!”

杨幺吃了大亏,只得忍气吞声,跌脚道:“这些个奸臣,我怎么就忘了这回事!”看着玄观还要讽刺,连忙道:“行了行了,我下回当东西绝对只换金豆子,银币我也不要了!”见得玄观眉头又皱,抢着道:“要不咱们把张、杨两家所有钱都换成金豆子罢?”

玄观听得此言,虽是有些不以为然,仍是默然思索,杨幺轻手轻脚走过去,拿着银钞道:“这纸币价值若何,总是靠着朝廷的权威,今日换得千贯,明日便可一钱不值,若是急用的就用掉,一时用不了的还是换成金子,也不费事,只是换个安心。”

玄观来回走了几步,摇头道:“哪里会不费事,不去说金子比纸钞重上许多,运输不便,就是避着蒙元的禁令,将这一大笔款子全换成金子,在潭州城也是打人眼的。”

杨幺有点愣神,咬了咬唇,道:“我考虑不及你周全,只是今年之内,在岳州、潭州、武昌、澧州各路大镇,将余款换成金银,也是够了罢。”见得玄观仍是迟疑不决,转了转眼珠,上前扯住他衣角,软软唤了一声:“表哥。”

玄观低下头来,看了杨幺半晌,叹了口气,点头道:“近年来,朝廷靡废,国家财事越发难了,脱脱又是个有主意的,若是今上为了盐场、粮运之害,召回脱脱秉政治河,难说他又弄出什么新政来!早日防着也是好的。”说罢又笑道:“假钞也是愈来愈多,我都不爱带这类东西。”斜睨着杨幺:“不只当了这些银钞罢,还有什么?”

杨幺目的已经达到,哪里还肯服软,一扭头,丢下一句:“银钞都被你拿了,余下的不用你管!”便跑出了厅门,

玄观在后面气道:“果然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方才是表哥,现在又是你你我我的。”又叫道:“杨岳纵是手把手地教你,世上的事哪里又能穷尽的,你且安分些慢慢学罢。”

杨幺甚是不愉,只觉得方习惯了杨家村没几日,来了大城里,诸事不知,直如三岁小儿一般被人看不起,又得从头学习。

还好过了两日,杨幺与张报宁起程赶赴泉州,不用再听玄观教训。杨恩、杨雄虽是万般的不放心,却因着手上的款子还未弄妥,实在是走不开。玄观正督办欢喜堂,也是分不了身的。

三人站在南门长亭,看着张报宁和杨幺骑马上了驿道,渐渐没了身影,方慢慢骑马回城,杨雄突地说道:“小玄,我听小岳说起,这张报宁当初还偷偷绑过妹妹,难怪两人看上去不尴不尬的,这一路他不会欺负妹妹吧?”

玄观见得杨恩走在前面,便策马靠近杨雄,轻声道:“你如今怎么变笨了,只说自家是情事里的老手,居然还看不出?他们哪里是结仇,分明是有情!”

杨雄顿时叫了出来:“这怎生是好?若是他在路上对妹妹…”玄观猛瞪他一眼,让他闭上嘴来,气道:“你这几日的罪白受了,你妹子是什么人不知道么?”

杨雄一想,顿时笑了出来,策马一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