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湖不待天康过来,便上前搀着。杨平泉对他微微一笑,待她安置好,杨岳等人方敢坐下。

杨幺站在堂中和杨岳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嘻嘻福了福,脆生生地道:“幺儿给大爷爷和阿公请安。”

张精文立时坐正,招手道:“幺娃,你过来些,阿公和你说个事。”

杨幺笑着走了过去,仰头道:“阿公。您说,我听着呢。”

张精文咳了咳,一张脸笑得菊花似的。柔声细气道:“幺娃,你呢,是和四儿那笨蛋小子一块儿张大的,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的情份。后来报辰闹着要娶你,为了你,他也是不怕流血丢命。成亲后对你也是极好地,你说,是不是这样?”

杨幺点点头。道:“阿公,我知道,报辰打小对我就是极好,我到现在也记着他地恩。”

张精文摆摆手,道:“夫妻见哪有什么恩?甭管你怎么样。他是自个儿愿意娶你的,自然就要对你好。”顿了顿,又道:“幺娃,报辰是对不起你。但是。你也是自个儿愿意嫁给他地不是?报辰就是一时糊涂,大家都知道你地委屈。但日子还是要过的不是?俗话说好女不配二夫,报辰心里也是有你的,你就看在阿公的份上,叫他回来,给那个姓陈的女人一个名份,只当是为了家族容下了她。那女人哪里又争得过你?待得报辰明白了,他还不是你一个人的?”

杨幺微微沉吟,抬头道:“阿公,我方才也听平湖大伯说了如今的情势,为了家族,我是什么委屈都能受的,只是这事有两个难处。”

张精文和扬均天听得她口气松动,立时大喜,扬均天笑道:“有什么难处,大伙儿都在哲理呢,你说出来,大家都替你想主义。”

杨幺笑道:“我虽然不知道陈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但既是报辰心爱的,想来也是个好的。只是她如今贵为公主,如果按着我们家的规矩进门做妾,怕是受不起这个委屈,丢不起这个脸,报辰心疼她未必也会同意了。”

张精文冷笑一声道:“什么公主,是公主就该安安分分呆在宫里等着皇帝下旨给她选驸马!就她这样子,也配叫她公主?让她做妾已是丢了我们张家地脸,只要你点头,她要是不愿意,阿公我还不乐意!报辰那小子再敢犯糊涂,我就直接把他撵出张家,从今以后不要姓张!”

扬均天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台下的杨平湖,张忠仁也是深以为然。张平泉微微笑着,看了杨岳一眼,见他面色平和便没有出声。

杨幺暗暗抹汗,吞了口吐沫,陪笑道:“既是阿公拿了主意,这事就不用我操心了。另一桩难处,却是事管重大。大爷爷。阿公。幺儿想着,如今之所以容着陈大小姐进门,虽是为了报辰,根子上还是因为蒙古人势大,朱元璋前途难定的原故陈友谅到底手握几十万雄兵,和蒙古人也敢呛着干,咱们两家可不能看错了风向。”

张精文一拍大腿,叫道:“就是这个话!阿公就知道你明白,报辰那小子打小就是个死脑筋,他要是不惹那个女人,我们两家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八百里洞庭,隔山观虎斗,等着看真龙天子出世就是!犯得着在这愁眉苦脸,殚精接虑么?一想到这个,我就根不得一鞋底抽死他!”

张精文横眉怒目,一脸恼怒,扬均天也叹道:“辛苦经营了这么些年,族里的男丁也死了一半,得了这大不大,小不小的基业。不叫人随便欺负,也不叫人过于忌惮,不过是为了乱世里保命,熬到太平后大家都能安生过日子。皇亲国戚那么好当的么?陈友谅胜了还好,若是败了,不说陈凤娇了,那个儿子能活命么?便是报辰也逃不了,咱们两家的将来就难说了…”

杨幺连连点头,陪笑倒:“幺儿想的就是这个事儿。若是陈友谅胜了,为了张杨两族好,幺儿便是把正室地位让给陈小姐都不成问题。"但如今这情势,难说朱元璋就哄不住蒙古人,他到底是个能软的。陈友谅仗着兵强马壮,连蒙古人都不放在眼里,这般的眼里没人,将来的下场谁又知道呢?天下的英雄哪里又能小瞧地?”

张精文慢慢点头,杨岳站起来笑道:“大爷爷和阿公也知道。幺妹当初为了寻我们,在湖广、江西、江浙三省跑了个遍,虽是吃了不少苦,倒也知道了天下之大,把眼睛擦了擦。我听着她这话,也是有些道理。为了家族,陈凤娇要进门绝不成问题,担心的是现在情势不明,仓促决定。万一情形反了过来朱元璋得了势,咱们两家可就是真龙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张报宁也站起来,拱手倒:“阿公。孙儿也觉着陈友谅这边还不需要担心,再怎么他女儿也是给报辰生了个儿子,咱们拖一拖也不成问题。只待蒙古人有了南下的意图,我们立时修书给报辰,让他带陈凤娇回家里,他如今虽是在外面,心还是向着家里地。”

扬均天与张精文互视一眼,皆是沉吟不语,杨平泉微微笑道:“爹。这些军国大事媳妇是不敢插嘴地。不过报辰和陈小姐的日子如今过得也不怎么样。前阵子陈小姐大闹一场带着儿子回娘家了,报辰接了一回没接到,也就去了江西。我想着他们俩这事还难说,指不定过几天不用我们操心就解决了。只是咱们也不能被蒙古人牵着。拖一拖是好,也要掐个时日才行。”

扬均天点头笑道:“公主不愁找不到人嫁,她自己来地自己回去也是个好事。精文兄,你看这日子…”

张精文听到这样的消息。似也是颇为高兴。连连点头倒:“若是这样就最好。这样罢,再等一年。他们在一起也有一年多了,报辰也该明白过日子是怎么回事了。咱们也好好看看外头的形势,若是再有变化,就再议吧。”

众人齐声称是,一时便散了,在巴陵城有宅子的自是上船回城。杨岳和杨幺相视一笑,先送走了长辈,方上了杨岳的座船,入舱关好门。

杨幺倚在杨岳身上,咋舌倒:“我向来知道咱们两家虽不是什么世家,规矩却是实在得很,却仍是没想到阿公如此不待见陈凤娇。”

杨岳哈哈一笑,道:“报辰是个老实的,便是真心喜欢她,陈凤娇守规矩点,哪里又能怀上孩子?他们这样,哪里把长辈们放在眼里了?所以,我是不会去问姑妈我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问不问都一样,反正他们是不会同意你从张家走出来地,便是报辰不在了,你也得替他守寡。”

杨幺凝目看着他,轻声道:“若是不问,我们俩都不知道父母是谁,你…”

杨岳吻吻了杨幺的额头,用下巴慢慢摩擦着杨幺的头顶,沉思道:“再怎么样,我们俩都是姓杨地,家族里自是不会如此看重两个外人,我是姑妈带大的,你是我养大的,我们的亲生父母总脱不了身边的人,他们既然不说,总是有原因的,我们连乱伦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何必去问,叫他们怀疑我们?你看这家里的规矩,他们一旦起了疑心,我们平日里怕是见面都难,哪里还能住在一起?”

杨幺“扑哧”笑了出来,站起来推开窗户,清凉的湖风立时吹了进来,赶走了舱中的燥热,远处湖面上盘旋飞舞着一群白色水鸟。回航的平底车船在身后拖出一条条浅白色的水带,杨幺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沉醉在宁静的天地间。

杨岳走到她身后,轻轻道:“我如今也放心了些,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也不一定会夭折,自古有同姓不婚地规矩,总是有些道理,我们虽是都姓杨,总比同胞兄妹的好。”

杨幺惊讶地回身看着杨岳,环着他的腰道:“你连这个也想到了?我心里也时常担心这个。”顿了顿,突地抬头细细端详杨岳。

杨岳捧着她的脸笑道:“看什么呢?这样专心?”

杨幺慢慢点头道:“表哥说你是个无法无天地,我想想确实也对。便是我…当初也没敢想,你平日行使极是谨慎仔细,这事竟然也是前思后想,什么都考虑清楚了,方打定主意。若是换个人这样仔细想了,那里还能成事?我们竟然也能走到这一步,我其实也是没想到。”

杨幺凝视杨幺。低下头吻了吻她地唇瓣,柔声道:“张报辰有他的一往情深,却忘了要找一个能一起过日子地人。两全其美的日子原没有几个人能得到,便是爹和娘遇上了,也只能在一起厮守十年。你醒来后,我们一起过了那么些年,你虽是没在意,我却是日日快活,如果还能情投意合,我怎么敢放开?便是乱了纲常我实在也是顾不得了。”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想想,为了家族我原也是被压得紧了些,总想找一个人在心里帮我撑一撑,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我也撑不下来。表哥他──他比我们都性哭,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不知是怎么撑下来的,难怪爹爹说他可怜。”

杨幺听他说到邹普胜,心中一苦一酸,勉强笑道:“他是个有本事的,欧普祥降了朱元璋后,陈友谅派他弟弟陈友仁去攻打,却被捉了个活的,还是他单人独骑去袁州城把人要了回来,他…他身边亲近人都为了白莲教和驱元丢了命,他总是…总是放不开的。”

杨岳慢慢点头,拥着杨幺叹道:“若是没有白莲南北两教,没有刘福通、芝麻李,没有彭祖、倪文俊他们,没有天下四起驱元的流民,我们哪里又能在这里安稳度日?我日日要防着蒙古人把你抢走,即使如此,只怕最后仍是个惨死的结局。只是这世上恃强凌软的事不是因着蒙古人才有的。”

第六卷 恩重花残 第十七章 我之所失

(由(〈。嫒祢卜变_)为您手打制作字数统计:2815字)

时间匆匆过了一年,到了十月天气已是有些凉意,张家大宅暖阁横榻上的凉席已是撤去,换上了厚厚的棉垫。

杨下同方满了两岁,时时被张报阳带着回到张家和张国同一起玩耍。两个孩子差了一岁,下同安静,国同淘气,却也玩得起来。小孩子时不时就要闹些别扭,国同气性大,三番两次爬到杨下同身上压着不放,杨下同木着一张脸,不过拨拉了两下便作罢。

张精问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极是得意,一旁的张报阳和杨天淑要去拉架,去被他止住,只说男娃子原是越打越有交情,随他们去。话还未说话,杨下同似是终于恼了,到底是大了一岁,一个翻身就把张国同挤了下去,伸手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两把。

大人们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张精问虽是心疼,却忍着没上前,只见张国同捧着发红的脸呆呆坐了半晌,突地傻笑着爬了过去,腻着杨下礼撒娇。

张报阳和杨天淑顿时大笑,张精问却是大怒,几不冲上去就要教训张国同,没想到张国同趁着杨下同放松的时候,一把将他从塌上推了下去,张精文吓了一大跳,多亏他站的近,恰好伸手接住,急忙放回床上。

张报阳和杨天淑吓得满脸苍白,急急忙忙上前去安抚,没想到杨下同“嗷”地一声,向张国同扑了过去,再不留情,一阵乱扑乱抓,便是张报阳上来拉都拉不开。

张国同虽然顽强抵抗,却身下力弱。没多会便被打的号啕大哭。杨天淑一边抱着张国同一边笑道:“这小子横惯了,国诚和国意的孩子才几个月大,他就敢去欺负,这回也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张精文极是高兴,连连点头,道:“虽然是输了,到底没落了气势,下同看着便是个好的,咱们两家总算也有后。”转头道:“小阳。听说陈凤娇把孩子给了报辰,人却留在了武昌?现在那孩子呢?”

张报阳道:“报辰一把孩子抱回来,我娘就接了到府里,不过她年纪大了,事又多,白日里都是幺妹在带着。”摇摇头,道:“报辰他这是做了什么傻事,当初若是好好地和幺妹过,只怕孩子也是这么大了。现在家也散了,外头地人也跑了,他还要天天给陈友谅卖命打战。真是遭罪。”

张精文叹了口气,道:“我如今也看明白了,报辰这孩子配不上幺娃,心虽好却是个糊涂的,不过一个坎就想不明白一个理。换个一样的媳妇也就罢了,凑合着过。但幺娃不一样,幺娃心里明白着呢,杨岳到底怎么教的她?我实在也想把下同和国同送过去让他教教。”

张报阳和杨天淑俱是失笑,张报阳笑道:“阿公。小岳哥还不是我娘带大的?但你看天康也是我娘带大的,两个人全不是一回事。这怎么说得着准的?”

张精文点了点头,正说话间,张报宁走了进来,施了礼抱过张国同亲了口。笑道:“这两孩子将来的日子也该过的平顺了,蒙古人气数已尽,察罕贴木儿势头正威就被降将刺杀。蒙古人没了得力的大将,朱元璋没了后顾之忧。陈友谅这边。自从邹普胜死在江州大战后。他手下地将领一个接一个投奔到那边去,便是傅友德和丁普郎都不战自降。更是不行了。”

张精文摸着杨下同的脑袋,逗着他说话,又让他骑在了肩上,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边道:“你上回和我说,精云的妹子是朱元璋的丈母娘?你那边一直没断?”

张报阳与杨天淑皆是惊讶,张报宁笑道:“是着,柳姑奶奶养女马氏是朱元璋的嫡妻,后来朱元璋起来了,柳姑奶奶又将亲生女儿蕙娘嫁给了他。上回柳姑奶奶去逝,她们两姐妹给我捎过信,我特地去了一回,见着了朱元璋,还有他手下一些谋臣和大将。”

张精文将杨下同抱下拉,搂在怀里,在房中慢慢渡步。张报宁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笑道:“咱们家也不敢和这样的亲戚太近,天佑叔也姓张,当初和朱元璋在濠州争过权,我倒怕这朱元璋记着这个张字不是好事。”

张报阳和杨天淑见他们俩开始说正事,便抱了孩子出门,轻轻掩上房门悄悄离去。

张精文坐到椅子上,双腿一盘一曲,皱着眉头道:“你办事有分寸,我信的过,只是这事还要合计合计。陈友谅从江西退守湖广,张士诚是个没大志的,至少这黄河以南,朱元璋的势头怕是要成了,咱们两家名义上还是陈友谅手下,张必先已经来了几回,请我们出兵向助,虽是一直有答复,但是拖不了多久。”

秋风乍起,将暖阁窗前地黄杨树上的树叶吹的猎猎作响,树叶仍是密密的,只是不少已泛黄,只见其中一片黄叶将落未落,似是被周遭儿的绿叶牵着扯着,但风突地大了,黄叶儿再也停不住,一眨眼的功夫便卷的无影无踪。

张报宁看着风中似是带着沙土,便走去将窗户关上,轻轻从窗台上捻了片黄叶,微微叹了口气。背后张精文突地失去了精神气,含糊着道:“小四他,他现在还在守黄州么?”

张报宁转过身,低声道:“阿公忘了,黄州已经丢了。报辰跟这陈友谅败退到了武昌。”

张精文呆了呆,发了半天愣,张嘴欲言,却终是没有说话。

秋风卷着孤零零的黄叶在空中盘旋呼啸,太阳似乎也怕了这萧冷的秋意,终是慢满沉入了洞庭湖中。冷风在黑暗中越发地喧嚣了起来,拍打这门窗,不时从缝隙中钻进屋子。到了暖和的屋子里,它们便也安静下来,只是轻轻和油灯商店火苗打了个招呼,遍散了。

灯光摇晃着,杨岳喘着气,握着杨幺细腰,在她身子里狠狠撞击了几下,终是瘫软了下来,重重压在了杨幺身上。房间里回荡着两人剧烈的喘息声。

过了半晌,杨幺轻轻舒了口气,勉力伸手抱着杨岳,轻笑道:“今天是怎么了,像是一肚子的心事。”

杨岳沉默了半晌,抬头吻了吻杨幺,翻身侧卧将她抱在怀中道:“你写封信去武昌吧,叫报辰回来。”

杨幺凝视着杨岳,点头又摇头道:“信我是会写的,但报辰他肯定不会回来地,平日还好,现在陈友谅连败了几场,陈凤娇又在武昌,他…他定是不能放心走的。”

杨岳扯过被他踢到一角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一边抚着杨幺的裸背,一边叹气道:“他是和好心的,陈凤娇到底跟了他一场,又生了个儿子——要不,就说国汉生病了?”

杨幺地手正抚着他的胸肌,立时掐了一把,杨岳“嗳”地叫了一声,抓着杨幺的手苦笑道:“我就是一说,总不能写阿公和他爹不行了吧?他也不会信不是!”

杨幺顿时笑了出来,将头埋在杨岳的胸上,一边咬着一边含糊道:“你真是个无法无天地,什么话都敢说。”

杨岳翻身压住杨幺,笑道:“我也在你面前才敢露出来,打小姑妈管得可严了。我若是不忠孝双全,外加智勇兼备,我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偏是疼天康那家会,看把他惯成了个二愣!奶奶地,如今我想起来,虽是感激姑妈,但还是有亲娘的日子好啊!”

杨幺用手指扯着杨幺地两边面颊,啐他道:“行了行了,粗话都出来了,天康哥还抱怨你如今在他娘面前比他得宠!你反倒记着他当年被疼得多。真是半斤八两,你还好意思说他愣!”

杨岳腆着脸在杨幺脸上乱亲,嘟嚷道:“妹妹啊,你不想想你小时候过得多舒服,多自在!爱傻就傻,爱疯就疯,都是哥哥我没尝过的好日子,攒着全给了你!知道我多疼你了吧?”

杨幺大笑着去推他,喘着气道:“我说你从小怎么一副兄长如父的样子,原来是跟姑妈学的?我也明白你当初过的什么日子了,就你那一日一谈就快把我逼疯了!”

杨岳哈哈大笑,一把捞起杨幺的长腿盘在腰上,咬着她的胸蕊哼道:“你那时候太会欺负人,别说村里的亲戚了,我不盯着你,一不留神都要被你给骗了,如今…如今更是被你迷得晕了头,幺妹…呼…你的腿…呼…缠得真…”

第六卷恩重花残第十八张情深不寿

(由为您手打制作字数统计:3359字)

洞庭水寨的二十座船坞里密密停泊着两百艘车船和三十艘巨大的楼船。楼船两侧架着的盏口炮炮口朝天,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一群南回的大雁整齐地排着人字形,从水寨上方从容飞过。

雁队过后半晌,突地有一只孤雁扑拉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了过来,到了船队上空终是支撑不住,重重坠了下来,正砸在一架盏口炮上。羽毛乱飞,血却是少的,点点溅在了船板上、

杨岳低头看着船板上濒死的孤雁,久久沉吟,终是调转头去喊道:“报辰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净从忙碌的兵卒中走了出来,拱手道:“元帅——”

“长净,就叫我小岳哥吧,族里公议,我们如今也不算是陈汉的属民了,报辰还没有回来么?”

刘长净慢慢放下手,点头道:“还没有回,报宁哥虽是已去鄱阳湖接他了,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杨岳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刘长净迟疑着道:“小岳哥,杨家姐姐她——”

杨岳一惊,抬头道:“幺妹?她怎么了?”

刘长净走近了几步,低声道:“小宁哥走的时候,带走了十艘火器,全是杨家姐姐给他的火镜和火药…”刘长净看了看杨岳的脸色,松了口气,继续道:“我看着船上有个人,好象是朱元璋手下的大将邓愈。”

杨岳沉默了半晌,方道:“这样也好,总比我们什么都不做的好。”说罢抬头道:“长净。咱们这边先缓一缓,等报辰回来再说。”说罢,转身要下船。

刘长净站在船头,看着杨岳上了一艘平底车船急急离去,突听得半空中大雁的鸣叫,抬头看去,喃喃道:“报辰哥,赶紧回来吧。”

平底车船带出地一条六尺宽的银线,远远地向巴陵城里伸去。一群接一群的南归候鸟飞越了巴陵城继续向南。却也有不少在洞庭湖附近落了下来。

杨幺坐在窗前,手中摇着小床,突见几只彩鸟飞入院中。小院里本不小的鸟鸣时越发热闹起来,有几只不怕人的小鸟似是为新伙伴的到来兴奋不已,从树梢飞到了窗台上。

小床里的张国汉正在睡觉,眼皮下的眼珠儿却转个不停,杨幺微微一笑,停下手走回了桌边。

杨幺一边端起茶壶给冯富贵续水,一边道:“冯叔。这几日把咱们铺子里的帐理理,匠户和矿上地文书都清出来罢。”

杨幺方一转身,张国汉便从床上半坐了起来。一脸兴奋地看着窗台上的小鸟。

冯富贵站起身端着茶杯,看着细细的水线从弯曲的壶嘴里落了下来,突地道:“夫人,日子过得真快,从当初敝亲将老朽引见给夫人时算起,到如今已有十年,老朽也已经六十多了。”

杨幺慢慢放下茶壶,端详着冯富贵的丝丝白发,心中一酸。扶着冯富贵坐下,勉强笑道:“冯叔,你收的那个养子可还孝顺?”

冯富贵微微笑着,点头道:“夫人放心,总是能指望他替我养老送终的。”顿了顿道:“莆右里也已经成家。夫人大可放心,你分给我们的红利够我们再活一辈子了。”

杨幺坐下捧起茶杯,点头道:“我们趁着乱世,发了十年的横财。早点收收。图个善始善终。”

冯富贵凝视着杨幺,缓缓道:“老朽一向佩服夫人。如今更是服气。朱元璋和陈友谅还在鄱阳湖里打着,您这边就开始收了。老朽原打算待朱元璋平了陈友谅和张士诚,准备北上时,再和您提地。只是我们的火器也不做了?”

杨幺喝了口茶,道:“火器最是打人眼的,如今又在朱元璋面前显了形,赶紧连东西带匠户都送给邓愈,也省得麻烦。”

冯富贵慢慢点头,道:“不瞒夫人说,自打张府地宁爷每年从我这里提东西送到濠州,我就留意起来,寻了机会去濠州见了见朱元璋。那是个对百姓不错,对身边人却有些苛的人,战时用人还行,若是太平天下就难说了,那位邓大人…”

杨幺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直接送给朱元璋。我们也不指着要什么,就当是避开。两位大族长想得明白,平江的地已经整好,房子早建好了。虽是不会再住斧头湖边,但平江县城也是好住的。咱们两家做个不大不小的地主总是能行。功劳要立几个,却不能太多,官职要挂,却不要出了岳州。”杨幺怅然道:“只是报辰…”

窗口传来鸟儿扑翅的声音,杨幺回头看了一眼,没料到张国汉极是警醒,见得杨幺回头,立时倒下装睡。

杨幺啼笑皆非,冯富贵却道:“看那一对闹得,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看大人的脸色做人。”顿了顿,叹道:“当初夫人和将军成婚时,老朽极是欢喜,张将军是个好的——”

杨幺苦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要是我能容下陈凤娇,报辰也不会这么难。”

冯富贵摇头道:“他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既成了婚,就不该有这个念头。偏又不会择人,选了陈友谅地女儿,便是他亲爹和亲爷爷都没办法子帮他,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杨幺怕张国汉从床上掉下来,走过去把床移近了窗台,给他加了一件衣,把窗户开得更大,走回了桌边。

张国汉一待杨幺转身,立时从床上爬了起来,兴奋地伏在窗台上,和小鸟悄悄说话。

冯富贵却也不再说张报辰,只是细细交代了账目,杨幺叮嘱他备一份送到张报宁府上,便送他出了门,在门口正遇上了杨岳。

冯富贵向杨岳深施一礼,慢慢走了。

张国汉原在装睡,一见杨岳进门。顿时跳起,挥着小手叫道:“岳爹——”

杨幺拧了杨岳一把,撇嘴道:“每天也就见你一回,我连个姨都没混上,居然就叫你爹了!”

杨岳得意大笑,几步过去抱起张国汉,让他骑在脖颈,在屋里转圈。张国汉高兴得哇哇大叫,紧紧抱着杨岳的头。叫道:“到院子里去看小鸟。”

杨岳哈哈一笑,带着他到了院子里,举起他看树叉上的鸟窝,又掏了两个鸟蛋给他。

张国汉越发高兴,连吃晚饭时都黏着杨岳不放,牢牢坐在他怀中。

杨幺大是不满,张国汉却极是乖巧,也不要杨岳喂饭,一个人吃着。杨岳摸了摸他地头道:“报辰时时在外征战。定是没时间陪他,陈凤娇——”

杨幺挟了一筷子青菜给张国汉,点着他的鼻子道:“把这个吃完。才能吃肉。”张国汉立时夹起吃光。

杨岳笑道:“陈凤娇也是没有惯着他,这么听话,你好好教教,将来说不定能赶上我。”说罢,挟了一块肉送给张国汉嘴里。

杨幺连啐了几口,杨岳哈哈大笑道:“我要不是比别人都好,你会看上我么?如今怎么又不承认了?”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凑过去。

杨幺一把将他推开,嗔道:“有孩子在呢。你也不收敛点。”说罢,越发做得远了;

待得晚饭吃完,太阳已是下山,只有天边一抹厚云上仍镶着一圈暗金边,路过地鸟群纷纷收翅落下。杨岳抱着张国汉,牵着杨幺走出院门,慢慢向杨家大宅走去。

方走到街口,突见得刘长净狂奔而来。叫道:“小岳哥。小岳哥,报辰哥回来了。”

杨岳和杨幺俱是大喜。

杨岳走上几步笑道:“他在哪——”却卡在了喉咙里,刘长净身后不远处,张报宁和几个族人正抬着一块门板急急奔来。

杨岳一把将张国汉塞到刘长净怀中,沉声道:“别让孩子看见。”

杨幺双脚发软,强撑着扑到近前,却被张报宁挡住。杨幺一眼过去,没看清张报辰的头脸,却见得他身上银铠布满血迹,被刀剑砍得残破不堪,右臂空袖烂成了布条,沾满血迹灰烬吊在门板上。门板上流满凝固的鲜血,五根黑铁羽箭深深扎在他胸前,伤口的血似是流尽,不过随着他地呼吸吐了几个血泡,他却是出地气多,进的气少了。

张报宁一边抬着门板急奔,一边悲声道:“他要回你们地家,快去开门。”

杨幺呜咽一声,转身狂奔至她和张报辰已空置了两年多的宅子前,忍着双手的颤抖打开院门上的铁锁,奔过院子,打开了她和张报辰卧室的房间。

宅子里早已落满厚厚的灰尘,花季还早,满院子的油茶树上挂着上年未摘下的果实,因着已历了冬,不过零星几点,也不知是不是空壳。

杨岳和张报宁慢慢将张报辰抬上床,杨幺早坐在了床内侧,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接过族人打来的水,一边哭一边给他擦洗头脸,拭去了鲜血与灰尘,露出了张报辰紧皱地眉头和疲惫的面孔。

张报辰此时却慢慢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屋顶,过了一会似是明白已回到了家,突地精神一振,面露惶急,勉力抬起左手在空中乱抓,嘴里继续叫道:“…幺…幺妹…”

杨幺丢开手中的湿帕,一把抓住张报辰地手,哭道:“报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张报辰紧紧抓着杨幺的手,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急促喘了两口,嘎声道:“…幺妹…我回来了…我…我…对不起你…”

杨幺痛哭失声,在张报辰耳边泣道:“没有,报辰,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你我早死好几回了,你没有对不起我。”

张报辰微微摇头,勉力转着身子,想要去看杨幺,杨幺慌乱凑到他眼前,哭道:“报辰,你别动,我在这里。”

张报辰的眼睛似已是看不清东西,没有焦距的双目死死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面露微笑,悄声道:“…我真的想…想守着你…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声音渐渐低下,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一顿,众人顿时围上呼叫,张报辰突地双目猛睁,大叫一声:“凤娇!”胸前伤口迸裂,立时气绝!

杨幺心中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十九章爱我所爱

(由为您手打制作字数统计:2299字)

待得杨幺醒来,她正躺在杨岳的宅子里,张报阳、杨天淑、杨下德、杨下礼四女坐在床边,俱是流泪不止。张报阳已哭得双目红肿,院子里小鸟儿早已不叫,窗台边的小床空空荡荡。

杨天淑见得杨幺睁眼,急忙抹泪上前,方要说话,却被杨幺扯住衣袖,喘着气问道:“国…国汉呢?”

杨天淑越发哭了出来,泣道:“族里正在公议,陈友谅死在鄱阳湖,残部败退回武昌,朱元璋已是追过来了,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杨幺一听,全是一软,眼睛翻白,立时不好,吓得张报阳四女哭叫不已。此时刘长净匆匆奔入,一看杨幺的情形,吓得扑到床边叫道:“杨家姐姐,你别着急!小岳哥叫我来告诉你,太尉张必先来岳州求援,已经被擒下。送到朱元璋那里,国汉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你别着急!”

杨天淑死命掐着杨幺的人中,终于让她缓过劲来,此时张报日和张报月的寡妻又走了进来,抱住杨幺大哭不止,好不凄惨。

张报阳哭叫道:“我们张家长房里都死绝了…”立时晕了过去,杨幺心中绞痛,哪里还禁得起,一口气堵在胸前,只能出不能进,众人顿时大乱,又是哭张报阳,又是唤杨幺,只怕她们两人都要不好。

亏得杨平泉领着一干妯娌走了进来,救下两人,又让人将张报日和张报月的寡妻扶走,,赶着不相干的人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