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自从静侯被关在这里之后,他每天都要做上几次。

江行舟是云楼里的药师,如果不考虑步青衫一门的话,他用毒用药的功夫在江湖上便可谓无人能及。但是,同步青衫一门一样,有这样本事的江行舟,在这个嘈杂的江湖上一点名气都没有,可以说,出了云楼就没有人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并不是说杀手组织的人就一定要隐姓埋名——天都知道,云楼和“云上天”到底有多出风头——只是,江行舟的最大的本事,不是他在药师这个身份上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而是,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是能被人轻易的忽略掉。

这种毫无存在感的天分,几度让云楼的头子想要免去他的药师之职,干脆的把他培养成一代出色的暗探。不过后来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天分是天分,能力是能力,他之所以存在感这么低,完全是因为,在江行舟的眼睛里,只有药草,药物,药效,其他的一切人事物皆不在他关注的范围内。因此,这样的人才,还是好好的做一个药师就可以了。

江行舟和往常一样向琉璃镜里看,但是,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静侯今天没有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反而是呆呆的站在庭院里,看起来很像一尊雕像。

江行舟知道进了庭院就踩进了阵法里,也知道这个阵法会致幻,每个人都会因为它的蛊惑而看见很多记忆中的景物,但是,他不知道,静侯究竟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记忆能让一只猴子,恩,不是,是一个猴子一样的人变成这个样子。

难得的,他有些很轻微的好奇,不过也就像是一阵微风吹过去的感觉,转瞬就消失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照顾的静侯周详且毫发无伤。他要考虑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仔细的看了看静侯的表情,应该是不太正常的吧。江行舟不是很肯定,他与人打交道的时间远远少于和用来试药的动物打交道的时间,所以也拿捏不准人的情绪反应。不过,既然这个阵法有致幻的能力,那么在里面呆的太久总归是不好,还是先把她弄出来再说好了。

这样想着,江行舟决定照常,先用药把静侯放到,然后停下阵法,把她弄回屋子里去。

但是,以往总是奏效的迷药,这次却仿佛一点效果也没有,静侯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连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化,好像是凝固了一样。

江行舟的兴趣忽然来了,他尝试着,加了迷药的分量,可是静侯依然没有反应。

这样的剂量,别说是一个武功平常的女人,就算是他们的楼主,也差不多会被放倒了,怎么可能全无反应呢?

明明是失败了,江行舟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清秀冷淡的脸上显出难得的神采,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过去研究一下。

后面等待着的随侍们急忙劝阻,江行舟这才想起来,静侯的身边还有阵法阻拦,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就把琉璃镜拿起来,解开了那个阵势,然后有些急切的走了过去。

眼前虚幻的景物已经消失了,但是静侯还是没有办法回神。

她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然而除了害怕之外,又有着很多很多复杂到说不清楚的情绪扼住她的咽喉。

在那一刻,避无可避的直视着自己最不愿意回想起的过去,虽然是那样的痛苦和恐惧着,但是,她竟然,竟然难以自抑的有一种让她自己都厌恶的渴望,虽然这种渴望这样的微小,但是已经足够让她全身的血液倒流。

她无法启齿的渴望着,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最初,再看一眼,那个…

极端的自厌,让静侯的心里扬起了巨大的波涛,冲击着她耗尽心血铸起的心牢。

这样的静侯,虽然外表看过去,还能完美的保持着人的形态,内部却已经被失控的妖力所侵袭。所以,即使江行舟放再多的迷药,也对她全无效力。

停止了阵法的庭院,看起来和普通的庭院没什么两样。

一池小小的荷塘,岸边一样种植着一片娇艳的虞美人,几株垂柳看起来都很有些年岁,粗壮的树身虬曲着,弯下大把的枝条。

江行舟穿花拂柳而来,素净的衣衫,挺拔的身形,淡漠的表情,映入静侯的眼中,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激起一阵猛烈的心跳。

正午的阳光炽烈的照射着,江行舟敏锐地看见静侯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青色的光芒。仔细的看过去,又什么异常也没有了。但是,他很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静侯戒备的看着他,全身紧绷,面容僵硬,像只困境之中,随时都会爆发的小兽。

江行舟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靠近。

如果是这样本能的接近兽类的反应,他是很有经验的。

与其和人许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更加喜欢和不会说话,直来直去的动物相处。即使用来试药,他也不会真正要了它们的性命,反正楼里接了任务总是要取人性命,那么顺道帮他试个药,也算是物尽其用,又何必伤到他喜欢的东西。

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静侯同江行舟无言的对视着。

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不进也不退,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

被这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静侯渐渐觉得自己可以平静下来。她想,这应该就是这几天一直对她下药的人吧。但是,为什么他会忽然现身?

啊!

还有些模糊的意识闪过一丝清明,她反应过来了。莫非是刚才情绪的波动太大,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妖化了?!!

慌忙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和手脚。

还好还好,没有变化。

庆幸的送了一口气,静侯安下些心来,又抬头看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

本来想要开口问问那个男人是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那个男人近乎情绪空白的眼睛这样一看,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也没差,既然大师兄委托了那个据说是他朋友的叫什么什么的男人(原谅她实在是不愿意想起那个恶心的称呼),那这个男人一定就和大师兄的那个朋友有关系,不是朋友,也是下属,反正看他挺光明正大的,应该也不是什么误闯进来刺客飞贼之类的…废话!要是刺客或者飞贼,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会解师兄那个怪物的阵法!

对了,阵法现在是被解除的啊!

静侯终于明白过来。

大好机会来了!!

但是,她身上那些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宝贝”都被师兄搜走了,光是凭她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顶不顶用的啊?哎呀,不管了,她的轻功不管怎么说还不错,应该多少还有些胜算吧。

先走一步算一步!

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但是————

向各路神佛保证,她也只不过是想想,还完全没有付诸行动,这男人的动作要不要这么快啊!

像只被拎住的狐狸似的在男人的手里辛苦的挣扎,静侯自觉现在非常可以理解林子里那只胖狸猫每次被逮住的心情。

江行舟虽然瘦一些,身量却很高,拎领子把人拽起来,静侯的脚都可以悬空的汤秋千玩。

很好,就算被发现了她想搞鬼,点她穴啊!打她啊!

把她拎起来算什么东西?!

当她是猫还是狗啊?!

静侯忿忿,伸脚去踹江行舟。

江行舟空白着一张脸,很熟练的把静侯整个人卷一卷,夹在了胳膊底下,只露出一个头来。

观察了这么多天,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质上,他都已经把静侯归类到了他熟悉的动物的行列里。因此,非常自然的把驯兽的那一套搬了出来。

静侯已经完全的超越了愤怒的层次,到了大脑一片空白的程度。

这家伙,不会是脑袋有问题吧?!

龇牙咧嘴,全身没法动弹的静侯很想伸嘴去咬人。

江行舟看看手中开始乍毛的静侯,考虑了一下,松开了一只手,改用一只手夹住不停挣扎的“小家伙”,然后把空出来的手放到了静侯乱蓬蓬的头发上,顺着开始摸,还时不时地抓两下~~

……

好舒服~好舒服哦~~

喵喵呜~~~

静侯惬意的眯起了眼睛,乖巧又讨好的用可爱的头在江行舟的手上蹭了蹭~~

……

以为她会那样做吗?!!!

他还真的当她是家养的小猫小狗了是不是!!!

她xxxxxxxxxxxx的!!!!!!!!

一整串儿绝对不适宜于被任何人听到的精彩词汇脱口而出,完全得益于静侯师傅那个百无禁忌的老酒鬼每次屈服于步青衫的“淫威”之后的反应。

这段短短话语,凝聚了大江南北甚至外域异族的骂词之精华,没有三两三,谁也别想听得懂。所以,基本上传到了江行舟的耳朵里,无疑于水牛听梵音——有听没有懂,听了也白听。

眨了眨眼睛,江行舟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她不喜欢?

那这样呢?

拍抚着静侯头发的手挪下来,放在静侯的下巴上,开始轻轻的搔弄。

……

如果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强,脸皮够厚,静侯真想吐血给他看。

大师兄整人是故意的,她还可以忍受;这种没有自觉的家伙才真的会把人搞疯!!!!!!!

第四章

用头咣咣咣的顶着桌子。

静侯已经不知道,这算是老天给她的机会,还是老天给她的折磨。

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比城里的钟鼓楼还准的响起来,静侯窝火,头顶用力一撞,整张桌子飞了出去,刚好顶到正被推开的门。

推门推到一半的江行舟很警觉地往后缩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质地精良的木门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抖落了无数碎屑,很顽强的屹立未倒。

江行舟泰然若素,伸出一只手,不太费力的一推,房门和房门前的桌子这两块大型拦路石就被轻而易举的移开了。

静侯把一把椅子举在胸前,死盯着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的男人,只恨自己不会穿墙术。

这男人简直是与大师兄不相上下的大魔星,不,说不定他比大师兄那个怪物更有潜质。

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的出现以后,这男人简直就像是走火入魔,每天按三餐的来“探视”她,如果不是还有一点点常识,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恐怕他还会把宵夜那顿也加上才肯罢休。

其实静侯不知道,江行舟之所以半夜不来,完全不是出于什么君子行止端方的规条,而是,那个时间,他都在挑灯夜战,把白天“试验”的结果和疑惑都清清楚楚地罗列下来,留待第二天再接再厉。不过也幸好静侯不知道,不然的话,她就是不被江行舟天马行空的“试验”整死,恐怕也会气死。

江行舟慢条斯理的走进来,跟在身后的随侍很有眼色的把翻倒的桌子扶正,再把整个儿被撞下来的门三下五除二的重新修修补补装回它原本的位置,然后退出去,关上门,消失。动作之迅速干脆,可见他们这两天被训练的有多么勤快。

把手里的食篮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一样一样的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江行舟摆出自认为最无害的表情,眼含期待的看着静侯。

静侯浑身一抖,把椅子抓得更紧,身子缩的更靠后,盯着江行舟的眼神和盯着会吃人的狼外婆一样,只差没喊救命,对桌上那些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全无兴趣。

废话!

谁会对有毒的美酒佳肴有兴趣啊!

上一次是软筋散醋鱼,再上一次是泻药排骨汤,再再上一次是迷魂药叫化鸡,鬼知道这次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静侯现在已经完全把这个家伙的高度抬升的和自家师兄一般没两样。

她深度怀疑,这个家伙和自家师兄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血缘关系,其实他才是师兄口中那个所谓会“照顾”她的人吧,连“照顾”的方式都如出一辙,还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静侯确实是误会了,江行舟到没有什么纯心整人的念头,他只不过是发现了新鲜事物,身体里的药师血液在沸腾罢了。至于行径和步青衫相似,咳,大概纯属巧合。

但是静侯可不是那些记吃不记打的飞禽走兽。

她那次能不被迷倒,完全是因为妖力爆发,但是,平常的时候她也就是个平常的人好不好,吃了该拉的东西还是会拉个大雨倾盆,吃了该软的东西还是会软个东倒西歪,就算这家伙的功力高深,每次她都吃不出来药味,但是,她又不傻,总不会明知道前面是坑,还视而不见的往坑里跳吧!

她总不能每天都拼命把自己的妖力控制在能抗药但是不变身的程度,别说她没那个能耐,就是有那个能耐,总这么控制下去,没准儿什么时候她就忍不住爆发出来,把这欠揍的男人生吞了!

江行舟不知道静侯心里的痛苦纠结——毕竟,此二人同种不同类,别指望他们能沟通。

他很有耐性的拿着筷子,“无害”的看着静侯,安静的等着她向食物屈服。

动物总是对陌生的人怀有戒心的,本来他是打算把饭放下就走,再静静的观察就好了。但是,成功了几次之后,静侯就再也不肯吃了——昏了一天又拉了一天,长脑子的都知道有鬼了吧——没办法,他只能亲自来诱导一下,看看会不会有效果。

可惜从那一次之后,静侯吃了药的反应就和普通人没有差别了,但是,江行舟依然肯定,这个人(?),和其他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因此,锲而不舍的坚持着他探寻奥秘的旅程。

————————————我是肥猫的尾巴————————————

江行舟夹着一筷子的菜,慢慢的朝静侯逼近过来,脸上自以为“和蔼”的表情,看在静侯眼中,和追命无常一样“可亲”。

退退退的缩在墙角,抱着个椅子,死都不肯张口。

这个人每次来的时候,确实,外面那个困死人不偿命的阵法都会被关掉。但是,她现在真的没办法分辨,被这个阵法一直关到大师兄回来,和每天看着阵法停止机会降临但就是抓不到,哪一个让她更不甘心。

何身为异类的自己相比,她遇到的这些怪胎反倒一个比一个更像是妖怪,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物以类聚”?

她不要啊——————

如果可以呼喊出来,静侯的凄厉叫声一定足以感天动地,使得六月飞雪连天落。可是她哪里敢开口,只要一张口,那个伺机而动的男人绝对会把那筷子菜硬塞进来的。

“行舟,别对我的客人太热情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江行舟的动作一顿,脸上虽然不明显,但是看得出不太情愿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回身行礼,然后默默的退到了一边。

单云栖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口有一阵子了,但是屋里面的两个人忙得很,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而他也就看了好一会儿的笑话。

答应步青衫把静侯放在这里不过是一个交换条件,加上周围又有阵法阻拦,他本来就没放多少心思。既然步青衫说这个师妹擅长用药,要格外小心,他就干脆把照看静侯的任务交给了药师江行舟,自此甩手不管。等到得到消息,知道一向不与人打交道的江行舟反常的每天亲自出面“照顾”静侯的时候,静侯已经被他“照顾”了两天,快要生不如死了。

“云栖哥哥”啊————

静侯乍见这个男人出现,如蒙大赦,现在是完全心甘情愿的在心里呼唤着这个美丽动听的名字了。只要能让这个叫什么“行舟”的家伙再也不把船划到她这里来,别说是区区的“云栖哥哥”,就是让她叫“云栖心肝宝贝”她也愿意啊!

单云栖看看桌上已经放到没有一丝热气的饭菜,再看看静侯眼含热泪,重见天日一般的表情,心中了然,惊讶之余也不禁好笑。

忽然到了陌生的环境被困在阵法里一步也动不了,这个女子都没有惊慌失措,反倒是被行舟的“热情”弄成这样,行舟也真是…有才干…

不过也难怪,江行舟的眼里一向没有别人,应该说,除了与药有关的人事物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单纯而固执的心无旁骛,让江行舟成为了云楼历代以来首屈一指的药师,也让他成为了连云楼中的杀手们见了都要抖一抖的,名符其实的“鬼见愁”。

本来只要不过分,他也不准备过问,但是再让江行舟这样下去,只怕步青衫回来也只能看见一个要死不活的师妹了,那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这些菜都凉了,怎么好怠慢客人,来人,拿下去重新做一份上来。”单云栖的长相很是性格,棱角分明的脸型宛如刀斧凿出的一般,五官虽然俊朗,却带着冷峻的霸气。现在为了表达一下他身为主人御下不严的歉意,狭长而飞扬的眉目难得的温和下来,看得静侯感动到几乎哭出来。

苍天有眼啊——

终于有人收妖了————

“在下的手下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恩恩,恩恩恩。

静侯猛点头,手里的椅子忘记放下来,额头一家伙撞倒椅子面上,扣扣有声。

单云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遮掩了用上的笑意,毕竟这个时候笑出来难免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面前的静侯,似乎有尾巴在她身后猛摇,眼睛亮的几乎飞出星星来,也让人看了怪不忍心的。

主人亲自下令,当然没有人敢怠慢,不多时,重新做好的饭食就被送了上来。

侍从一样一样的把菜肴摆放上桌,热气腾腾的,香味四溢,让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的静侯看的垂涎欲滴。

江行舟看看静侯盯着食物的脸,虽然很奇怪她对着完全陌生的楼主,居然会比对着有些熟悉的自己更为信任,但是心里更在意的却是这次说不定可以成功地让她把“试验品”吃下去,手下一动,忍不住就要动动手脚。

静侯也是行家,焉能看不出这家伙要干什么,当时脸色就变了。

单云栖敏锐的发觉了这两个人的心思,低低的哼了一声,江行舟身形一僵,极为懊恼的强迫自己收敛起心思,一双眼睛还不甘不愿的盯在静侯身上转来转去的。看得静侯一身的汗毛和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