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杨幺,亲自送他到长亭,劝他到了岳州,一定将银钞换成金、银。

此时,天下已有开河、变钞之说,张报宁是个知事的,当即点头答应,低声在杨幺耳朵边说了一句:“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我替你取了,不过,你拿什么来换?”

杨幺诧异道:“难不成银钞兑换金、银,你还能趁机从中得了油水,替我买东西?再说,我那点私房你不都知道么?”张报宁哈哈一笑,上马去了。

杨幺送走了张报宁,老老实实躲在杨家,等着过年。杨雄变着法子哄着杨幺玩闹,便是凤翔楼也敢带着她,女扮男装地去厮混,杨恩只要杨幺不反对亲事,哪里还管这些,只作不知,由得他们去胡闹。

杨幺不多时便和李普胜等人混熟,哥哥妹妹地叫着,李普胜、星布、杨雄三人相交莫逆,结拜异姓兄弟,是同穿一条裤子的情份。

星布是蒙古人,父亲虽不过是潭州的劝农司里的一个小官,伯父星吉却是高官,现为江西行省平章政事,是江西行省里的三把手,在湖广行省也是大大的有名,至正一年,星吉出任湖广行省的平章政事,时威顺王宽彻普花喜爱狩猎,时常践踏良田,又伙同富商巨贾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民间怨声载道。他到任后,请见王。王闭中门,命从偏门入;他坚持走中门。宽彻普化接见后,被其正言劝诫,威顺王爷执手相谢,亲自送出中门。

这也罢了,最让杨幺佩服的是,武昌路一个色目和尚,作恶多端,官吏不敢言。星吉却敢命人逮捕,依法治罪,抄其家,没收其家产,得妻妾乐女等妇女共十八人,端的是不畏权贵,一心为公的好官!

有了这样一个伯父,星布之父居然只是一个八品小官,杨幺冲着这一点,也觉得自家哥哥交朋友也算是有眼光了,只是担心将来,不得善终。

杨雄却不去想这许多,除了驿站的差使,每日带着杨幺与这两人或是饮酒赏乐,或是修功习武,好不逍遥自在。

李普胜是武将之后,使得两手五龙飞扒,又有一身好轻功,飞墙走壁如履平地,杨雄笑他不似官家子,这身本事倒好去做个贼头,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李扒头”。除了李普胜外,杨雄使得一手好枪法,星布则擅使一柄长刀,与这三人混在一起,杨幺的那柄短剑,由起先全不知如果使唤,居然也耍得甚是好看,越发让杨雄得意洋洋,

这样过得大半月,杨幺忽觉自家的身子越发轻巧,与李普胜过招时常常能将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使剑时,也能一剑过去,劈开一棵小树。

此时杨雄却不再得意,反倒开始忧心忡忡,暗暗对两个结拜兄弟道,自家妹子订下的夫婿容貌无双,他已是担心妹子未必能降服他,如今杨幺越发地粗鲁起来,怕是要被人家嫌弃没有女儿家应有的贤淑。

这两人头一回听说杨幺订了亲,自然百般探听夫婿究竟何人,杨雄再是玩闹,正事也是不敢乱说的,任他们如何威胁利诱,总是闭口不言。

星布可没他伯父那般踏实厚道,转个头把杨雄的话卖给了杨幺,嘻笑间看着杨雄被杨幺扯着衣襟拖走。

杨雄可怜巴巴地叫着“妹妹”,追着杨幺回了家,时下离大年三十也不过两三天,杨恩、杨相赶着收取驿站的一些帐目,派去了邻近的县城,都不在家,杨幺气冲冲地坐在房里,不觉怔怔流下泪来,把杨雄惊了一跳。

杨雄也是个伶俐人,看了杨幺半晌,犹豫道:“妹子,你是不是不想嫁给小玄?”

第十三章风雪神庙

杨幺不出声,杨雄在一旁也是无法,只好嗫嚅道:“爹爹…爹爹也是为了你好,小玄他也知道你的性子…”结巴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

杨幺勉强一笑,道:“大哥,你们对我好,妹子自然知道,你放心,我过会就好了。”

杨雄点点头,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扯开话题道:“外面竟是开始下雪了,爹爹和老二今日去了,一时怕是赶不回,呆会儿哥哥带你去星布那小子家里蹭饭!总要把他们家吃穷!”嘴上如此说着,却赶着上街去置办一些礼物,也好厚脸上门。

杨幺见他走了,飞快从柜子里取出准备了几日的大包裹,拿了短剑,披上厚厚的蓝锦长毛带帽斗篷,偷偷到马厩里牵了杨雄的马,竟一路出了城门,便要离家而去。

天下的雪越下越大,杨幺心里也没有个确定的去处,只觉得天下茫茫,何其之大,自家这一缕孤魂,终究不是过是匆匆过客,与世人格格不入,走远些,大家干净。

待得天黑,杨幺见风雪大作,势不能行,远远看了一处黑色屋顶,便策马赶了过去,却是一座有二进殿室的破庙。

杨幺倒也记得这处地方,起先岳州到潭州时,她半路跑了,独自进潭州城前曾经宿过一晚的地方,外殿倒塌了大半,后廊和后殿虽然破旧,连门都没有,倒还能一避风雪。

杨幺一边拍打着一身的雪粉,一边牵马入庙,见得破顶、残像、乱草依旧,倒不禁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真他妈越活越回去了,当初不懂半点武艺,怀里不过五粒金豆,既无路引,又从未离家,倒有畅快人生之胆气,如今能文能武,身怀巨金,一应身份手续据都齐全,反倒如此犹豫,拖到如今,杨幺,杨幺,倒是我自家都有些看不起你了!”

想到此处,杨幺豪兴大发,哈哈一笑,在避风处取出两件厚绵衣在稻草上铺好地窝,生起火来,大大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今日方得轻松,等杨恩、杨相回来,杨雄总要被揭了一层皮才能过关!他自求多福罢!”

风雪越发大了起来,拴马的后廊也开始积雪,杨幺把马儿牵到后殿内佛案前,打了个哈欠便要休息,却隐隐听得马嘶声,杨幺一皱眉,知道这风雪夜又有人来投这破庙,便将地窝、火堆移到一角,将烘干的带毛斗篷从头到脚盖得严密,向内躺下。

方收拾完毕,果然有一名男子牵着一匹马进入得庙来,杨幺背着身子,也不知是何人,但她今日不比当日吴下阿蒙,怀了一身足以防身的内力与剑法,凭耳力便听得此人步履沉稳,气息悠长,却是个平生仅见的高手。

正惊异间,却听得那人停下脚步,如有实质的眼光在她背上一扫而过,知她不欲人打扰,便远远走到另一角,生起火来。

杨幺暗笑此人识相,越发安下心来,蒙眬睡去。

此时庙宇之外风雪大作,狂风卷着碗大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凄厉的呼啸声施虐着,在全无人影的黑色旷野中漫无目的地回响。远远看去,破庙里的两堆火光,不过是微光乍明,瞬间就被黑暗吞没。

杨幺睡得颇不宁静,没多会儿便被风声惊醒,迷糊中翻了个身,毛斗篷一阵翻动,稍稍落了半边,把她的睡脸露了出来。

杨幺睡眼蒙眬中,一个小小的人影突地映入她半开的眼帘,却是那高手远远的,半坐在对面墙下火堆之后,同样用厚实的黑缎长毛斗篷裹得严密的,似乎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脸,她虽没看清,却蓦地一惊,闭上眼,伸出手将披风紧了紧,转过身去。

对面那人也似睡着,半晌没有动静,杨幺提着的心不由慢慢放下,重又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杨幺的火堆里的干树块被火烧得突然乍开,火苗“嘭”地一声响了一下,又恢复如常。杨幺隐隐听得声音,醒了过来,突觉对面的人慢慢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向庙门走去,杨幺暗惊此人厉害,若不是机缘巧合,她断无本事察觉。

她倾听庙外风声,此时仍是半夜,风雪正大,此人稍事休息,却匆匆离去,难不成有甚急事?想到此处,杨幺慢慢斜过身子,眼光向无门的后殿门口扫去,正巧那人方跨出门槛,到走廊下牵马,临别的眼光却留恋地落在杨幺身上,四目一对,杨幺蓦地坐了起来,呆呆看着那人,轻叫一声:“杨岳!”

原来那高手正是杨岳,虽然风帽罩住了头脸,只露一双眼睛,但哪里又瞒得过杨幺。

他听得杨幺的呼声,身子一紧,转头便要去解拴马的缰绳,手却犹豫着停在绳结上,禁不住仍是转头看向杨幺,却见得杨幺一双眼睛满是怒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正死死盯着他伸出去解绳牵马的右手。

杨幺见得杨岳如此打算,不由冷笑一声,转过眼睛,紧了紧披风,背转身去,照旧躺在地窝里,蒙头大睡。

杨岳的右手慢慢收了回来,落在身侧,眼光落在杨幺背影上,在门槛外呆立,饶是他披着的斗篷极是厚实,也被狂风吹得在身上乱晃。

“幺妹。”杨岳站在门外,轻轻叫了一声:“为何不在潭州城里,却到了此处?”

杨幺只当没听见,死咬着唇,狠狠闭着眼睛。

杨岳问了一声后,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全无动静,若不是杨幺自忖耳力无差,几乎都要认为走廊上早已空无一人。

两人都是身怀武艺,一躺一站,各自僵在原地不动,却也不是难事。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杨幺的身体慢慢有些酸麻,却是她当初一气翻身时,正压在左手之上,时间一久,自然难受。

杨幺便是死撑,也不想受活罪,慢慢移动身子,将左手自身下抽了出来,却是早已被压得麻木,一阵阵的刺痛。

杨幺“嘶嘶”地抽着气,替自家推拿活血,却听得杨幺又叫了一声:“幺妹!”

杨幺的火“腾”地一声冲上脑门,转脸叫道:“烦着呢,叫什么叫!”看着杨岳半边身子落满雪花,尤站在门槛外,看着她的眼光似喜似痛。

杨幺的心机在杨岳身上已是用惯,此时却作不得一点假,忍不住说道:“要走要留,也是一个干脆,男子汉大丈夫,怎的没点决绝!”杨岳眼眸一暗,沉默良久,方轻轻道:“等天亮,我送你回潭州城。”

杨幺见等了半晌,却等来如此不着边际的一句话,气得直笑,笑了半晌,却觉无趣,回想起来到底祸根在她,杨岳却是个一片好心,却被她诱进套子里的,左右为难寻不得出路的冤家。

想到此处,杨幺不禁叹了一口气,意兴索然道:“你且去办你的事,我如今学会了武艺,又在俗世里打滚了一回,再也不是当初需要你保护的妹妹了,你只管放心,我总不会误了自己。”

杨岳打量了杨幺半晌,点点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地道:“你如今又长高了些,气色更好。又…又订了亲,原是不需要哥哥照顾了!”

“你就别提那亲事了!”杨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指着杨岳骂道:“你不长脑子么?玄观哪里又是一个好人了?我原指着你帮我一把,你倒好,赶着把我往火坑里推!要不是那亲事,我至于跑到这破庙里挨饿受冻么?!”

杨岳见杨幺发怒乱骂,眼神反倒亮了起来,身形微动,似要走进庙门,见得杨幺火一样的眼神,和红艳艳的面颊,顿时停住,仍站在门外道:“玄观是我们表哥,本就是一家人,爹爹既然有这个想头,总是因着玄观对你有意。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妹,将来…将来只有你一个至亲,越发会对你好的…”

杨幺不等他说完,横眉瞪眼,叫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大白天里,也不管外面有多少人,就敢和着什么鲁真真的蒙古郡主,在床上胡天胡帝。平常是个母的就敢调戏,就这样的人,你也敢说他是迫于形势?”

杨岳见她说得直白,不由咳了一声,摇头道:“他不过是为着白莲教的大业,方才与这些贵女们周旋,本性上哪里又会是这样的人呢?”

杨幺将身上的披风取下,甩在地铺上,挨近火堆,道:‘你饶了我罢,若真是如此,他为了白莲教连自家都搭上了,你还指着他能对我好上几分?”

“男人逢场作戏…”杨岳还只是说了几个字,便被杨幺的眼神给瞪得吞回肚里,杨幺冷冷打量着杨岳,慢慢点头说道:“我说呢,怎么去了一趟潭州,回来便换了个人似的,原来是见了世间,学着了这些个规矩,回来对着亲妹妹也要逢场作戏了!”

杨岳脸色顿时惨白,身子微微一晃,转身抖着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用力甩鞭,一瞬间便没入风雪之中。

第十四章赤心血誓

杨幺双手环绕胸前,慢慢走到门前三步处,面无表情地看着杨岳离去,她久久凝视着漆黑的雪夜,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长气,轻喃道:“便这样了结了。”

她自然没打算在雪夜里上路,但也再不能睡着,翻了翻包裹,从里面找出那本《真腊风土记》,一页一页翻看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中原天下要乱便乱吧,老娘自个儿去柬埔寨逍遥快活!”伸手摸了摸怀中花囊里满满的金豆,越发安下心来,聚精会神,却没料到,不一会儿便有水珠儿滴到了书页,顿时将字迹浸得模糊起来。

“这是怎么了…”杨幺轻轻呢喃着,伸出手来抚去书页上的水珠后,慢慢摸到脸上,不知何时眼泪已流了满面,“哭什么呢?不是正和你意么?身体好了,本事学到了,钱也不少,熬了快十年终于出头了。不受人掣肘,不任人左右,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日子么?”杨幺放下书,认真地对自家说道:“不过是一个杨岳,好,你算计了他,亏欠了他是没错,可是他也没什么实际损失,他也就是中了你的套子,心里总不能单纯拿你当妹妹看,他这不是二十啷当岁,血气方刚么?过阵子就好了。你也不用内疚!完全不用!”

杨幺如此说了一通,眼泪却越发多了起来,不仅跳起来叫道:“你还要怎么样!你不是把他气走了么?你们两个是嫡嫡亲亲的兄妹,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死心罢!和张报辰学学,死心罢!”

嘴里如此叫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佛案边走去,急急伸手解开缰绳,却又停下,喃喃道:“发什么傻气呢,你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你怎么去找呢?找到了,你要怎么样呢?他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他…他不过也就是一时冲动,逢场作戏…”

说着说着,放在马鞍上的手慢慢缩了回来,杨幺失魂落魄地走到门边,背靠庙门,慢慢滑坐在地上,茫然看着漫天的飞雪,将头缩到胳膊里,脸埋在膝盖上,轻轻地叫着:“杨岳!杨岳!杨岳!”

这样反反复复地叫着,痛苦、矛盾又渴望的呜咽在雪夜里只打了个旋,连门都出不了,便消失了。

杨幺冻得有些麻木,喉咙已是叫得发干,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只把那两个字在嘴边轻念,忽然一领长毛斗篷落了下来,轻轻罩在杨幺的身上,熟悉温暖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杨幺,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退到三步外的杨岳,只见他脸上似是极喜,又似极忧,变幻不定,却终是平静下来,轻轻说道:“幺妹,你叫我么?”

两人久久互相凝视,杨幺慢慢站起来,便要跨出门向他走去,却听得杨岳一声断喝:“幺妹,你不要动!就站在那!”话声里带着无尽的痛苦。

杨幺原本飘飘荡荡如在梦中,此时一惊,震醒了过来,看见杨岳去而复返,心里又喜又忧,却忽然明白了杨岳眼中的神色,却是与她一般的心思,既喜两情相悦,又忧此情不容于世,不得善终。

想到了此处,杨幺终是有些振奋,哑得嗓子困惑道:“怎么了?”杨岳凝望着杨幺尤有泪痕的脸,手伸到她的面前要替她拭泪,却又顿在了半空,杨幺愣了一下,伸出手去要握他的手,却不料杨岳闪电般收回了手!

“怎么了?”杨幺生气道,却在杨岳喜忧参半的眼睛里,看到了埋藏着的深深恐惧!杨幺一惊,慢慢收回了被他晾在半空中的手,面容转哀,退后了三步。

此时,两人在门槛边,一里一外,各距三步,遥遥相看。杨幺吞了吞口水,润了润嗓子,勉强笑道:“你别怕,我不靠过去,我们…我们…”

杨幺这般说着,没料到杨岳却突地笑了起来,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怕你,我只是担心会害了你…”,说罢,走了三步,站在门槛边上,说道:“幺妹,你过来。”

杨幺依言走了过去,停在门槛内,抬头望着杨岳,杨岳伸出左手,越过门槛,轻轻握住杨幺的右手,道:“我那里又舍得不靠近你,只是你还小,不知道男子不过是一时欢娱,女子却…万一…”

杨幺含糊着点头,眼神却不敢与杨岳对视,生怕被他发现她内里那个已经丑陋老迈却仍不甘寂寞的灵魂。

“幺妹,我总想着,你还小,什么都作不得准,也许过几年你长大了,也就醒了,那时…”

杨幺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杨岳,却颤声道:“杨岳,我也总想着,你不过二十不到,什么都作不得准,也许过几年,你…”

两人都呆呆地看着对方,杨幺伸出左手,越过门槛,碰了碰杨岳的右手,杨岳张开右手掌,将她的小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叹道:“今天是至正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再过三天便是至正十年。我三日前动身,不眠不休,从洞庭一路急驰,不过为了到潭州城里见你一面,问你一句,却没想到乍然见你,却有些畏缩,真是好笑。杨幺,若是你也和我一般心意,你我一生一世,便依了这兄妹之名,没有夫妻之份,我对你之心却绝不改变。杨岳此生虽不能娶你,但也绝不再娶他人。”杨岳惨笑道:“妹妹…”

杨幺慢慢松开杨岳的手,退了开去,一步一步走向火堆边,执起短剑,走了回来,看着杨岳白得已经全无一点人色的脸,猛然拨剑,在左手心用力一割,鲜红的血顿时涌了出来,掬了一手,又一滴一滴落到了杨幺身上的长披风上。杨幺伸出手,忍痛展开,放在杨岳面前,一字一顿道:“杨岳与杨幺一生一世,依了兄妹之名,虽没有夫妻之份,杨幺对你之心却绝不改变,我此生虽不能嫁你,但也绝不再嫁他人!”微微抿嘴,笑着唤道:“三哥。”

杨岳双眼发亮,血色涌上苍白的脸,接过杨幺手中的剑,也在左手上一割,不顾鲜血涌出,缓缓握住杨幺流血的左手,两人的血合到一处,混在一起,一滴一滴浇在破庙的木门槛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艳丽的小花。

是夜,两人便一内一外坐在门槛边,生起两堆火,互相为对方扎好伤口,各自裹着长毛斗逢,任狂风呼啸,雪花漫天,执手相看,一夜无言。

第十五章心手相连

待得天色放亮,风雪稍停,杨岳与杨幺用毕干粮,杨岳笑道:“幺妹,我还未来得及问你,你这般打扮,从家里偷跑出来,倒是要去哪里?”

杨幺原是满脸喜色,听到此言,却不由嘴一撇,哼道:“谁耐烦和玄观那妖道订亲?我有手有脚,有能耐有钱,疯了才老实听话。”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拿出《真腊风土记》,道:“我打算离开中原,经四川、云南到真腊去!”

杨岳听得目瞪口呆,夺过《真腊风土记》,忍不住敲在杨幺头上道:“你真是胆大包天,一不如意便如此绝情任性!爹爹和大哥、二哥只怕会急死!你…你又可曾想过我?”

杨幺越发瞪起眼来:“是谁绝情任性?你那‘誓不再见’四个字原是白说的么?倒还敢来怪我?”

杨岳面上一红,道:“我…我不过见你害怕,怕你又和小时候一般和我生分,才送了那四字给你,我在洞庭,又哪有一日不后悔的?”

杨幺心里有愧,不敢在此事上多作计较,只是埋怨:“好个生分!你写了那四字,难道不是要和我生分?又可曾想过我难受?”见得杨岳越发后悔,转脸笑道:“我也不说你了,我问你,你怎的又想着来找我了?”

杨岳突地一拍脑袋,从马鞍边翻出一个扁扁包裹,递给杨幺道:“这是张报宁让我带给你的东西,好象还有一封信。”

杨幺一呆,有点摸不着头脑,却不忙看那包裹,只追着问:“别糊弄我,你又不是信差,现下正是少不了你的时候,只为了他的一个包裹哪里会让你亲自跑一趟?”

杨岳笑着不说话,含糊道:“总是和张报宁有关,你快打开看看。”杨幺心中疑惑,却也不想逼他,依言打开了包裹,不由“啊”了一声,里面除了一封信,却是一件精美的和服,正是她当初在泉州穿过的那一件!

此时风气虽是开放,男子送女子服装却仍是过于亲昵,杨幺偷眼见得杨岳面色似是平常,但心里想起和张报宁在路上的狎昵,冷汗直流,却又不敢躲开,一咬牙,当着杨岳的面拆开信,急急一看,一安又一惊,安的是,信里只有一句话,全无半点不规矩,惊的是那一句却是“你拿什么来换?”

杨岳疑惑道:“怎的他这一件衣服还不是送给你的?”杨幺忙笑道:“不过以前在泉州,见过这样的衣服,他可能带了一件,却又忘记给我,所以托你带来罢了,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怎的会白送衣服给我?”杨岳知道她这话不尽不实,却是一笑了之,倒让杨幺心中不安,迟疑半天,老实道:“实情是这样,这衣服我以前穿过一回,离泉州时着急没带走,他可能是看着我喜欢,就替我带回来了。至于这句话,以前他玩笑时,我被他诈过,指着要…要件东西,他说若是替我办了,便要我拿东西去换。这句话便是这个意思。”

杨岳仍是微微笑着,也不多问,只是替杨幺把包裹重新包好,笑道:“你打小便喜欢这些,也正是女子的喜好,以后我多替你留意。”看了看天色,“趁着大雪暂停,我们起程回潭州城,还有十五里地,外面雪深,怕是要晚间才能到家了。”

杨幺惯来知道杨岳的气度,做妹妹时只觉得万分好,如今做了情人,却有些心惊胆战,咬着唇,骑在马上,与杨岳并排走了几里地,终忍不住道:“杨岳,我…我没有骗你。张报宁是对我有些…但我除了要和他一起修炼张家的内功,可没半点私情。”

杨岳哈哈一笑,看向杨幺的眼神更是温柔,笑着道:“幺妹,我自然信你。”又搭了搭杨幺脉门,欢喜道:“早听说张家的功夫不凡,没想到于你如此有益,只要身子好,会不会武艺又有什么打紧?”

杨幺老实交代完,心中一轻,也欢快起来,道:“我如今剑法可好了,李统领的长公子,大哥的结拜兄弟你知道么?他的功夫不错了,可不及我!不过,”杨幺转了转眼珠:“杨岳,大家都说你的功夫最好,等到了家,我们过过招!”

杨岳大笑,瞅着杨幺道:“傻妹子,张报宁如今功夫大进,张家除了张报辰就是他了。你和他一起修炼,怎的不及他?”

杨幺茫然摇头,“谁知道呢?说不定真是张家人才能修炼?”说罢转开道:“那张阿公岂不是更喜欢他了?”

杨岳摇了摇头,“面上看着是欢喜,心里却难说,我看这门功夫,张精文只怕想单传给张报辰,张报宁如此,也算是偷学。只是他以往在族里得张精文另眼相看,又得张报月、张报阳、张报辰扶持,已是有些势力,如今办了这趟差,又带回了各种农工书籍,正是我们屯田扎寨急用的,在寨子里越发得势。张精文不拿着他的错处,也治不了他。”

杨幺默默不语,杨岳看了他一眼,笑道:“张精文的孙子里只有他一个会读书有韬略的,哪里舍得动他?他平平安安,你那件衣服的银子是免不了的。”

杨幺不由笑了出来,眨了眨眼,在马上伸长胳膊碰了碰杨岳的手,杨岳一笑伸手握住,笑道:“今天中午就委屈些,吃点干粮,晚上回家了自有好吃的。”

杨幺顿时发了愁,道:“若是大哥还好,我治得住他,若是爹爹一个人,也好说,他舍不得骂我,但若是二哥都回来了,就麻烦了。”又转脸瞪着杨岳:“见了爹爹,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要把玄观的亲事给搅黄了!否则,我就自个儿去真腊!”

杨岳笑着答应。两人就这样在马上手牵着手,笑容满面,面颊绯红,双目含情互视,缓缓策着马,在茫茫雪原上,忽深忽浅地走着,向潭州城款款而行。

第十六章执手相望

杨幺自然是幸运的,当她和杨岳跨进大门的时候,堂屋坐着一脸愁容的杨恩,堂中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的杨雄。

“爹爹、大哥,我们回来了。”杨幺一眼看得杨相不在,顿时大喜,厚着脸皮跳了进去,忍着对自家的恶心,一把扑在杨恩身上,又蹭又腻,“爹,昨晚雪可大了,差点把我冻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冻着?”

这边杨幺在若无其事地撒娇讨好,那边的杨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站在堂中指着杨幺,结巴道:“小妹…你…你太过分了…”

杨幺恶狠狠给了他一个眼神,又扯着杨恩道:“爹,你知道昨天大哥和他那些个朋友说什么了?他说我又粗鲁又生得不好,将来嫁出去根本配不上玄观!他还说…”

“妹妹,妹妹!”杨雄顿时大惊,哭丧着脸,细声细气道:“爹,妹妹不过是好玩,现在回来了,还是快让她吃点热饭,早点休息吧。”

需知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思,杨恩当初知道杨幺离家时,原是一腔的怒气,等了一晚却又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在这般的天气里,免不了受罪,怒气化成了万分的担忧。

待得杨幺扑到身上,虽知道她是在弄鬼,但相处这么久,她头回如此亲近,杨恩哪里还硬得起心肠骂她,见得老大转眼变了风向,也不禁顺坡下驴,苦笑道:“怎的和你三哥一起回来了?可吃了饭没有?”

杨雄此时才发现杨岳,不禁喜道:“小岳,你也回来了,我还想着咱们家难得一起过年,就差了你一个!”说着,急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斗篷和包裹。

杨岳笑着上前,拜见了父亲和大哥,只说是今早在路上和幺妹遇上,“爹爹,她不过是心里有气,要到洞庭去骂我,为什么同意她和玄观的婚事,所以才这般胡闹。”

杨幺哪里还不知机,万分亲热靠在杨恩身边,哼哼唧唧地道:“玄观表哥长得好,又有本事,身边的女人那么多,爹,我…我不想和一起过日子!”又扯着杨恩的袖子,求道:“爹,你以前总在潭州城里,也没回家看过我,就让我在家里多呆一阵子,陪陪你,做什么这么早给我订亲?”

杨恩虎着脸,瞪了杨岳一眼,又看向杨幺道:“你要是不和他订亲,族里就会让你和张家人订亲,他们那起子人,又有几个真心对你的,不过是看着你爹爹兄长的财、势,等着将来得便宜!你说,爹爹还不是为你好?”

杨幺虽知他说得不错,但要她和玄观订亲实在是万万不能,眼睛不由向杨岳看去,杨岳只是一笑,恭敬道:“爹爹说的正是,只是玄观表哥如今到底是王府里的营生,时时如履薄冰,危如累卵,儿子虽是万分佩服,但若是…只怕误了妹妹终身。”

杨恩蓦地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皱眉道:“虽然不是吉利话儿,小岳说的却倒是实话,他这个营生到底不如我们,王府里水深得很,如此说来,还是快快叫他脱身出来,还俗为好。”

听得此话,便是杨雄也摇头道:“爹爹,小玄一心想着白莲教的大业,正是得用的时候,哪里能脱得出身?”看着杨幺正和他杀鸡抹脖子地猛使眼色,不由咳了一声,继续道:“要不,和小玄说说,这订亲的事要等他出了王府,还俗了才作数?”

杨幺顿时大喜,她心里不过想着,以玄观的性子哪里是肯为了订亲损了白莲教大业的?这道士喇嘛的身份如此好用,就算是举事了,只怕还要凭着这身份多拿些情报,造反不是穿衣吃饭,总得十来年,这时间一拖,自然能让她想出别的法子来!

杨岳想来和杨幺考虑得一样,附合道:“大哥说的正是,爹爹,你看…”

杨恩捋着短须,点点头,叹了口气,摸着杨幺的头,道:“为了你这个冤家,只能厚着我这张老脸再去说一说了。普胜也是个可怜孩子,幺儿,你以后便会明白了。”

杨幺一见目的达成,喜上眉梢,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跳起来,跑到杨岳面前笑道:“三哥,你饿了不,我们吃饭罢。”转向杨雄,瞪着眼道:“饿了!拿饭来!”

杨雄顿时不平,嚷嚷道:“哪里见过这样的妹子!我不是你大哥么,你对我怎么没有对小岳半分的尊敬爱戴?”

“尊敬爱戴?”杨幺冷笑着:“大——哥,要我回忆一下我们当初见面的情形么?我记得大哥当时见着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茵娘,你楼里…’”此话一出,杨雄还未出声,杨恩就一叠声地喊着:“老大,赶紧叫厨房把热饭送上来,让你妹子和老三吃饭休息。”说罢,急急出房而去。

杨雄哑口无言,灰溜溜地出房跑腿,临了还瞪了杨幺一眼,“你运气好,老二出门办事,要明天才回,否则…”说罢,不待杨幺回嘴,掀帘子跑了。

杨幺“卟哧”笑了出来,杨岳也不禁笑道:“你怎的跑去凤翔楼了?还遇上了他们两个?”

杨幺转过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杨岳,“看样子,你对那地方也挺熟的是不?我不过叫了个老鸨的名字,你就知道了?”

杨岳眼角一抽,又看到杨幺的面色不善,勉强笑道:“当初也呆了大半年,那里名气极大,潭州城里的人个个都知道,再说,那茵娘不是对咱爹爹…我怎么能不知道?”

杨幺自然知道这回事没当场抓着,没人会认的,她虽是心里怀疑难受,却还没生嫩到为捕风捉影的事去和杨岳闹别扭,恰巧饭送了进来,她便一笑丢开手,和杨岳坐下,慢慢开吃。

待得两人吃完,各自回房休息,杨幺寻着机会试探了杨雄几句,他倒是全无一点带杨岳逛过青楼的意思,杨幺一时也放了心,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待得杨相回家,此事已经揭开,杨相不过说了她两句也就罢了。一家人长年分离,从未如此团聚,难得在一起过一次年,个个都喜气洋洋,赶着置办年货,打扫房屋,张贴年画、对联,只有杨恩时时感叹,玄观不能回来,否则钟家也算是一家团圆了,还巴巴地写了信,备了一盒子生年糕、两件新衣送到了武昌。

杨幺暗地里撇嘴,心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只希望玄观永远呆在武昌威顺王府里,和蒙古女人一辈子打混罢。

每日里,杨幺、杨岳总是一处厮混,但杨幺敏感地发现,两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只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杨岳才与她呆在一间房子里,笑语晏晏,偶尔瞅着没人注意,还能轻轻握一下她的手。若是没有第三人在场,杨岳绝不和她共处一室,便是送她回房时,也是到门槛口止步,两人隔着门槛温存几句,等她关上门,便去了。

杨幺自然又喜又愁,喜的是杨岳把她放在心上,谨守誓言,绝不肯过分亲近擦出火来,她自家打一开始就怕怀上乱伦之子,不生不忍心,若是要生,找什么理由避开不说,生下来若是个怪胎,她和杨岳的感情只怕也维持不下去。

愁的是,杨岳不过是二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杨岳与别的女人有肌肤之亲,只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是个有经验的人,心里头琢磨出无数的可能,便是想着自家用别的方法帮杨岳解决,却不过仍是隔靴搔痒,不能长久。一番苦思下来,连着几夜没睡好,到了大年夜,不顾杨恩的苦笑,杨雄的叫唤,还有杨相的摇头,方吃了团圆饭,围在火炉旁,便哈欠连天地窝在杨岳怀里睡着了。

第十七章杨门朱氏

杨幺一觉睡到大天亮,懒懒地起身梳洗后,出门哈了一口白气,跺了跺脚,顺手在门廊下抓了个雪球,搓了搓手。却发现杨雄几人都不在后院房内。

他们家在潭州虽是要捱场面,过得仍是朴素,两个仆人皆是雇佣的本地人,过年都放回了家,一时也找不着人问,杨幺便出了后院向前厅走去。却一眼看见那兄弟三人,如同顽童般,正互相挤着贴在前厅大门厚绵帘边听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