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抖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玉色小角,切口光滑整齐,仿佛最精致的工艺品。

它死了吗?

真死了?

她怔怔地看着尸首两异的纪都,胸口突然一窒,鼻子巨痛起来。

心里的声音顿时乱了。

师父喘着气,脸色苍白,看也不看她一眼,慢慢转身,重重坐进椅子里。

内室的门帘忽然一响,加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神色平静自若,见到地下纪都的尸首如同没看见一般。

“师父,澄砂身体里乱窜的气息已经被平定了,过不久她就会醒过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净砂,那双眼,狐狸一般,妩媚而且清冷。

师父摆了摆手,颓然道:“明染是不是已经死了?”

明染就是当时冲在最前的大师兄,他的胸口被妖气贯穿,当时就已经断了气。

师父站了起来,沉声道:“你们已经学有所成,我再没什么可教的了。为师要闭关隐居,明日起,你们就各自下山入世吧!能不能谋生,能不能出色,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你们都下去吧……”

净砂骇然地与加穆对望,他的眼神却一点惊惶也没有,对她只是微微一笑。

『那个狐狸眼的男人,你要小心,他日后会是你的灾难……』

她不明白,也没心思明白。

十二岁那年,所有弟子被师父生生赶出师门,祸福自受,苦难自知。

净砂怔怔地看着手里那只玉色小角,心里有些凄凉。

很久以前的回忆了,现在又记了起来。

而纪都,你现在还陪在澄砂身边吗?

你说的没错,原来我什么都不明白……我真是个大傻瓜……

“澄砂要醒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我可先拜托你们,别在这里闹起来,这房子我可还在定期付款……弄坏一点,我可真没钱修了!”

加穆的狐狸眼依然没变,总是似笑非笑地看她,然后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他会没钱?

净砂粗粗瞥了一眼这个装潢豪华现代的别墅,他真大手笔,布莱登家族的人还没他如此会享受呢。

她捏着那只玉色小角,口袋里装着当时纪都塞给她的信,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亮着一盏柔和的台灯,澄砂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两只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见她进来也不说话,没表情。

净砂走到床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纪都不是我杀的。”

澄砂突然跳了起来,冷道:“别撒谎了,师父当时就差没诏告天下,他有一个十二岁就能除妖魔的女弟子!我求你也没用,我哭也没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总觉得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抱歉,我真不想要那种好。请你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提纪都的名字,省得我又对你发脾气。我们干脆眼不见为净,这样也轻松点。”

净砂没有发火,“澄砂,我没必要骗你,纪都的确不是我杀的。我想我还不至于撒这种无聊的谎,这里有纪都当时要我转交给你的信,因为你一直不和我说话,所以我也一直忘了给你。还有……”

她将那个小角抛了出去,“接住,纪都的角。”

澄砂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又突然颤抖起来。

她接住那枚小小的,半透明的角,那的确是纪都的角,尖尖的,弯弯的,玲珑可爱。

她还记得初认识它时,自己还嘲笑过它那煞威风的玲珑角……

眼泪突然流了出来,顺着脖子往下流。

澄砂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哭过了。

纪都,纪都……她最初的,最后的朋友……

只有它愿意听自己无聊的诉苦,只有它无条件地相信自己是有本领的,只有它愿意开导她,教她懂得人生的道理。没有人明白的,纪都在她那个十岁小丫头的心里占了多重要的位置。

但这个朋友突然就死了,消失了。

她的整个生命都空了半个。

她几乎恨透了净砂,但是,她却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纪都不是她杀的……

她颤抖着打开那封发黄的信。

上面有三行字,一行写着送给澄砂,一行写着送给净砂,一行写着送给它自己。

『给澄砂:哪怕前途是黑暗的,也有人会陪你走;哪怕自己是孤独的,也会有人祝福你。承载巨变命运的我的朋友,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我永远看着你,祝福你,你不是一个人。纪都上。』

『给净砂:固执,冷漠,却是善良的小姑娘,世上千万人,无人懂你,但高傲如你,或许也不屑那些。行动的时候要做好计划,爱人的时候要看清对方,狐狸将会成为你的灾难还是福星,这个命运在你自己手里,祝福你。纪都上。』

『给自己:茫然一生,一无所获,但神偶尔也会眷顾我这样的妖。我终于见到了她的后人,我终于可以卸下沉重的包袱。幸福或许短暂,痛苦未必绵长,至少在人间,还有人会想我,念我,为我流泪。一生也不过如此了。纪都上。』

“啪啪”两声,是泪水滴在纸上的声音。

澄砂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哭泣。

净砂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间,留给她一个怀念的空间。

其实,自己只是在妒忌,不是么?

“澄砂怎么样了?你们这次居然没吵起来,真是奇迹啊。”

加穆坐在沙发上,喝着柠檬红茶,面前还放着几块点心,正吃得开心。

净砂走过去坐在对面,半晌才轻道:“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该活在我的影子下面。是我强求了,我给她自由。”

加穆嘻嘻一笑,将唇上的奶油舔了去。

“终于想通了?不容易啊,花了八年才想通,你们也真能折腾。”

他递过去一块奶油点心,又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次大赚了一笔,起码半年都可以不工作了,要不要和我去哪里度假啊?”

他的手又不安分地巴了上来,贴在她腰上摩挲。

净砂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将他的猪爪摔开。

“不去了,我回白垩时代,店面的生意做起来也很悠闲,而且也可以顺便接手一些小事情。”

她站起来就打算走,加穆嘴里吃着东西,急急咕哝了起来。

“喂!你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现在想耍赖?是你自己答应要请我喝茶的!”

净砂淡然道:“这顿饭也只好拖着了,什么时候澄砂愿意了再说吧。你的茶也一样。我走了,有事打我手机。”

“去哪里吃饭?我要去。”

澄砂带着鼻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了起来,净砂一怔,急忙转身,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还是通红的,但是已经没有泪水了。

纪都的角被她用绳子挂在了脖子上,她有些尴尬地看着净砂,轻声道:“带我去吃饭,姐,我饿死了。”

净砂整个人忽然一颤。

八年了,八年她都再没有叫过自己姐姐啊……

她忽然笑了起来,转身很酷地问道:“那要去哪里吃呢?给个意见先。”

“希尔顿!”

“中餐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是加穆和澄砂。

姐妹俩很有默契地对笑了一下,决定自动忽略那只狐狸男的意见。

“去中餐馆吧,点你最喜欢吃的豆腐汤和清炒芦笋。”

净砂笑吟吟地说着,拉起澄砂就往门外走。

加穆急忙放下茶杯,不甘地叫了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油爆大虾和灯影牛肉!”

没人理他。

他委屈的声音在半空中飘啊飘,还是没人理他。

谁愿意理?

你吗?

5.许愿树(上)

请给我

一棵许愿的树

让我

用梦想和妄想

去滋润

然后

树上结满了火红的眼睛

那是属于我的

幸福的结果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会下雪。

透过茶色的玻璃橱窗看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街道两旁的鹅掌楸早已经光秃秃地。

寒风萧瑟,偶尔几片干枯的树叶被风带起,会轻轻敲打在路人的身上,提醒他们秋天的离去。

净砂安静地坐在吧台后面,头顶有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她在看书,很认真地看。

她这个人一直是如此,做什么事情,起码看起来都是很严肃很认真的模样,让人不敢小窥。

这里是一家坐落在偏僻街角的小小奶茶店,店面并不起眼,浅浅的灰色夹杂粉色的墙壁,上面用雕刻的字体写着『白垩时代』四个字。

店门不大,店里安置着四五张原木的桌椅,铺着淡碧色格子桌布,墙上随意挂着不知名画家的油画或者印象派的画。

这里是净砂两年前自己出资开的小店,从小她就一直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奶茶店,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三两个客人,灯光柔和,她独自坐在吧台后面,安静看书。

因为她是个喜欢安静生活的人。

所以她的安静时光并不多。

挂在门上的风铃叮叮一响,寒风灌进温暖的室内,她有些倦倦地抬头,来人却让她愣了一下。

“天净砂小姐……”

那人低声说着,有些犹豫地走近。

那是一个衣着考究,大方典雅的中年女子,如果不是面上缠绵着愁苦的神色,她会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美妇人。

净砂微微一叹,将手上的书放了下来。

“温太太,相信我已经和您说过了。死人,查案这些事情不属于我的代理范围,您可以报警,甚至雇佣私家侦探。我只负责灵异方面的问题。”

温太太满脸哀求的神色,“可是……负责牵线的加穆先生告诉我,这件事情您会处理的。算我求您,最近又死了好几个下人……再这样下去,我先生再大本领,也没办法把死亡问题压下去了……”

净砂抿了抿唇,加穆那个混蛋!自己去享受南半球海滩的美妙阳光,却给她招来这么一个麻烦!

她是除灵师,只负责死亡之后,或者生者被蛊惑的事件,而这个温太太三番四次跑来求她,都是要她调查她家下人无缘无故死亡的原因,太荒谬了,为什么不报警?当她天净砂万能吗?

“温太太,我再说最后一次,首先,您并没有把情况详细说明,这是您不信任在先;再来,死人的事情不是我的处理范围,我只接手死后的事情,如果您觉得您家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或者人有什么不对劲,随时欢迎您前来光临,到时候我一定专心为您服务。”

温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哀求地看了她半天,这个冷漠的少女却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她的心难道是铁石做的吗?

净砂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小说,又道:“请您考虑一下,如果您不将所有事情说清楚,我是没办法接手的,毕竟这种灵异事件不安定因素太大,如果事前没有完善的准备,我们也会很危险的。什么时候您决定了,再来吧。如果您家里只是单纯的死亡事件,我建议您去报警,警察的专业比较对口一些。”

来找她帮忙,却什么都不愿意说,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温家是传统的商人世家,做生意做成了本能,什么事情都不喜欢摊底牌,要她就如此卤莽地接手,难,难!

温太太在她面前杵了好久,眼见她再也没抬头,只顾着低头看手里的小说,当她是空气一般。

她无奈,只好转身走出这家奶茶店。

她原以为,这里是最后的希望了……

难道她注定要绝望吗?

推开门,刚迈出一步,旁边突然冒失地跑过来一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她本来就有点心神不定地,被这样一吓,几乎要跌到地上。

一只手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了出来,飞快地扶住她,然后一个少女娇媚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真抱歉,是我走得太急啦!您不要紧吧?”

她麻木地摇头,随意瞥了那少女一眼。

入目是一头浅浅的金色长发,那少女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洁白秀美的脸被衣服帽子上的一圈毛边挡去半个,足上套着巨大的军用防滑靴,有些古怪,却挡不住她浑身迸发出来的娇媚气息。

她有些发怔,盯着那少女年轻朝气的脸,突然想起那被重重院门遮住的另一张少女面容。

同样是芳华少艾啊,为什么那人却如此疯狂……

“太太,您没事吧?要不要进去坐坐?”

澄砂见这个贵妇瞪着自己发呆,有些尴尬,她不会被撞昏头了吧?

温太太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急忙对她抱歉一笑,转身就走。

街角处停着一辆白色丰田,她飞快地上车,绝尘而去。

澄砂推开白垩时代的门,一边缩着脖子对坐在吧台里看书的净砂笑道:“好冷好冷!我看这天很快就要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真早。”

净砂见她来,不由放下书站了起来。

“今天来得挺早啊,我以为你昨天夜里去PUB赶场子,今天起不来呢。”

她冲了一大杯滚烫的珍珠奶茶,递给坐在吧台前的澄砂。

澄砂飞快脱去羽绒服,里面穿着高领的白色毛衣,得了命似的端着杯子就喝了一大口。

“昨天晚上差点没把我冻死!一出门就后悔了,打了电话请假,后天再去。”

净砂笑了笑,从小澄砂就最怕冷,别人一分冷,到她那里就成十分了。现在也不过才四五度而已,她穿那么多,冬天可怎么办啊。

澄砂四处打量一番,笑道:“几乎没客人嘛!你做赔本生意啊?”

净砂耸耸肩膀,“无所谓,开店的初衷也不是挣钱,我还不缺这点钱,不过是儿时的梦想罢了。拥有自己的一家店面,我坐在吧台后面做老板娘……呵呵,你呢?你想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是当飞行员吧?”

澄砂大笑起来,“你居然还记得!不过我的梦想太多了,现在已经完全变了……”她拈起胸前那只小角,目光变得温柔伤感,“现在的梦想,就是再见纪都一面,虽然是无法实现的,不过我坚持。”

净砂沉默了一会,轻道:“妖魔……如果有心,最后也能有魂魄的。你要相信它,总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能力将它从黄泉里唤出来,它一直看着你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