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青衫——

够了——————

她在心里狂喊着,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眼泪从大睁着的眼中落下,她却毫无感觉。

残阳如血,铺天盖地的从窗纸和门的缝隙中涌进来,让人窒息的赤红。

低哑而萧瑟的声音幽幽的响起,穿过薄薄的门板和墙壁,传进静侯的耳朵里。

紧闭的双眼似乎被打开,看到了非常非常遥远,却又非常非常熟悉的…过去…

天地苍茫,赤阳如血,人们这样虔诚的供奉着他们的神明。

盘踞在高高的祭坛上,俯瞰着拜倒在脚下的子民们,炽烈的崇拜和敬仰环绕着身体,温暖着魂魄。

宇宙洪荒,几多变迁,当祭坛被荒草淹没,变成一堆乱石,神明也不再是神明。

怒火,怨愤,寂寞…

被这样丑恶的情绪纠缠,犯了大错,从此沦为妖魔。

被追逐,被利用,被杀戮,被吞噬过血肉。

不断的逃离,不断的隐匿,纯净而强大的血脉,被这样累世的罪孽磨损,渐渐虚无。

混迹在人群中,不再是神明,也不愿是妖魔,只是想要和人一样,好好的活着。被人看见,被人关心,被人注视,被人…记得…

是了,她是人,已经是个人了,她是人,是人…

身体忽然获得了自由,花喜落几乎是滚落到了地上,扑到静侯的身边。

身体终于松懈下来的静侯恢复了人的形态,虽然衣衫破裂,狼狈不堪,但是已经安眠,轻浅的呼吸着,脸上带着暂时的平静和安详。

花喜落三两下扯下了自己的外衣,将静侯包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样冰冷的身体,即使隔着重重的衣服,还是让她发抖。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步青衫对满室的狼藉视而不见,收起了手中的埙,径自走向花喜落二人。

花喜落忍不住向后退了退,戒备的看着他。

步青衫也不理,只是弯下身,从花喜落紧张到僵硬的手中将静侯抱了过来,然后放到里间的床上去。

花喜落慌忙起身,也跟了上去。

“我去烧些热水来,你帮她擦擦身吧。”这样的温和体贴,仿佛刚才的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也和他毫无关系。

花喜落瞪着步青衫,她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这个男人。

帮静侯拉上被子,微微一笑,步青衫转身出了房间。不多时,带了装满热水的木盆回来,放下,又转身出去,听声音,是去收拾外间那些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花喜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浸湿了布巾,开始小心的帮静侯擦洗身体上的污浊和血迹。

总是这样的,因为一些不知所谓的原因把静侯最不愿示人的一面掀出来,然后弄得她遍体鳞伤,再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子让静侯安静下来,像个宝贝一样小心的照顾。

她几乎要以为步青衫的喜好是训蛇,然后到街上去杂耍卖艺。

打一巴掌揉一揉,他不厌烦,静侯居然也从来不恨,这两个人还真是玩不腻这样的把戏。可是关她什么事,每次都被夹在中间当牺牲品,到底当她饺子皮还是包子馅,可以这样揉来捏去的摆弄!

心里窝火,手下便不自觉地用力。可是,不管她再怎么用力,静侯的皮肤还是玉石一样的冰冷,连点痕迹也没有。花喜落见了,叹了一口气,心又软了下来。

静侯对他们这样的容忍,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再怎么折腾她也都还是笑笑的好像不疼不痒,她明白的。

多少春闺梦里人,她们,都是从那个梦里走出来的人。

渴爱。哪个女人不渴望着自己被放在手心珍爱。为了那个掌心的温暖,她们愿意把自己化作一江春水,温柔的环绕在那个人的身边。

但是,静侯的渴望,已经被她彻底的锁起来了。

一日日的暴晒在阳光下,将白皙的皮肤晒成麦色,把所有属于女人的柔软都深深的埋葬起来,一天天的变得大而化之,不男不女。这样,改变自己,忘掉自己。

他们,是这样的她唯一可以放胆去碰触的人,仅此而已。

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静侯的脸颊。

傻孩子啊…

把厅中所有残破的碎片仔细的聚集到一起,只是微微的弹了些粉末在上面,那些东西就被迅速的蚀掉了。

步青衫看着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的地面,含笑的眯了眯眼睛。

学了那么久,小师妹的火候还是那么不到家。

药用的太过繁杂,虽然消了些味道,还是很难让他当作什么也没发现。

抬头看了看天色,折腾了这半天,差不多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难得他想要做一顿饭给久别重逢的师妹们吃,可惜她们还是这么不赏脸,既然如此,要不要到外面买一点回来呢。不过,街面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做的干不干净,就算再怎么干净也比不上他自己做的来的放心。可是他做的东西,看来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是没有人敢吃呢。

捋了捋袖子,步青衫决定了,还是去买一点现成的回来,自己再小小的“处理”一下就好了。

一边想着,一边出了门。方才静侯的利爪在地上抓出的那些痕迹,被步青衫轻描淡写的踩过去,尽数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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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锦绣坊的狮子头。

桌子旁,只坐了步青衫和花喜落两个人。

按照惯例,被步青衫恶整完的静侯总要睡上整整一天,醒来之后便神清气爽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步青衫也会议就表现的好像那个整死人不偿命的妖怪不是他一样,继续保持个谦谦君子的形象,看得花喜落一阵一阵的恶寒。

静侯那只野猴子总是觉得她自己是这个师门里唯一的正常人,哈,正常在哪里,她还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腹诽在心,脸上却不漏半点声色,花喜落自问没有那个能耐,经得起步青衫的“爱护”,也非常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引起过步青衫的“兴趣”。至少在静侯还没有到师门之前,这男人恐怖归恐怖,还没有达到现在这个恶魔的程度。

“怎么,不合胃口吗?”步青衫见花喜落端着碗却迟迟不动筷,关切地问了一句。

“嗯?啊,哪里,麻烦大师兄这样远的去买这些吃食回来,我很喜欢。”花喜落假笑着答道,赶紧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吃了之后才发现,她一着急,忘记把饭碗放下换碟子接着菜了,险些把汤汁滴进饭里,心中一绷,暗叫一声侥幸。

步青衫见状,放下筷子,笑了。

“师妹不要客气,我知道你们一贯吃不下我的手艺,本来也只是想要亲自下厨给你们接个风,没想到,倒难为了你们。”

花喜落咬着舌头,强忍着一肚子火气不要喷出来,面上还得做出个笑容。

“师兄说哪里话,是我们自己太不懂得惜福了,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意。”

放他的臭狗屁!明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不是人吃的,还故意端出来,就吃准了她们不敢吃,一定会捣鬼,还故意给她们捣鬼的机会!去他的!这不是明摆着找机会整人吗!

如果真的相由心生,那么估计花喜落现在的脸早就变成了庙里的夜叉,好看得紧。

步青衫笑出声来,眼角微微眯起,泪水一般的小痣让这个笑容充满了别样的邪美。

“师妹你也不用太拘谨了,说出来不怕你生气,我实在是比较喜欢小师妹,也只会这样偏爱她而已。至于师妹你,我不是一向都很纵容你吗?”

……

花喜落已经对这个完全属于恶魔种的男人失去了所有语言。能把这种堪称残忍的兴趣说得这么正大光明,这么理所当然,还这么洋洋自得,这男人,也真是世间难得一间的人物。能和这样的一个人师出同门,她还真是——三生不幸——

【第六卷 人随沙路向江村】

第一章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全身都很舒服,懒洋洋的好像泡在热水里。

静侯趴成一滩稀泥,毫无气质可言的骑在一条被子上,即使醒来了,也不愿意睁开眼睛。

但是 ,好饿,怎么这么饿,她不是刚刚吃完饭的吗?

肚子咕噜噜的声音叫得连天响,硬生生的把静侯的神智从半睡半醒中间拉了回来。

抓抓头发,睁开眼睛,眼前莫名其妙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除了床,椅子,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家具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式和颜色,但是这样的过分简洁却让人见了有一种不舒服的压抑感。尤其是,桌子上连个茶壶茶杯都没有,那还摆张桌子干什么啊,床上睡不下的时候,可以用它来将就将就的用处吗?

静侯忍着肚子的鸣叫,抱着头,拼命回想脑袋里头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和师姐易容离开无缘“姐夫”的地方,想要回到山上,遇到大师兄,吃饭,捣鬼,被发现,被师兄恶整…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师兄和师姐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脑袋的问题涨得静侯一个头两个大,刚才睡得饱饱的那些满足感,瞬间消失不见。

难道师兄那个小药铺的后头还有别的房间?趁着她睡着把她搬过来的?

恩,也是有可能,看这个房间的干净程度,和师兄还真是挺相称的。

晃晃悠悠的爬下床,眯着惺忪的眼睛往床底下找了一圈,没有鞋…不管了,就这样好了,反正师兄的地面一向比人家吃饭的盘子还干净,只怕被袜子踩脏,不会踩脏袜子。

静侯干脆的下了地,三两步走到门口,用力推开了门。

……

一片艳丽的花瓣落到了鼻尖上,静侯睁大了眼睛,完全愣在了当场。

打开的房门之外,一整片桃林从面前一直延伸到远方,满树的桃花火一样的盛开着,花瓣落雪一般洋洋洒洒的在林间纷飞。

远处,溪水流动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过来,静侯不必走过去也知道,那条溪水旁边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样和煦的阳光下,躺在石头上,可以非常舒服的晒太阳,暖暖的,让人醺然欲睡。

这里是…山上?!

忍不住揉揉眼睛,再睁开,看到的还是这样熟悉的景色。

回过头去,屋子里面的摆设却依然是陌生简单的那些家具,她确信,山上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静侯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屋里瞅瞅,屋外看看。

忽然,近处的树丛中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直觉的看过去,一只肥胖的狸猫顶着一张阴险狡诈的肥脸咻地钻了出来。

啊——

静侯叫了出来。

肥狸猫看了看静侯,转身就跑。

静侯迈步就要追上去。但是,她的脚刚刚踩到屋外的地面上的那一瞬间,一切熟悉而美丽的景色都消失了,肥狸猫也全无踪影。

静侯被这样的突变惊得一个趔趄,慌忙站直之后,环顾着四周迥然不同的面貌,心里忽然明白了,除非她做白日梦还没醒过来,不然就是被哪个无聊的人困在了某个阵法里耍来耍去。

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捏了一把,哎呦,疼疼疼疼疼~~~

很好,不是白日发梦,那就是有人故意布阵耍人了。

基本上,静侯入门晚,人又懒,除了一些基本自保的功夫和轻功以外,她也就对配药这种不太费脑子又很实用的事情感兴趣,至于师门代代相传的布阵之术,哈哈,她敬谢不敏,学个基本的出阵法,能让她偶尔下山买个菜就足够了,多了她记不住,也用不上。

不过,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干脆就一点都不学,就让师祖们留下的阵法把她和秋素心都困在那个林子里,反正在她的地盘上,秋素心再怎么魔王,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落平阳被犬欺…呸呸呸!!!她骂自己做什么,真是昏了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会用这么精妙的阵法玩她的无聊人,也就师兄那么一个了。

叹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不料屁股一挨地,眼前的景色又不一样了。

静侯一激灵,忽然觉得很好玩,精神一下子就来了。

只要碰到地面,景色就会变啊,那岂不是每走一步都要重新找路,走一辈子也走不出去!果然是大师兄的风格——看别人死好热闹。

不过,嘿嘿~

左手往地面上拍一下,哗~景色变一遍——

右手往地面上拍一下,呼~景色又变一遍——

嘿嘿嘿嘿嘿~~~

这个好玩儿哎!!

静侯索性开始在地上打滚,倒立,翻跟头,大有看它到底能有多少变化的意思。

她在这里玩的开心,那头可是有人看不过眼去了。

“步兄,令师妹一向如此…处变不惊吗?”

步青衫站在阵势之外,手中的八卦琉璃镜中,阵势里的静侯上窜下跳自得其乐的影像清晰可见。

笑看了一眼身边高大的男人,步青衫实在有些佩服这男人的修辞能力。

活猴子一样的举动能被他形容成处变不惊,实在是超出了抬举的范围。只怕静侯不是处变不惊,而是一早就猜到布下那个阵法的人是他,所以才半点惊异都没有吧。

“让单兄见笑了。”话是这么说,步青衫的语气中可没有丝毫的羞耻,相反,倒有一种颇为自得的意味。

柔弱纤细的,冷静理智的,鲁莽骄躁的,这些类型的女人遍地都是,随手可得,但是他家可爱的师妹却是天下无双,只此一个。多么难得!

单云栖看一眼镜中的静侯,再看看身边的布青衫,心中嗤笑一声。

有这样大费周章只为算计自家师妹的师兄,师妹如此行为,何足为奇。

“令师妹真有雄心要把这阵势的各般变化都尝试一遍吗?”若真是如此的话,请恕他不再奉陪了,身为云楼主人,纵使不接任务,他也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并没有好多时间在这里看人家师门的热闹。

步青衫摇头笑道,“单兄莫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放弃了。”

这个阵势并不是靠阵势本身让景色发生变化的,而是借由阵势的发动,唤起阵中人脑海中记忆,产生幻觉。也就是说,人的脑中保留着多少景色,这个阵法就有多少变化,堪称无穷无尽。莫说静侯的耐性绝没有那么好,就是耐性足够,她也没有那个力气…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