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被伪装成了一双酒色过度的下垂肿眼泡,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感情依然被静侯逮了个正着。

要说师姐对那个男人没有感情,谁信?

要是真的已经什么情分都没有了,要是真的像师姐自己说的那样只剩下痛恨,那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避难之所不呆,反而要急急忙忙的冒着被人发现追杀的危险跑出来?

不在乎那个男人?

呵呵~

不在乎的话就利用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恨着的话,就算那个男人被拖累而遇到什么危险,不也是那男人心甘情愿的吗,又有什么关系?

师姐啊,全身就只硬在那一张嘴上。

不饶别人,也不饶自己。

静侯在心里笑叹,几时也轮到她看别人的笑话了,呵呵~

花喜落咬了咬牙,拦腰把静侯掐在手里,外人看过去就像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当街大行不轨之事,只有静侯知道师姐那一双“虎爪”上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八成她的小纤腰明天就会肿它个一圈儿了。

“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低低扁扁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的挤出来,臃肿的脸上一片赤诚,“在我心里这世上谁能比你更重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一个早就该抛弃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花喜落喷出的怒火能把人烤个半熟。

静侯和自家师姐眼对着眼,火花四溅,看在外人眼里却是妖娇的小妇人和又肥又丑的老男人脸对着脸,情意绵绵。

这场面真不是人看得的…

静侯笑了出来,凑上去在花喜落堆满假皮的肥脸上香了一口,嗲声嗲气的撒娇:“人家就知道,只有你对人家最好了,人家天涯海角都会跟着你的,杰哥~~~~~~”

周围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纷纷又吐又骂,光天化日之下狗男女当街行无耻之事,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恶心人…简直应当被抓去浸猪笼!!!

一片噪杂声中,一个低回的笑声轻轻的响起。

静侯和花喜落同时一顿,循声望过去,一个青衫男子静静立在街市的对面,隔着人群望着她们,温和的微笑。

只是那样随意的一个身影,一个笑容,这片熙熙攘攘的街市便好像忽然宁静了下来,只一眼,便再也看不见别人。

“师兄——”

第二章

人生,果然是不可预知的。

跟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师兄回到他开的小小药铺,让师姐卸了脸上的易容,手里被塞了一杯决明子泡的茶坐在藤椅上的时候,静侯还在感叹。

有没有这样的巧合?一出门就像丢掉的两个人居然全都在杭州!会不会连他们师傅那个老家伙也潜伏在杭州的某个茅坑里醉得爬不上来?

花喜落正在和身上那些几斤重的假皮做斗争,静侯正在发呆,而她们的师兄…正在厨房里做饭…

当诡异的味道传进静侯的鼻子里,她猛然脸色大变的冲进了厨房,但是为时已晚——师兄的“得意之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再怎么抢救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她们悲惨的命运已经注定得不到改变了。

可怕的不是师兄看起来光鲜亮丽吃起来肠穿肚烂的厨艺,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吃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却只能含泪把它们吃完的宿命。

不能浪费吃的东西——这是师兄的铁律,顺带着他们这几个倒霉鬼也不得不跟着把这条铁律坚守到底。

深呼吸,喘口气,她真的不想回忆起“不谙世事”的时候不小心犯到师兄的那些下场。

不浪费粮食是美德,她很赞同,但是,连拒绝被制作成毒药的粮食也不能…这简直是惨无人道…

静侯抱着头,在厨房门口蹲了下来,深切的哀悼起自己的命运。

“饿了吧,再等一下就能吃饭了。”

静侯被自家师兄温柔的笑意劈到,看着被专心料理着的“食物”,只觉得满目疮痍。

一个看外表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男人,这种要命的缺陷,应该就是上天给予的“天谴”吧。只是,为什么造孽的是师兄,被“谴”却是她们这些无辜的人啊!

静侯再次悲叹。

挑不出毛病,不意味着完美。若说这世上有什么称得上完美的东西,那也不是他们这种不完美的凡夫俗子能想象的出来的。

平平看过去,师兄几乎完全符合这世间女子对于良人的一切要求。

清俊,温和,细致,睿智,学有所长。怎么看,都是宜家宜室的好男人——如果闺房之中能热情奔放温柔兼之霸道,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不用急着流口水,这些,也不过是“看过去”如此罢了。

看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像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样,把最简单朴素的青衫穿得这样温柔写意。高挑而略显清瘦的身形,较之普通男子白皙一些的肤色,衬着这身天青水碧的衣衫,竟似莲一般的皎洁,完全没有辜负了他的名字——步青衫。

生他的人一定很有先见之明,取的名字这样“点题”,可谓难得之极。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有谁能知道,包在那张轻脆薄透的表皮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吹毛求疵!!!!

看看这间厨房,小小的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尘不染还算正常,毫无油烟味也可以是洁净的表现,但是,有谁见过干净得好像被舔过一样的灶坑!!!

谁会在烧完火以后钻进灶坑用抹布一个角一个缝的抠一遍!!

更不要提那些按照大小深浅摆得跟排兵布阵一样的碗盘,每次看到,一种望而生畏的恐惧感就油然而生——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平凡人的境界,甚至达到了连圣人都望尘莫及的高度——圣人他老人家从来不进厨房…

和师兄生活在一起的时日,从无数血的教训里,她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绝对不要过问别人的生活方式,否则只有引火烧身。好怀念山上一人一间房的日子,房门一关,各人各管,眼不见心不烦…

抬起头,碧空如洗,想一想要和师兄住在一个屋檐低下,静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这就是她做行善救人的“福报”?

“不要发呆了,饭好了,去看看二师妹收拾好了没有,叫她一起用饭。”

步青衫将装满“食物”的器皿错落有致的摆在托盘里,用对待稀世珍宝的态度庄严的双手托捧着,极为温雅的开口招唤已经走神儿了半天的静侯。

“啊?!哦…哦哦…我这就去。”静侯回过神来,盯着师兄手里色彩斑斓的菜肴,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后退了三大步,然后才近乎连滚带爬的去通知师姐开饭的“噩耗”。

开玩笑,不吃的后果严重,还没吃就糟塌了食物的罪名更大!

她深度怀疑师兄之所以那么温文尔雅,完全是为了防止说话的时候把口水喷到他敬若神明的饭菜里才养成的习惯。

“什么!!师兄下厨了?!!”

卸了易容正在梳妆的花喜落听见静侯的话手下猛地一抖,挽头发的簪子戳了头皮都不觉得疼。

天啊————

静侯看着师姐如丧考妣的样子,撇撇嘴,她已经哀号过了,可惜没啥用,现实就是现实…

“你们怎么了?快来坐下,用饭了。”步青衫一步一个脚印的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的菜汤别说洒出来,就是晃都没晃一下。

“哦…来了…”师姐妹俩人一步一蹭的挪到桌前,表情之壮烈,和上刑台没什么两样。

四菜一汤漂漂亮亮的端放在桌子中央,摆出花朵的形状。

洁白无瑕的小碗里,晶莹的白米饭刚好平齐到碗沿,一粒都没有多出来。

距离饭碗左侧不多不少两寸远,放着同样洁白无瑕的小碟子。

筷子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放在距离饭碗右侧两寸远的地方。

而这三套餐具,又一分不差的被摆在距离桌心的菜肴半尺远,距离桌沿三寸远的地方。

谁不相信可以用尺量,如果有偏差,那问题一定出在尺子上!

静侯和花喜落腰板挺直的端坐在桌前,极力逃避面前的饭菜,眼观鼻,鼻观心。

“你们怎么了?”看着两人的样子,步青衫疑惑道。

“我们….我们…我们在心里默念,感谢师兄赐我们美食!”静侯信口硬掰,和花喜落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抹了把冷汗。

步青衫闻言一笑,道:“说什么客气话,我这里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将就着先吃一些吧,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

看、起、来鲜翠的蔬菜,看、起、来鲜嫩的肉,看、起、来鲜美的汤…

想起那只当初因为嘴馋偷吃了师兄做的菜而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胖狸猫,静侯忍不住脸皮抽筋儿,头皮发麻。

这些玩意儿足可以和同样看、起、来外表鲜艳的毒蘑菇相媲美,吃…她的追求真的不高,她不怕死,只要吃了之后不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就感谢上苍了。

见死不救不是错,不小心救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头才是她的罪过,她忏悔,她赎罪,她保证再也不犯了,就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砍死,被毒死,被噎死,她也绝对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即使被抓住也会把抓住她的爪子砍下来继续视而不见。所以,各路神佛请保佑她吧,让她还能活着看见今天晚上的月亮,她拜谢神恩~~

那个整天恨不得泡在酒缸里的老头子其实堪称当世奇才,无论是武功也好,轻功也罢,甚至什么旁门左道都造诣精深,有时候静侯都不禁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欠了她祖父的人情。

师门没规矩,他们这几个徒弟都是各自凭喜好选了想学的东西来研究。

大师兄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他入门最早,功夫也最高,除了轻功略逊师姐一筹以外,无论是医术还是毒术都比她们高出不是一两个层次。杂七杂八的都学,甚至,他连酿酒都和老头子学的兴致勃勃,也不知学来干啥。

果然能耐越大的人就越奇怪,幸好她是个没啥用处的半吊子。

顶不住步青衫殷殷期盼的目光,静侯和花喜落豁出去了,牙一咬、眼一闭,啊,眼不能闭,相反,她们还得睁大眼睛,小心着菜汤不要洒在桌面上,更不能洒进其他菜的盘子里,甚至不能洒进饭碗里。吃菜要用碟子,吃饭才能用碗。饭要从上往下,从前往后的一点一点的吃,不能坏了规矩,更不能乱了顺序。

若是不在一起吃饭便罢,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师兄下厨,这些事情都要遵守,连那个老酒鬼都不敢行差踏错,唯恐大徒弟见了发飙,可见这男人有多可怕。

静侯的牙虚飘飘的落在嘴里的饭菜上,只是做了个嚼的样子就生吞了下去。

其实要是不考虑吃下去的后果,大师兄做的饭菜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是,想想看,让谁吃活蜈蚣谁敢大嚼大啃,胆子再大的也不过就是硬吞下肚了吧。要知道,她们师兄的厨艺,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别人做菜调味用油盐酱醋,他老人家做菜是拿各种口味的药粉当调料使,至于药粉的功效和有没有毒性,掺在一起会变成什么,那些事情对早就已经试毒试到百毒不侵的大师兄来说根本不用记入考虑。

但是,这种没有谱的玩意儿对于她们这种肉身凡胎的普通人来说,比活蜈蚣可怕一百倍。

看着两个师妹“仪态端庄”的用饭,步青衫非常欣慰。

久别重逢总是让人心情格外好,步青衫甚至破例在用饭中途就放下了筷子——当然是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放在距离饭碗右侧两寸远的地方。

“我们兄妹难得聚在一起,刚好我日前酿的酒也可以启封了,不如我们来喝一杯?”

静侯和花喜落听了,喜出望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就麻烦大师兄去拿酒了。”

步青衫一笑而起,慢条斯理的出了房门。

静侯和花喜落两相对望,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第三章

遥望着师兄的身影从门口消失,静侯和花喜落立刻跳了起来。

静侯用极为谨慎的态度把三人份的菜夹出两人的份量,小心翼翼的好像从河泥里挑金砂,绝对要保证让这些菜看起来是被“端庄”的吃掉而不是被“处理掉”。

“快快快,哎,慢慢慢,不要弄得乱七八糟,小心菜汤啊!”花喜落在一旁心急的指手画脚。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拿家伙,不要在这里啰嗦,等会儿师兄就回来了。”静侯皱紧眉头不耐烦。

花喜落把轻功用到极限,眨眼之间冲进里间,把刚才卸下来的一块假皮拿出来,将这些被静侯小心的夹到碟子里的菜和两人碗里的白饭用皮子一兜,又冲回了里间。

静侯跟进去,从带来的包袱里哗啦啦的倒出一堆瓶瓶罐罐,都是这阵子她做出来以防万一的东西。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瓷瓶,淋了些滑溜溜的东西到那包“赃物”上,然后换了一个小罐子,挑了些粉末洒在那些滑溜溜的东西上,嗤嗤嗤几下,一大包可能害死人不偿命的饭菜就被蚀得半点儿痕迹都没有了。

“嘿嘿,我的‘化啥都行二合一’果然是销赃毁尸必备之佳品啊~~”静侯得意兮兮的傻笑。

花喜落看了有气,用力在静侯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得意个屁,这么大的味道,师兄是死的才闻不出来!”

“哦哦哦,还有还有。”

继续翻出一个瓶子,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用力一喷,方才的那些味道立刻消失无踪。

静侯这才呼出一口气,抹了抹冷汗。

“啊,不对,还有汤,汤怎么办!!”

刚放松下来,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大患,两个人一溜烟的又冲回桌子旁边,看着那一大碗汤心急火燎。

“不行就倒掉一半。”静侯黔驴技穷。

“倒在哪里?你看看这比狗舔过都干净的屋子和院子,你倒在哪里不是往秃子头上放虱子!”

“那你说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你——”静侯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冲花喜落使了个眼色。

怎么也不用办了,师兄回来了…

两个人迅速回到位子上端庄的坐好。静侯眼尖的瞄到碗底还有一粒饭粒,一咬牙,把饭粒用手指粘起来,顺着领口塞进了衣服里。看得花喜落目瞪口呆。

“酒拿回来了,你们等久了吧。”温柔的声音响起,步青衫捧着一个小小的酒坛子,姿势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捧着祖宗骨灰的孝子贤孙…

“不久不久,怎么会久。”就是不够久!静侯和花喜落同时在心里悲号,“不好意思我们自己先吃了,大师兄你也赶紧用饭吧,不要忙活了。”

两个人屁股粘在椅子上,假笑粘在脸上,没有人敢伸手去接师兄手里跟吃喝挂钩的东西,只有眼珠子跟着走,一直看到那个骨灰坛子…啊,不是,是酒坛子,被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哦?”步青衫看见桌上明显去了一大半的菜和两个师妹面前空空的碗,稍稍有些惊讶。“吃得这么快,是不是饿了?厨房里还有一些材料,我再去做一点来吧。”

“不要不要,我们吃饱了,好饱了,师兄你还是自己快点用饭吧。”两个人手摇头摇的忙不迭的拒绝。

开什么玩笑,她们就是知道师兄绝对只做了正好三人份的菜饭,才会只把她们俩人的份处理掉,要是再做一次,那她们刚才忙得是什么劲儿啊!

“真的饱了?”步青衫关切的问,生怕师妹受了委屈。

“饱了饱了!”两个人的头狂点,脸笑得僵硬。

“那就好了,我这里粗茶淡饭,我还怕你们吃不惯。”步青衫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山上吃的也不比这个好,哪有什么不习惯,师兄太自谦了。哈…哈哈哈…”静侯扯着脸皮硬笑,差点闪了舌头。

花喜落帮衬的继续猛点头,“就是就是,又是酒又是菜的,真是麻烦师兄了。”

“说什么傻话。”步青衫莞尔,忽然想起什么,又站起身来,“对了,说到酒,怎能没有下酒菜,你们既然已经吃饱了,那么就来试试看我新学的酱菜吧。”

什、什么?!还有酱菜?!

轰隆隆隆隆,五雷轰顶——

还不待静侯和花喜落反应过来开口拒绝,步青衫已经略带兴奋的出去拿他的新品种“酱菜”了。

果然是阎王要人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过了一劫又一劫,天要亡她们啊————

被打击得风中飘摇的两个人,青惨惨的面无人色。

————————我是赎罪的分割线——————————

叼着杯子,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