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报宁见了杨幺脸色,硬了几日的心肠绷不住软了下来,忍不住靠过去调笑道:“这东西美是美了,只怕穿起来极是麻烦,你也耐得下这个性子?”说罢便伸手去拉杨幺手上的和服。

杨幺哪里肯让他再如以前一般亲近狎昵,顿时走开几步,把和服向一边甩去,道:“倭人的东西,不过图个好玩,谁耐烦真穿了!”说罢,胡乱收拾了,一并抱回了房间。

余下几日,杨幺随着张报宁为了卖出那三处房产,三百亩的土地在城内城处来回奔走,与那些毗邻的屋主、地主协商出卖之事。

果然张家这些物产都是上好的地段、上好的品质,毗邻又都是些有眼光的富商,也不需多说,便有人高价收了。

张报宁既带着杨幺,自然当场写下契约,一律十日内现钱结帐,一下子处理了三百亩土地和一处房产。

剩下两处房产倒也奇怪,居然一家在奇记古玩旁,一家在莆记旁边,便是张报宁、杨幺全不想惹事,也不免要去走上一走。

因着富华堂派人来请张报宁、张天佑去点第一笔款子,张报宁脱不开身,杨幺原是与奇记老板娘搭过话的,便一个人慢慢走到了城东,还隔着七八个店面,便看见奇记古玩前挤满了人,似是在看什么热闹。

杨幺挤过去一看,却是一个身着华丽蒙古服的高大蒙古男子带着一个仆从,正在找奇记老板娘的晦气。

原来这个蒙古人昨日看中了一把倭刀,说好了价钱,今日来取时,偏说这刀不对,要老板双倍赔他的定金。那老板娘拿出昨日写下的字据,操着蒙古语辩解,哪里比得过蒙古人说自家话的爽快流利,顿时落了下风。

偏巧女子做生意自有本事,那老板娘是典型的日本女人,细白娇柔,说话都是细声细气,被仆人样的蒙古男人大声吼了几句,眼眶儿便红了,似是吓得要哭出来,顿时有闲人在一旁起哄,倒让两个蒙古男人下不了台,僵在当场。

杨幺虽不想管闲事,更不想和蒙古人打交道,却着急把自家的事办完,在一旁站了大半个时辰,围观的闲人都散去了,那蒙古人与日本老板娘仍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话,全没有一个尽头,便忍不住走了进去,用日语叫了一声:“安子。”

老板娘奇安子看见杨幺,知道她算是个有本事没名头的通译,顿时大喜,急急请了进来,用日语叽叽咕咕把事情说了一回,求杨幺帮忙解说。

杨幺取过字据一看,上头写得分明,倭刀一把,三尺两寸长,紫金缠丝柄,精钢打磨刀身,精铁制海涛拍岸纹刀鞘,价值二百两,先付五十两定金,三日内取货,过期不取定金不退,过期无货,定金双倍奉还。立契人一方是奇记古玩的奇氏安子,一方是蒙古人报恩奴。

杨幺又到桌边,看了看倭刀,原来那刀柄不是紫金缠丝,却是黑金丝。杨幺指着刀柄问了安子,却说是共有三柄倭刀,一柄紫金,一柄黑金,一柄黄金,当时确是有误,忘了紫金刀已被人订去,才只能用黑金刀来交货,情愿减价三十两,或是退钱,只是要赔五十两定金却有些肉疼,。

杨幺知道是安子理亏,微一沉吟,让她去把黄金刀也取了出来,过去陪着笑施了一礼,用蒙古话把情状说了,又拨出两柄刀来请蒙古人细看刀身,与昨日的紫金刀一般无二。

杨幺见得报恩奴身形虽高大,面目却是俊逸,气度雍容,料到定是蒙古贵族之后,笑道:“这位客人,一看就气势不凡,必是身份高贵,当今圣上出身蒙古黄金家族,金中自然以黄金为贵,我看紫金刀未必配得上客人,还是黄金刀更适合蒙古高贵的勇士。”,

那蒙古人报恩奴领着仆从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听着杨幺解释,眼睛却一直盯着杨幺的脸,待得她口干舌燥地说完,慢慢点头道:“我也不愿意为难女人,一百七十两,买了这把黄金刀。”

杨幺没料到他如此好说话,顿时大喜,招呼着安子收钱备货,自家嘴上涂了蜜一样,把杨相教给她的一些蒙古吉利话儿,说了半筐子,倒让报恩奴脸色越发好了起来。

安子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特地取了一个贵重的紫金木刀盒,细细地装刀。

杨幺见还有得等,自作主张在让仆役奉了香茶和糕点,殷勤送上。心里却暗啐自家,前世洗白做生意时和客户打交道惯了,见着有钱的大爷便有些狗腿。

杨幺事情办完,便觉着松了口气,突地察觉到报恩奴的眼光,手向脸上一摸,才知道出门前忘了带面纱,好在她自知不过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是寻常,只要不遇上好双修的喇嘛道士,她是不怕的。

“姑娘是湖广人?”报恩奴突然说起了西南官语,让杨幺吃了一惊,顿时想了起来,此人正是当几日在湘菜馆撞上的人,蒙古人爱吃湘菜,想来必是湖广出生,不由也笑道:“原来客人也是湖广人,那日不小心,冲撞了客人,还未赔罪,没想到在此处遇上了。”说罢,站起身来,轻轻福了一礼,算是赔罪。

报恩奴摆摆手,却也不客气,眼光却越发放肆起来,只在杨幺身上打转。杨幺皱了皱眉,借着招呼安子办事,告了个罪,走了开去,站到柜台后,再不在报恩奴面前侍奉。

那报恩奴自有仆人接过刀匣子,临去前打量了杨幺一眼,见她避而不见,低笑一声,走了开去,倒是那仆从落力在杨幺身上盯了两眼,方跟上离去。

第十章三逢之缘

杨幺心中有些不安,转念一想,天大地大,一时间各奔了东西,哪里知道自家是谁。定了定神,赶着和安子商量卖房子的事,安子正好想扩大店面,自然一拍即合,杨幺拿到契约后,正要满意离开,却被安子扯住,拖到店后。

原来这安子也是日本京都贵族庶女,嫁给了元帝宠妃奇氏的族人作了侧夫人,元朝经商风气极盛,便是皇后、皇子都有海船下洋,赚取利益。高丽奇氏也不例外,安子因着母亲家族是经商的,自然帮着夫君操持,便来了这泉州打前站。

她虽是精明能干,到底是个女子,又语言不通,见着杨幺便极是喜欢,拖着她聊天说话。

杨幺坐在古香古色的和室里,嗅着院中秋花散发的清香,看着安子把一箱箱从日本京都带来的各式和服、腰带、小扇、饰品摆了出来,指着上面的花纹刺绣,细细述说京都的雅致风流,也不免有些陶醉,禁不住华丽和服的诱惑和安子的殷勤,穿起了一件白底水蓝纹的和服,在落地的玻璃镜子里照得自家样貌,果然是一番异国风情,只是她总不想成日本女人,没有盘日本发髻,仍是一根大辫。配着和服虽有些怪异,却也不管。

杨幺见得快到晚饭时分,便要告辞离去,临边前安子死活不让她将衣服换下,只说送给了她,又硬在她手上塞了一把日本宫廷折扇,方才打发她离去。杨幺原是不愿打人眼,只是她在面纱后憋闷了一个多月,看着天色将晚,也想松快一下,欣然道谢而去。

杨幺走在大街上,偶有人投来惊异欣赏的目光,只是在这泉州的万国风情中,一会儿便被人群淹没。

方走到半路,便遇上张家派来寻她的仆人,张精云刚刚已经去了!张报宁和张天佑赶着治办丧事,原约了莆家古玩的莆二爷谈那处房产的事,一时是去不了了,杨幺毕竟不是张家人,便请杨幺代为办了。

杨幺半晌无语,低头看了一下自家的和服,摸了摸长辫,苦笑一声,接了张家仆人送过的地契等物。

杨幺不免有些燥闷,摇了摇手中描金白木檀香扇,却为有些刺鼻的檀香味皱了皱眉,暗忖倭人的东西果然不够风雅,合起扇子,慢慢向城南的莆记走去。

方一进莆记古玩,却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头,正犹豫间,却被里面说话的人一眼看见。

那人也是呆了一呆,便笑了出来,原来正是报恩奴。

杨幺见已经被发现,索性大方走了进去,和报恩奴打了个招呼,转眼看见陪着报恩奴说话的中年色目商人,不免问道:“小女子是张记派来的,请问莆二爷在么?”

那中年商人一愣,打量了杨幺不伦不类的打扮,知道不是个寻常女子,自然不敢小看,又见她与报恩奴似是相识,越发把刁难的心收了起来,客气地道:“鄙人正是莆二,姑娘是…”

杨幺本不想在报恩奴面前漏了底,便笑道:“小女子姓木,受张府老爷和少爷之托处理一些事务,因着张少爷临时有急事,怕误了与莆二爷约的时辰,特命我来代办。张老爷年纪大了,打算在府里怡养天年,把些个用不上的家产变卖了,也省得他费心。”说罢,从怀里取出随着带着的张记印章和张精云的私章。

莆二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报恩奴,见他微微笑着,便告了个罪,走到一边极是爽快地和杨幺把房产的价格商量好了,立了蒙、回、汉三种文字的契约。

杨幺在莆二惊异的眼光中签了文书,又取出印章盖上,收好放在怀中,方走出门去,就听得报恩奴带着仆从在身后跟来。

三人一前两后走出这条繁荣的古玩街后,报恩奴急赶几步,走在杨幺身侧,看着杨幺道:“木姑娘,这是我们第三次撞见了。”

杨幺努力忽视他上下打转的眼神,暗忖姑奶奶倒了大霉,才三番两次撞上你这个蒙古色胚。

报恩奴见杨幺不出声,继续笑道:“木姑娘倒是和我一样,对这些倭人的玩意感兴趣。”又看了看杨幺手中的精美折扇,伸手出去弹了弹,道:“这些个东西,却是过于精巧了。”

杨幺见他轻佻,心中大怒,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却没想前路被他身后的仆从挡住。

杨幺一惊,突然发现那蒙古仆从虽然从头到脚一副蒙古装束,头戴皮帽,身穿蒙古皮袍,足蹬皮靴,腰间挎的着蒙古弯刀,但现在不过十月间,哪里需要戴帽子。

杨幺素来眼力好,此时一眼看去,居然发现那仆人帽子底下竟是个光头!杨幺大惊失色,强忍住抱头鼠窜的冲动,在那仆人的盯视下,镇定回身,看向报恩奴,笑道:“这位公子,方才多亏了公子,莆二爷才没有为难小女子,小女子不胜感激,若是公子有空,小女子请公子再去湘菜馆吃一顿。”

报恩奴一手挎在腰间的宝石皮带上,缓缓走近,轻轻从杨幺手上取走折扇,慢慢打开,扇了扇,笑道:“既是姑娘相邀,自然是有空的。”说罢也不将扇子还给她,大摇大摆地走了,杨幺没法,只好在那似是喇嘛的光头仆从的威逼下,跟在他身后向湘菜馆走去。

杨幺走了一路,虽有逃跑的机会,却强忍着不动声色,随着报恩奴转了两条街,到了起先去过的湘菜馆。

此时正是晚饭时节,三人等了片刻,方等到一个位置,那报恩奴悠然自得站在饭馆门口,并无一点不耐,全无一点纨绔的骄横之意,只让杨幺侧目。

三人坐下后,各自点了爱吃的菜,杨幺自然是萝卜干腊肉,那报恩奴居然点的是雪里红炒小肉,那仆人却是大咧咧地点了一个回锅肉,倒是让杨幺忍俊不住。

报恩奴见得杨幺发笑,也不禁朗声道:“湘地菜肴精致,口味重,就是太辣了点,我在湖广却不敢多吃,泉州人不嗜辣,这家老板聪明,辣味不过点缀而已。方才有这般的好生意,姑娘也不嗜辣,又是和在下一样。”

杨幺面上陪笑,暗地却撇嘴,蒙古蛮子哪里知道湘菜的好处,有些菜自然辣得够味,有些菜却不能多放,否则压住了菜材的味道,萝卜干腊肉不需太辣,雪里红炒小肉却是要辣才入味!

三人慢慢吃了饭菜,杨幺会了帐,走到门口,作状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天色已晚,小女子出来办事,要回府里呈报了。”

报恩奴轻轻打开手中的折扇,翻来覆去把弄半晌,方笑道:“姑娘住哪里,在下送姑娘回去罢。”

杨幺心里顿时一松,干干脆脆地把张府的地点说了出来,报恩奴伸手作了一个请状,杨幺便坦坦然前头带路,向张府走去。

第十一章迁居避祸

天色全黑时,杨幺到了张府的巷口,指着挂着“丧”字白灯笼的大门道:“便是那里了,多谢公子相送。”说罢,却不敢离开,只看着报恩奴。

报恩奴轻轻用扇柄挑起杨幺的脸,看着杨幺的眼睛,慢慢道:“姑娘是个聪明人,需记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家死了两个人,真惨,可不要更惨才好。我还有事要办,过了十五日,便来接姑娘一起回湖广,自然有你享不尽的好处。”

杨幺衣袖下的拳头抓得死紧,忍了又忍,方扯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报恩奴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离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塞在杨幺手中,笑道:“和你换这柄折扇罢,我上回来时,不过说了一句,莆二也太实在了些。”说罢,笑着去了。

杨幺心里发凉,见得他离去不由吐了口气,却见得那仆从突然回头,摘了帽子,露出光头,向她行了一个佛门合什礼,咧嘴一笑,得意地去了。

杨幺顿时僵住,在原地停了一刻,猛然跳起,狂奔回张府,叫开了门,顾不得张精柳、张天佑、张报宁正跪在着给张精云烧纸钱,将仆人们赶了出去,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从怀里掏出小玉瓶,放在祭台上,颤声道:“祸事来了!”

日子匆匆过去,报恩奴置办了需要的物什,办完了差事,带着那仆人大摇大摆地来了张府,却看到张府人去楼空,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

报恩奴目瞪口呆地站在空落落的张府门口,那仆人去两旁打听了一会,跑回来苦笑道:“七王子,三日前就搬空了,除了这宅子没有变卖,其它财产全都卖了个干净,人也全部走了,说是去处不明。”

报恩奴回过神来,看了那仆人一眼,道:“昆布仑师父,去莆家问问,知不知道这张家的底细。”说罢,回了泉州驿馆。

过了一个时辰,昆布仑匆匆跑了回来,关上门,低声禀道:“莆家也不清楚他们的去处,只说这张家也是本地人,比莆家晚不了多少年,有位女眷好似嫁到了濠州,哪一家却不清楚。”

报恩奴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濠州?”

昆布仑看了看报恩奴的脸色,轻声道:“七王子,贫僧觉着,那小姑娘资质实在难寻,又是处子,若是调教好了,作生辰寿礼献给老王爷,必能得老王爷的欢心。”

报恩奴懒洋洋地道:“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不是已经跑了么?都怪你那日吓了她。”

昆布仑摘下帽子,摸了摸光头,陪笑道:“七王子又寒碜贫僧,那小姑娘仔细打量我一眼,就变了脸色,早就知道我是个喇嘛了,我最后不过是想警告她而已。”

报恩奴叹了口气,道:“又聪明,又是处子,资质还适合做佛女供奉,说不定比汗八里(元大都俗称)宫里的十六天魔女还要销魂,我父王尝了甜头,和她一起修成了仙佛,我们几兄弟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昆布仑禁不住“卟哧”笑了出来,看了看报恩奴,知他是和自家开玩笑,不禁凑趣道:“贫僧到王府做七王子您的灌顶师父前,在吐番萨珈寺里修行了足足三十年,哪里又听得过这样的演揲儿法,这样的大欢喜禅,汗八里宫里的哈麻大人,不知从哪里请来的这样有神通的高僧,皇上居然也信,真是叫贫僧开眼了。”

报恩奴大笑出声,拍手叫道:“说得正是,只是父王听着了,赶着要学,玄观那精乖的,听得父王说起要这样的女子修仙修佛,面上不出声,转个身就和拉章大师父求了去潭州修欢喜堂,我那二王兄的灌顶师父…叫什么来着?”

昆布仑笑道:“秃昆大师。”

“对,那个胖秃昆,喜滋滋抢了这个差事,以为办成了,就能狠狠落玄观那小道士的脸,没想到连命都丢了!”报恩奴笑够了,又倒在榻上唉声叹气:“昆布仑,你怎么就不会双修大法呢?你不是会欢喜禅么?咱们和龙虎教的道士商量商量,也弄个房中术的秘籍让你参详,自创出一个双修大法,省得日日要看那玄观的脸色!”

昆布仑苦笑道:“七王子,贫僧也是如此想。玄观的房中术、素女经的秘籍我都借来看了,可就是不明白双修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天天给拉章大和尚那对师徒陪笑脸。可是,不只是我,府里那么多的高僧,有谁比得了玄观呢?”

报恩奴在榻上翻来滚去,含糊着道:“这几日赶着办事,都没睡好,父王和镇南叔王一起证讨徭贼,未竟全功,总是心烦,合府上下都是战战兢兢。今天原想着能弄到这份大礼给父王,讨他欢心,没想到又落了空。我情愿大把的金子送到玄观哪里,也想找个佛女让他调教调教,谁叫父王就好他那一口呢?”

昆布仑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一脸沮丧状,突地想到一事,振奋起来,赶忙说道:“七王子,如今那秃昆死了,只怕这找佛女的差事,还是得落到玄观身上,咱们就等着看好戏罢。”

报恩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没兴趣地道:“他找着了,自然是大功一件,没找着,父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只会怪我们这些个闲人没本事,连个得用的女人都找不到。”突地又跳起来叫道:“那个女人肯定回湖广了,只怕还能遇得上,下回可决不能叫她跑了。”

昆布仑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如何能遇得上?是要让府里的怯薛出动去查找么?”

报恩奴摇摇头,打了个哈欠,挥手让昆布仑退下,一边说道:“我本来看她有相好了,也不能太作孽,头两回遇上了都没有怎么着,谁叫她和我有缘呢,第三次送到我面前,放过就可惜了。这样看来,佛祖还是会把她再送来的,我们且等着罢。”说完倒头就睡。

那昆布仑一边替他放下床帐,一边嘀咕着:“那贫僧就回去求佛祖,在老王爷寿日前把她再送到您面前来罢。”

此时的杨幺与张报宁正骑着马在驿道上匆匆而行。

第十二章族谱绣帕(上)

那日,杨幺方把玉瓶和喇嘛的事情一说,张家便翻了天,几人商量着,赶着十天内去各处收了帐。张天佑的几处生意和房产都不管了,直接丢下,带着两个老家人,随着张精柳奔了濠州。

等张精柳等人离开,已是过了十日,杨幺与张报宁也不管张府宅子,只临走时出钱打发了仆人,一大早上路直奔潭州而去,日夜兼程,不敢停留。

又过了十日,出了福建路,眼看着就要进江西行省,两人方才松了口气,到了汀州府建安县,寻了一处干净的客店住了一天,休养生息。

张报宁自知杨幺疏远于他,原想着路上两人独处,又要一处练功,可以亲近一番,没料到凡是落店,杨幺定要包下一个小院,各住一间,练功只在院子里,绝不肯让他进房。

张报宁心中气恼,揣着银钞,耐着性子,倒看杨幺那一点私房钱能花多久。却不料,杨幺得意洋洋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玉瓶,在县城里找了家当铺,死当了足足四千两银钞。杨幺原不敢要银钞,怕有假货,但路途遥远,不能带那么些银币,只好细细看了作罢。

张报宁没奈何,只得由她。好在两人都是一门心思地要练功,越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越是用功。有了这个共识,杨幺也不对张报宁冷言相向,毕竟还要依仗人家解说如何行功不是?

两人在建安县客店里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梳洗用饭后,便一同到市面上看看,没想这建安县遍地都是书坊,竟是雕板印刷的一处大镇,便是潭州城和泉州城的书坊也没有此处的品质与数量。

张报宁自然是个好书的,和着杨幺两人一间间书坊看过去,采买了大量农政、百工、史料的书籍,怕有二三百本,找了一家货运店,付了钱,要他们送到岳州平江县张家村。

杨幺也不管张报宁自个儿忙碌,站在一边,捧着一本《真腊风土记》看得津津有味。待得张报宁付帐出门,看着杨幺的样子,不由笑道:“前几日迷着倭人的东西,这几日怎的又喜欢真腊这等边鄙小国?那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杨幺一瞪眼,指着书道:“哪里会没好东西,真腊号称黄金佛国,人家庙宇、佛塔都辅满黄金,吴哥佛窟也算是奇观。多少汉人去了那里赚钱,都舍不得回来。”

张报宁不过随口一说,自然不与她争,倒是杨幺收了书,问道:‘你怎的不把书送到洞庭去,难不成你不回去了?”

张报宁含笑看了杨幺一眼,说道:“村里自然有人送过去,我先送你回潭州。”

杨幺一听到回潭州,便皱了眉头。她只觉有些烦闷,不禁用书扇了扇,立时便被张报宁夺了下来,“到了你手中便要被糟蹋。”杨幺有些理亏,便也任他教训。

张报宁将书拿在手中,看着杨幺道:“你倒也干脆,那些个倭人衣裳喜欢得什么样的,居然一件没要,丢下就走。我原想着你总要留下一件的。”

“初堂叔连生意和宅子都没要了,我还要那些累赘做什么?”

张报宁笑道:“虽是没要,到底我们也送了十万两银钞给他,抵上他那些家产也是绰绰有余了。”

见着杨幺仍是脸色沉郁,张报宁不由走近了些,劝道:“到底是你的爹爹、大哥,你又烦恼什么呢?”

杨幺见他靠了过来,顿时走开几步,不让他靠近三尺之内,嘴上说道:“终是和你说不明白。”说话间两人便回到了客店。

张报宁不动声色地笑道:“难不成你能和你三哥杨岳说得通?”嘴里把“三哥”两个字咬得死紧。

杨幺冷冷看了张报宁一眼,全不答话,转身回了房。

自出了建安县以后,杨幺除了练功,全然不与张报宁答话,张报宁初时还追着说几句,后来也息了心,淡了下来,两人沉默相对。

待他们回到潭州的时候,天气已是极冷,冷风里时时夹着冰雨,打得人脸上生痛。

已经接到消息,站在城外长亭等待的杨雄,看到口鼻都缩在大棉衣里,脸上冻得通红的杨幺,忙上前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直接塞进了等在一旁的马车里。

一车两骑匆匆奔回了杨恩、杨雄在潭州的小院,除了暖融融的屋子,和热腾腾的茶水饭菜,让杨幺惊喜的是,等待她居然还有二哥杨相。

对于这个将她培养成合格通译的杨相,杨幺自是十分亲热,拜见了杨恩后,立地奔了过去,坐在杨相身边,叽叽咕咕把在泉州的事说了一通,言语里炫耀自家的本事,也把杨相的教导之功吹上了天。

杨恩、杨雄一边笑着听她乱吹,一边招呼张报宁烤火喝茶,细细问着张家财产变卖的结果。

当三人听到张精云一家的遭遇时,又惊又怒,待听到报恩奴的名字时,杨雄顿时跳了起来,在地上打着转,苦思道:“报恩奴,报恩奴,我定是在哪里听说这个名字,是谁呢?”却没得个结果。

杨恩沉着脸,喝了一口热茶,看了一眼杨相,得到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点头后,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张报宁问道:“玄观兄如何不在?”

杨相笑道:“欢喜堂已是建好,只等王府派人来接收。威顺王爷自广西讨徭贼回来,又是十二月初八的大寿,他自然赶着回武昌去。”

张报宁还没什么,杨幺在一旁听到玄观不在,脸色顿时大好,便是对张报宁也和颜悦色起来。

杨恩、杨雄、杨相看得杨幺如此反应,互视了一眼,杨雄立时缩头,找了个借口溜出了房间。杨相犹豫着要走,却被杨恩一把拖住,指着他笑道:“幺儿,你二哥有个好事要和你说。”

杨幺心情正好,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笑着对杨相道:“二哥,有什么要打赏小妹的?还不快拿出来。”

杨相有些为难,却听得杨恩猛咳了几声,不由说道:“小宁也不是外人,哥哥就直说了。幺妹,在洞庭的时候,张族长找我提到了你和报辰的婚事,爹爹和哥哥们都知道你和张家老四合不来,这桩婚事也就罢了。”顿了顿,看了杨幺转阴的脸色,便要停嘴,却被杨恩拿眼一瞪,勉强继续道:“小玄是你远房表哥,将来定要还俗,品貌又是天下难找的,爹爹和哥哥的意思,亲上加亲,最是妥当。所以,在小玄临走前,就把你们俩的亲事给订下来了。”

杨恩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深红绣帕,上面密密麻麻绣着尽是名字,道:“这是他们家一直收藏的族谱,当初就是凭此物相认,如今拿来做了文定之物,也算是这孩子有心。”

第十二章族谱绣帕(下

见得杨幺面无表情,杨恩苦口婆心地说道:“幺儿,你且想想,九月里,朝廷招脱脱复位,甫一上台便吵着要开河、变钞,这天下定是要乱了。天下一乱,张、杨两家越发要紧着才好,你若是不订了亲,只怕爹爹也扛不过族里老人们的主意。小玄不比旁人,没什么利害关系,他既然点头,总是心里有你,会对你好的。”说罢将族谱绣帕慢慢放到了杨幺手中。

杨幺垂着头,攥着绣帕,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三哥…杨岳他知不知道?”

杨相忙道:“他知道,爹爹写信过去后,我们俩本打算一起回来过年,只是他实在是事多,赶不回来,但此事他是知道的,他叫我对你说,小玄现在虽是有些风流,但非是本性,不过是情势所逼,以后定是不会如此的。你大可放心。”

杨幺木着脸,不言不语,良久后方微微一叹,道:“且让我想想。”杨恩大喜道:“好,原是该好好想想。”

此时,杨雄进门来,请众人用饭,杨幺虽是寡言少语了些,气色却还好,倒让一父两兄放心不少。

张报宁不动声色,依旧笑语晏晏与杨家人谈笑,待得饭毕,杨幺与张报宁都推说路上劳累,各自去梳洗歇息。

杨幺坐在自家房中,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绣帕,料子用的是山东的平纹锦,针法却是杨幺在杨平泉身边惯常见的。

那帕子上,除了山东钟氏的起源、辈份、子孙姓名外,上左角还用碧绿丝线绣上了几个字,邹门钟氏。下右角则绣了邹普胜三字。

杨幺有些恍忽,一时记起玄观父亲正是姓邹,想来这绣帕上钟氏必是玄观之母,这邹普胜难道是…

此时,张报宁无声无息地掩入房内,走到桌边,两指捏起绣帕一角看了几眼,笑道:“听说彭祖名下的弟子们,除了徐寿辉皆是普字辈,这邹普胜怕就是玄观兄了。”说罢,仍将绣帕放回桌上。

杨幺没有出声,慢慢将绣帕收拾起来,看向张报宁,道:“练功罢,再过五天便满了三个月,你便进入第二层了。”又打量了张报宁一眼道:“你如今强了许多,只怕不比报辰差多少,我却是毫无进展。”

张报宁在桌子一侧坐下,道:“我也觉着你情况奇怪,但你是自家修炼,我是被你带入门,你为何如此,我却是不明白了。想来只要继续炼下去,总是会有结果的。”

杨幺点点头,道:“只能如此。”说罢,闭上眼,开始修炼。过了半晌,杨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张报宁,道:“你怎的还是如此?”

原来张报宁坐在桌边,眼睛看着屋顶,还未曾开始,沉默良久,他转过头来,看着杨幺:“你…和我一起走罢。”

杨幺避过他的眼神,轻笑道:“和你去哪里?”

“回洞庭,只要杨均天点了头,你爹爹也无可奈何。”张报宁低声道。

杨幺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张报宁,斩钉截铁道:“你知道我没这么好说话的,这亲事还要两说。只是非要我选,我倒宁可选玄观。”

张报宁煞白着一张脸,冷笑几声道:“你爹爹的话果然入了你的耳,只要是张家的,总不免被你们怀疑是为了你们西屋里的财,杨岳的势。”

杨幺黯然不语,张报宁见她的意思竟是默认,终忍不住蓦然站起,拂袖要走,却被杨幺一把扯住,张报宁神色微动,回头看她,却听她说道:“还有五天,你不怕前功尽弃,我怕。”

如此过了五日,张报宁一待功德圆满,便告辞要回洞庭。杨恩知他有大事在身,也不苦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