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怎么办————

第二章

几乎是静候刚刚离开房间,江行舟就发现了事情有变。

面对忽然出现的陌生感觉,迷惑和恐惧只有一瞬间,紧接着,因这种感觉而起的好奇就占据了他的心思。

但是,当他再度回到琉璃镜前打算继续看着静侯,顺便搞清楚自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发现那面总是像水面一样倒映着静侯一举一动的镜子竟然碎裂了。

裂痕从镜子的中央蔓延到四周,泛着浅浅火色的琉璃镜在这短短的瞬间无声无息的四分五裂。

他并不知道,方才因为异常的情绪而退后的那个片刻让他免去了一场灾劫。若是镜子碎裂之时他仍在往镜中察看,那么这一生,他都不要想再看见任何东西了。

江行舟皱起了眉头,立刻发出信号召集了值夜的人手。

即使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他也明白事情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急切的,在派出的人还没有把楼主带来之前,他就先朝阵法所在的小院落飞奔了过去,他想马上确定,静侯还好好的呆在那里。

单云栖很快就接到消息,带人赶了过来。

他到达的时候,江行舟已经带了人先行在院中察看过一遍了。

如江行舟所料的一样,这院中的阵法被破掉了。他们仔细的找过院中和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发现任何静侯的踪迹。

暗夜中的小院落里一片安静。

去除掉阵法之后,璀璨的星空坠落,露出原本皎洁的月夜。

古柳低垂,荷塘上密布的莲叶凝着露水。

单云栖的手下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内敛着的肃杀,让整个院子变得异常紧张。

窜动间带起的风,让夜色中绽放的虞美人摇晃着,颤动的花瓣像是敏感的蝴蝶受惊的敛起了翅膀。

没有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

屋子里,酒壶好好的放在窗边,桌椅安稳的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淡淡的酒气还未消散。

静侯的外衫还逶迤在地上,床褥凌乱,帐子要落不落的半垂着。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这其中的人,凭空消失了。

江行舟走上前,弯腰捡起了被随意抛掷在地上的外衫。

轻薄的外衣凉凉的,已经失去了主人的体温,只剩下酒气和极淡的一抹药香沾附在上面。

单云栖见到江行舟攥着静侯的一件外衫不撒手,疑惑的看了两眼,也没心思多想。

静侯的失踪,无论是她自己逃脱,还是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她带走,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静侯是步青衫作为交换条件存放在这里的,现在人不见了,一来他对步青衫无法交待,二来 ,这对于云楼来说也是个耻辱。

见识过步青衫阵法的利害之处,他并没有布置很多的人手再严加防范,即便这样,这里也是云楼的地盘,一般人绝不可能有本事再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自由的进出。

步青衫既然说了他这个师妹最厉害的就是下药的功夫,他便派了楼中首屈一指的药师亲自“照顾”她。本来对于步青衫的师妹他也颇有戒备,但是几天观察下来,他觉得静侯的能耐也不过如此,这样的布置,已经足够了。

谁料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本来,单云栖不是一个非常重视名誉和面子的人,一个杀手组织,只要任务完成的完美就足够了,那些虚名是白道的蠢货们才会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东西,对于他们这些在黑暗中讨生活的人来说不值一文。

但是,那是说通常状况下,他并不在乎。

现在,并不是所谓的“通常状况”。

先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任务”,猎物却出乎意料的扎手,甚至逃脱。与“云上天”的交手也正在要紧的时候。然而,最让单云栖戒备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在无声无息之间,同时灭掉云楼和“云上天”这两支堪称武林黑道中最强的杀手组织中大批的好手。

这些事情搅在一起,偏偏在这个时候,掐在手中的“物品”又丢失,单云栖的心情可想而知。

扫了一眼屋里的状况,确定再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单云栖转身出了房门。

站定在荷塘边,四处搜寻的手下们也都返了回来,向他躬身下拜。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有?”

“回禀主人,没有,四周都找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值夜的守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出入的迹象。”

单云栖眯起眼睛,隐隐的冷怒从周身辐射而出,跪在地上的杀手们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再去找!把这个地方仔细的再搜寻一遍,同时以这里为起点,周围一切可能的路径都给我仔细的追查,传令要各个分口的人手也一起找,务必要给我找到!”

“是,主人!”

“你们心里有数,云楼是什么地方,要是连个人都能看丢,我们的买卖也就不用再做下去了。听明白了吗?”

“是,主人!”

单云栖挥挥手,黑影交错,瞬时消失在暗夜之中。

负手而立,单云栖眼中阴云密布。

十几年的心血,他才爬到这个位置。现在看来,云楼的实力,并不如想象中的强,光是解决云楼内部的问题似乎远远不够。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笑到最后,看样子,他有必要让云楼的实力好好的提升一下了。

江行舟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单云栖已经离开了。

楼里的人仍然在附近仔细的寻找着可能的线索。

江行舟没有跟着行动。他是药师,药师在云楼的地位历来超然,并不参与任何行动,甚至连楼主也要礼让几分,因此他的行事相对的非常自由。

出于一种直觉,他不认为静侯真的已经离开了这里。

虽然毫无发现,但是一直有一种微妙的气息让他肯定,那个女子仍然潜藏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的反应很迅速,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是不可能毫无声息的消失无踪的。

江行舟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虽然没有人理解他的这种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但是每一次他的坚持总是能够被证实。这不可不谓是一种强大的表现。

的确,静侯没有离开。

非但没有离开,甚至可以说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再度发挥了她的“天分”,她隐身在那个小小的荷塘里。

云楼的人不是没有找过这个荷塘,几番翻搅都没有什么发现,他们也就渐渐放弃了这个地方。

开什么玩笑,黑暗对于她来说,和白天没有任何分别。躲开那些刀枪棍棒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是,躲着容易,她却不能一直躲下去。

经此一事,这里的戒备一定会更加严密,错过这个机会,她再想出去就是难上加难了。

脑袋里头不停的转动,放开耳目仔细的收集着周围的动静,静侯努力的寻找着可以利用的时机。

这种紧张又有些兴奋的心理在她听到“云楼”两个字的时候被全然扭转,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青色的瞳孔蓦的紧缩。

云楼!!!

不会正是她所知道的那个——云楼吧?!

静侯久居深山,对江湖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于师们的那几个人偶尔回来时和她八卦的那些片断。

云楼其来已久,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单云栖执掌云楼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因此静侯完全没有办法把单云栖这个名字同大名鼎鼎的云楼挂在一起。

大师兄——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做过些什么他不会不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把她往虎口里送?!

她杀了云楼和“云上天”多少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要是被人知道,他们的大仇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呆了这么多天,只怕连肺都要气得炸开。

更何况,不说他们,就是她,只要一听到云楼的名字,就会难以抑制的想起那个晚上,每一个画面,每一点味道…

那种酣畅的快感诱引着她压制着的妖力,让她的身体颤抖着,蠢蠢欲动…

第三章

小小的一个院落,再怎么搜也有限,很快的,云楼的杀手们就放弃了这个地方。他们都觉得人一定早已经离开了,因此只留下了少量的人手戒备着,剩下的人都向可能的方向追了出去。

只剩下了江行舟一个人还站在园中。

他一向寡言,从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才能做,有什么话是一定要对什么人说才行。

除了楼主的命令以外,他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因此,虽然他相信着静侯一定还用什么方法躲在这附近,也不觉得有必要和什么人说,甚至,他更愿意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是能够悄悄的把静侯找到。

这种心思很奇怪,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勉强要说的话,又似乎和找到某种未曾相识的奇花异草的感觉很相似。只想要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得到,只想要在所有人看到之前看到,充满了想要独占的欲望。

在他还没有把她身上的谜搞清楚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江行舟在心里默念,然后返回了静侯短暂居住过的房间。

静侯安静的躲在荷塘底下。

身体几乎和这荷塘里的水一样的冰冷,但她只觉得舒服。

侥天之幸,她并没有变身。

就在即将被记忆中的血腥味道迷惑神志的瞬间,一片沉进水底的花瓣落到了她的脸上,惊醒了她。

那片残落的花瓣已经半朽,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原本洁白的颜色。

泥塘养荷。

看来风雅美丽的荷塘,掩藏在下面的绝对不是什么清澈见底的净水,而是厚厚的腥臭的淤泥。

静侯半个身子都陷在淤泥中,本来清浊分明的水被搜寻静侯的人翻搅得浑浊不堪。就算是静侯,也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这样的一片腥臭中,那片花瓣上固执的不肯散去的清香就显得弥足珍贵,羊脂玉露一般拉回了静侯的清明。

山上都是活水,很难养莲或者荷这样的花。她也有很久没有看到了。

伸手接住了花瓣,静侯勉力睁开苍青色的眼睛,倒竖的瞳孔在这样黑暗浑浊的水中用力的收缩,仔细的看着手上那一点点的洁白,静侯笑了。

想起了很久以前,祖父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荷花的时候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看着那大片大片美人一样亭亭出水的娇美花朵,她傻傻的呆了好一会儿,直到祖父笑着把她唤醒。

好看吗?

祖父这样问她。

好美…

即使常年的到处游走让尚属年幼的她见识过很多美丽的花朵,她还是为这水中独一无二的美丽所震撼了。

祖父的表情和声音,直到现在,闭上眼睛,她还是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

那样的深远而苍凉。

有人说这种花性情高洁,生于淤泥,却美丽无暇。但是孩子,你知道吗,正是那看来肮脏的淤泥养育了这些美丽的花朵。在淤泥中扎根得越深,花开得就越美。

所以,若是有一天你不得已堕入黑暗,不要紧,就好好的开花吧。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是错的。

静侯放开手,让花瓣慢慢的落进水底,被淤泥沾染。

总有一天,这些美丽的花朵,都会化身成淤泥的一部分。

当年似懂非懂的那些话,现在,她终于可以明白了。

仰起头,隔着浑浊的水和水面上密布的荷叶,没有一丝光线透得进来,但是静侯玉石一般的脸上,绽放着这样美丽的笑容,冰冷而灼热的,照亮了阴暗的水底。

凝神仔细的听和感知,水面之外,院落里刚才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去了,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静侯在心里忖度着,慢慢的上浮,接近了水面。

确定了周围确实没有人,静侯无声无息的探出了半个身子,一直抑制着妖力,她并没有改变人的形体,但是头发仍然暴长了数尺,耳后的鳃在离开水面的霎那收了起来,苍青色的眼睛却是一时半会儿的变不回来。

这样折腾了许久,离天亮应该也不太远了吧,她的动作要快一点才行呢。

这样想着,慢慢靠近了岸边,刚要爬上岸,极轻的脚步声惊动了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江行舟大睁的双眼。

完全没有料到会被这样发现,静侯一时呆住了。

江行舟也呆得不轻,呆到手中的一个小瓶子滚落在地,他都没有反应。

瓶子里装的是他方才返回房间里,在静侯遗落的外衫上小心翼翼的取下来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他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被其他后天覆盖在身上的味道所遮盖,却也是这个人身上唯一不会被改变的味道。

他将一种特殊的药粉沾到静侯的外衫上,再把药粉收集回来,这样,药粉上就混合了静侯的“味道”。拿这种混合了“味道”的药粉去喂他养“萤蛭”,这种像水蛭一样会依附在人身上,又像萤火虫一样会发光的小虫子,就会带着这种味道去寻找味道的主人。

这是他最近发现的东西,连楼主也还不知道。

不过也幸好楼主还不知道。

方才还在庆幸且雀跃的江行舟,此时看着荷塘中湿淋淋的趴在岸边的静侯,脑中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静侯的头发一直是散散碎碎的披在肩头的,现在,那头长发却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一直蜿蜒到水底,黑蛇一般缠绕着静侯的身体。

毫无血色的肌肤在夜色中反射着月的光辉,镀着一层浅浅的跳跃的银屑。

这些都还不算最让他震撼的,真正摄去了他魂魄的,是那双苍青色的,爬虫一样倒竖着的美丽的眼睛。

那样一双散发着淡淡光辉的眼睛,嵌在那样一张荷花一般皎白的脸上,宛如他曾养过的那条美丽的大蛇化成了人形,冰冷而艳丽。

江行舟心跳的不能自已,激动地快要窒息。

现在沉进水里绝对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