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太阳被包裹在湖面弥漫的雾气里,透出青白的光芒。落在花喜落的脸上,让她血色全失的脸显出瓷器一样的冷凝和脆弱。

秦栾拼尽全力的跟在花喜落身后,终于追了上来。停在花喜落背后几步远的地方,犹豫着不敢近前。

秦栾纵横商场,心思缜密敏捷,联系起昨夜花喜落的狼狈和湖面上消失无踪的画舫,对可能发生了的事情了然于心。也因此,更加的惴惴不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落落的心有多么的柔软和激烈,当然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会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是什么。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祸首。

当年的事情,让三个人终生成仇。原本深爱着自己的落落至今不肯原谅他,而落落也被不曾间断的袭击刺杀。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固执的跟在落落的左右,一来是放不下,二来是担心落落的安危。长久以来,落落都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应付的完美,连带的,让他也降低了戒心。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他,居然在庆幸,他的落落还好好的站在他的面前,平安无事。

只是,恐怕这样一来,落落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有原谅他的一天了吧。

心里被苦涩淹没,秦栾还是走上前,将手轻轻的扶在花喜落的肩上,掩饰住不安和绝望,极尽温柔的开口劝慰:“你还在发寒,我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让我来做好不好?”

花喜落闭上了眼睛,对秦栾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似乎毫无所觉。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刺痛牢牢压制,花喜落转过身来,七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平静的面对这个男人。

伸出手去,手指轻轻的抚过那张熟悉的始终镌刻在心底的脸。

不自觉地皱起的眉宇,似乎就要落泪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柔软的曾经无数次厮磨过的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不年轻了,他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细细的风霜,而她的心也已经苍悴。是他们的年少轻狂害了他们,还是这世事弄人,生生隔绝了他们所有的可能。

揽上秦栾的颈项,像许久以前惯做的那样,将散碎的发缠绕在指端,一点一点的把他的头拉低。

颤抖的红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这一刻的吻,隔着千山万水和漫长的岁月,只有苦涩。

压抑了多年的泪水终于滑落,沾湿了两个人的面容。

“放手吧,因为我们的任性,多少无辜的人付出了代价。放手吧,不要说这不是我们的错。虽然不是我们做的,但是,你我都明白,我们和她,同罪——”

第五章

花喜落沿着广阔的西湖寻找着静侯的踪迹。

她的心里有着冰冷而恐惧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焦躁得无暇顾及始终不肯放弃的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运起轻功飞奔,秦栾是追不上她的,但是锲而不舍的男人总会在片刻之后出现在她的身边,就像着许多年间他一直做的那样。

而她已经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与他拉开距离。

不管是开始时的愤怒决绝,还是后来的不甘心,或者是现在的无奈。违心的拒绝做得多了,就会在心里划开一道深深的裂痕,筑起一座高墙。她的心和她的情,就像是一座被黄沙侵蚀覆盖的荒城,即使是与他这样的靠近着,也仿佛隔了千百年的岁月,已经斑驳的不堪回首。

盲目的往前奔找着,凌晨时分的雾气打湿了她的衣裙,本来因为被湖水浸泡而受寒的身体此时已经冷到心里。

咬牙止住了发抖,花喜落很紧张。她知道静侯可能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止紧张,她更恐惧。若不是被冰冷的湖水和窒息搞昏了神志,她早就应该发现静侯的不对劲。那种感觉,那种即将爆发的感觉还残存在她的记忆里,唤起了她更久远的记忆——那些曾经让他们疲于奔命的记忆和恐惧。

若是让人发现了静侯的妖相,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敢肯定,静侯此时一定还在这湖里的某个角落,若是她真的控制不住妖性而做了些什么,现在一定会缩在某个角落里…崩溃…

趁着天色还没有大亮,这湖边还没有什么人,她一定要尽快的找到静侯。

尽管如此,西湖这么大,绕着走,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完,找一个不知道在湖底的哪个泥塘里躲着的家伙谈何容易。

花喜落当然清楚这一点,心下越急,脚下越快,几乎是足不点地的在飞驰,让秦栾追到几乎走岔了内息。

静侯趴在临着湖水的一堆乱石上,湿淋淋的长发披了一身,盖住了露在水面上的一段光洁赤裸的身体。

手臂交叠着,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静静的脸像个懵懂的孩童,睁大了眼睛,看着一阵风一样从面前经过的花喜落和后面追得辛苦的秦栾,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花喜落往前继续狂奔出了十几丈,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停住了身形,回头仔细的看了看湖畔,然后脸色一变,咬牙切齿的往回跑,差点与不明所以反应不及的秦栾撞个满怀。

推开秦栾,花喜落几下跃回静侯趴着的那堆乱石旁,看着静侯一脸无辜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了什么…”

被推得身形不稳差点栽倒的秦栾跟着返了回来,疑惑的开口,却被趴在水中的静侯惊到,一句话说不完全。

“这是….怎么回事…”

花喜落听到秦栾的声音也是一惊,本来她不拒绝秦栾的跟随,一方面固然是心思复杂也甩不开他,另一方面也防着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能有个可以帮忙的人。但是,真的让秦栾看见了静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才能把话说得天衣无缝。不是她怀疑秦栾——这男人虽然犯过错,但是本性却不曾改变过,但是,这世上能接受静侯与众不同的人,有几个?

静侯看了看脸色不定的花喜落,再看看一脸惊愕的秦栾,忽然笑了出来。

圆圆的大眼眯起来,嘴唇弯弯,笑容天真无邪。

“你们和好啦~”

花喜落胸口大起大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和好你个头!”

弯下身子,仔细的往碧绿的湖水里看过去,并没有发现蛇尾的痕迹,松下一口气,想要拉静侯上来,却又发现她身上一丝不挂,衣服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刚要动手解下自己的外衣,秦栾已经半侧过身去,把自己的外衣递了过来。

花喜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给静侯罩住,然后把人拖上来。

静侯笑嘻嘻的,伸出赤裸的手臂揽住师姐的颈项,乖巧的伏在师姐的怀里。头发上和身体上的水将秦栾的外衣打得湿透,纤瘦的近乎少年的身体衬着那一头逶迤及地的海藻一般的长发,显出了异样的妖美。

旁边的秦栾早已经发了讯号给自己的手下,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女子与落落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落落心急火燎的寻找的就是她吧。皱起了眉头,秦栾又发了一次讯号,催促自己的手下迅速赶到,这样的场面,多一个人看见都是不妥。

秦栾人很快的带着马车赶了过来,秦栾始终背对着花喜落和静侯,低低的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我那里去,再作打算如何?”

花喜落苦笑,跟了自己多年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无踪了,现在这光景,不和他回去还能怎样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

趴在秦栾的马车上,车中只有花喜落和静侯两人,静侯身上还是只有秦栾的一件外衣。

头枕在花喜落的腿上,静侯一直低低的笑个不停,秦栾当时一惊之下随即君子的背过身去,所以没有发现到静侯的异样。

即使恢复了人身,那双青色的瞳孔还是爬虫一般的倒竖着,嵌在不停微笑的脸上,诡异而冰冷。

花喜落皱眉,伸手遮住了静侯的眼睛。

“不要笑了,闭上眼睛,静心。”她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任谁也不会相信是生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呵呵呵呵~

静侯也不挣扎,双手蛇一般的顺着花喜落的身体望上滑去,勾住花喜落的颈子,往下拉。

“师姐~”花喜落的耳朵被拉到了静侯的唇边,静侯口中呼出的冰冷气息让花喜落忍不住寒毛竖起。

半张脸被花喜落遮住,整张脸被花喜落的面具遮住,但是遮不住静侯唇上妖美天真的笑意。

“我帮你报了仇了,高兴吗?”凉凉的声音滑进耳朵,花喜落心中悬着的担忧终于落实,身体猛地一挫,靠在了身后的车厢壁上。

“你——”

无论是云楼还是“云上天”,出手的时候都是干脆利落的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可循,也因此嚣张得从来不会刻意去“清理”他们做事之后的场子,让世人明明知道是他们做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并引以为傲。这次这样异常的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的一干二净,她就知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果然——

“你做了什么?”抱着一丝幻想,花喜落试探的问道。

静侯一旦妖性大发,能保得住一丝清明便罢,若是完全失了理智,那么不见血是绝对不会罢休的。那两个杀手组织的狠戾她很清楚,静侯看到的场面一定不会多好看,她能保得住清明的可能性,也就少的可怜。

“嗯,那味道太好闻了,也好温暖,我忍不住嘛~”

“所以呢…”

“……”静侯的红唇弯得更甜。

“…你留了活口吗?”

“两个。”静侯乖巧的比出二的手势。

花喜落心跳如鼓,“偷袭我们的那两个呢?”

“就是那两个嘛,他们的功夫好厉害,一直都不掉进水里来,刚好我也饱了,就留了那两个嘛~”静侯的口气无辜很。

花喜落一口气上不来,狠命的掐住了静侯的脖子,摇晃。

全灭了口也好,留两只没用的喽罗也好,偏偏留下那两个魔鬼头子,这家伙是怕自己命太长,专门找人千里追杀是不是!

“西湖不加盖,你怎么不跳下去淹死算了!”

静侯等花喜落摇够了,乖巧之极的有问必答道:“我跳啦,没淹死。”

............

花喜落已经被气到完全没有了言语,瘫在一旁,全身无力。

这下好了,不用人出钱,他们也会杀她杀的很痛快的。

半晌,花喜落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道:“他们有看到你的......”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乖巧安静的像个孩子的静侯,听到这句问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花喜落看着她,皱紧了眉头。

想要喝止,又怕惊动了外面的秦栾。

终于,静侯笑得够了,停下来,喘息着,被蹂得凌乱的一件外衣早已失去了遮蔽的作用。泛着幽蓝光泽的长发横过玉石一般光洁赤裸的前胸,惊心动魄的宛若一道巨大的伤疤。

“看到,和看不到,差别在哪里?”敛去了带着疯狂的天真,静侯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到,我就不是......妖...了吗......”

【第五卷 夕阳彩翠忽成岚】

第一章

没有人知道秋素心用的是什么兵刃。

因为见过他兵刃的人——

都只能去和阎王老爷说三道四了。

以上江湖传言,真实性一半一半。事实上,之所以没有人见识过秋素心的那一双“鸣溅”,固然是因为秋素心功夫极高——但凡他出手便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除此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秋素心其人自视更高,轻而易举便能到手的猎物他不屑一顾,都丢给手下去消遣,而他自己,只和有价值的人动手——当然,这个价值也是秋大爷他自己认定的。

纵观秋素心生到人世的这二十几年,失败的次数寥寥可数,而云楼的单云栖便在这寥寥可数的几次失败中独占其二,要说秋素心不记恨这个人?谁敢说这话,谁就会被折在秋素心手下的那些得罪过他的人,用掉过牙吐过血的嘴一人一口的活活咬死——如果他们还有牙可以咬的话。

但是,这样的一个心腹大患摆在面前,秋素心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并没有那么急着想把单云栖打倒铺平以泄心头之恨。

相反的,纠缠在他脑子里的,另有其人,也另有其事。而他相信,单云栖此时也定然和他一样有这样的想法。

说来可笑,从“云上天”现身江湖的那一天起,云楼和“云上天”便开始了立身于黑道武林的两端,水火不相容的态势。那一天的夜晚,怕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相安无事。而这样的相安无事,却是在折损了大批好手的基础上换来的短暂的平静。

只是接了生意灭一艘画舫上的人,其实本用不着那么多的好手一起出马。但是,同时接了这档生意的还有云楼,这就让这次猎杀的性质上升了一个高度——这是秋素心伤愈之后第一次与单云栖的短兵相接,与其说是竞争,不如说是决斗。也因此,不管是云楼还是“云上天”都派出了相当数量的好手,对这些人而言,猎杀不过是游戏,真正的目的是将他们的对手置于死地。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猎杀完成,他们沉浸在酣热的决斗中时,猎杀者忽然之间颠倒成“猎物”的猎物,在转瞬之间被屠杀殆尽。

没错,屠杀。

那些平素里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们,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成了死状凄惨的尸体,面具之下的脸上,个个死不瞑目。

颈骨被折断的,咽喉被刺穿的,身体被拦腰拧碎的,甚至手脚被生生扯下来失血而死的…

那真的是人做的吗?

秋素心饱览群书,其实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回想起当日在乱尸之中看到的那张女子的面孔,他也不禁有一丝动摇。

那个女子显然是当时同他们真正的“猎物”在一起的那一个。画舫上卖艺的风尘女子会有那么好的功夫,倒是出人意料,但是,仅凭他们交手时那女子所显现出来的实力,根本做不到在瞬息之间要了那么多杀手的性命。而,若是她有那个能耐做到,也就没有必要逃。

莫非是——被厉鬼附身?

秋素心想起了那些坊间流传的志异传奇,但随即又否决了这样的胡乱猜测,这世上若是真有厉鬼,那么他早就该死了,哪会直到今天还好好的站在这里。

低下头,大瓷盆中的两条鱼儿毫无烦恼的自在悠游着。

那条琉璃白,鲜红的脏器隔着半透明的鳞片若隐若现,优美的一甩尾,打起几串水珠溅在秋素心的手背上,让秋素心微微皱了眉头,又想起了湖中轻松甩开他的那个身影。

静侯——

从那次在湖里失去了她的踪迹之后,她就好像化在了那湖中一样,任他派出再多的人,几乎将杭州城掀起来找了一遍,也是全无所获,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云上天”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人,也从来没有打听不到的事情,而这些,都在静侯身上被破了例。

他被甩开得这样彻底干脆,连片衣角都不曾抓到她,现在,也一样连片衣角也找不到。关于静侯的那些过去,明明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又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不愿意去追查。

冷峻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秋素心出手如电的将盆中的琉璃白扣着鳃抓了起来,娇弱的鱼儿剧烈的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但是只有被越扣越紧,渐渐的失了力气。

扑通一声,鱼儿被丢回了水中,奄奄一息。

秋素心看也不看的转身出了这间静侯短暂停留过的厢房,将心中残碎的情绪置之脑后。

神秘女子的身份,失踪的猎物,死敌单云栖。

这些事情都是眼下急要解决的问题,至于不太要紧的,就留着慢慢再说好了。

“杰哥~~~”

甜的能让人把前天吃的一碗热汤面连汤带水的吐出来的声音响起在集市一角,周围长脚能跑的基本上都很想跑,可怜了那些顾着摊子不能跑的和想跑跑不动的人…

被声音的主人软绵绵扒在身上的肥胖男人摸了摸油光锃亮的脸,厚厚假皮下已经完全狰狞了。

强忍着把身上的恶心家伙掐死欲望的花喜落第一万两千七百八十三次的后悔,当初就不应该一念之仁的带着这不要脸的东西一起走,给她粘张假皮然后一脚踹飞,世上就清静了。

装扮成娇娆小妇人的静侯本来被贴了一张还蛮有姿色的脸,但是搭上她那个要恶不要命的声音,就是完完全全的活人退避了。

肥肚腩,肥脸蛋,就地一趴就和某种动物没两样的中年男人——美艳动人的能把宫里的皇后娘娘比到天边去的师姐扮成这样,她不借机搞鬼简直对不起天地良心。

静侯非常的理直气壮。

用二师姐的谐音给花喜落取了个“耳释杰”的名字,一路上粘嗒嗒的“杰哥”,“杰哥”的叫个不停,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的德行,让花喜落面具之下早就青面獠牙。

狗屁的耳释杰,还尔失节呢!她不如直接说“你淫荡”算了!

静侯趴在花喜落的肩上,隔着半尺厚的假皮她都能感觉的到师姐快要爆发的怒气,但是依然不怕死的捋着母老虎的胡子当弦子拉,拉得兴高采烈。

在山上的时候被这几个人轮着耍,风水轮流转,再转到她这边就不知道是哪年了,这种便宜不占?别说笑了!

“我说杰哥啊~”刻意凑到花喜落的耳朵边儿,凉凉的呼吸激得花喜落浑身一抖,汗毛根根直竖。

“干啥!”瓮声瓮气的不耐烦地甩了一句,忍着静侯滑腻的跟条蛇没两样的缠着自己早就把她的耐性耗了个精光。

“别生气嘛~人家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的~就这么把‘姐…..姐’扔下带着奴家出来,你真的舍得?”

不理周围的人不屑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静侯不怀好意的瞄着花喜落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