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别苑这阵子三番五次的被来意不明的入侵,虽然都被及时发现,却也从未抓到那个入侵者。

这一次他布下严防意图瓮中捉鳖,却还是被那个人逃掉了。

紧咬着那个入侵者追了大半夜,一直追到这里,却失去了来人的踪迹。

杀意低凝,就算是把这个山头翻过来,他也要把那个人抓出来。

“传令搜山,把住附近所有可能的出路,一个漏洞也不要留下。”

“是。”

黑衣门人迅速领命散开。

秋素心凝神,仔细观听林间的动静。

身为江湖黑道数一数二的势力,“云上天”的仇家虽然多如繁星,但是有本事发觉他和皇家关系的仇家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一个。

而长山王府的政敌少归少,却也不是没有。

若不是云楼派来的,那么这个人的动机就更加可议。

江湖?朝堂?

不管这个入侵的人是什么来头,事到如今他都不可能放过。

他下来淌江湖这滩浑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性放纵,这种生活更适合他,另一方面也是隐性的制约着江湖的平衡。

江湖,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往往是朝廷很难约束的。他们自成一体,外于这个朝堂,在民间另外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和体系。

只要不出大的乱子,朝廷也乐得让这些人自我约束。

武林黑白两道势力平衡,一向互相制肘两不相犯。

但是,随着云楼内部不断的腐朽,力量在内斗中渐渐的被磨蚀,这种隐性的平衡也渐渐倾斜。

白道在所谓的“武林盟主”的统筹下呈现出一片相对严正繁盛的局面,而黑道却随着第一把交椅的摇摇欲坠而渐渐骚乱。

这个趋势继续下去,平衡必然被打破,白道也必然会借机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出来生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江湖若是有大的动静,民间势必不会安宁。

老百姓一乱,麻烦的还是朝廷。

所以,他亲自下水,稳住黑道这一方的势力。却不料,云楼也正在此时呈现出新的局面。

江湖上的平衡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势力交替中,从原来的两厢对峙变成了如今的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折一足而势倾。

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局面的出现!

【第八卷 君但能来相往还】

第一章

偌大的一片山头,无数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在林子里穿来穿去。

步青衫从容的,好像那一大串飞来飞去的黑乌鸦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淡定的,好像眼下他正在自家山头的采毒草,而不是身陷在人家越缩越小的包围圈里。

不过,和所谓的江湖正道上那些个什么大侠公子整天摇个扇子故作风流潇洒不同,步青衫的从容淡定来自于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睛里。

悠闲自在的踏着略带节奏的步子,不紧不慢的前进着。

“云上天”的门人们虽然就从他身边经过,却好似一点儿都没有看到他,头也不回的全唰唰唰的四处翻飞。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他们下辈子也找不到的人。

闲着没事到秋素心的眼皮子底下溜达了几次,好好研究了一下这个号称天才的男人——凭借一人之力创立“云上天”,短短的数年就与成名已久的云楼平分了江湖黑道的势力。本来以为多少应该有些实力的,没想到也是不过如此而已。

轻功及不上他,偷袭嘛一次就得手。下毒的功夫半点都不会,要不是小师妹救人,现在早不知道被十殿阎王判到什么所在了。想说至少应该驭下有方,能和他斗一斗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步青衫斜了眼那些瞎忙活的“乌鸦”,摇摇头,很是失望的样子。

他老大也不想想,就凭他已经强到连静侯那个半妖都俯首称臣的程度,普通的人能拿他有个啥办法。说得好听点儿,他天生奇才,后天又得遇名师,成就非凡,一般人望尘莫及。说不好听的,这男人根本就已经强到不是人,就算那些杀手在江湖中已经是一流的好手,但是指望他们能抓到他,还不如去指望猴子能捞到水里的月亮,至少那还比较现实一点。

夜过子时,月上中天。

步青衫嗅了嗅林间隐隐飘动的味道,心里大概有了数。

那个阵法困不了小师妹多久的,但是,自己跑了不算,还拐了人家药师一起跑,这个他可就没有料到了。不愧是自家的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步青衫笑得很得意,不过要是被静侯知道,估计会狂喷出二斤血就是了。

一边走,一边随手布下障眼的阵法,让那群人去鬼打墙,免得坏了他的事情。

路过那棵大树下的深坑,步青衫往里面看了一眼。

江行舟还歪斜的栽倒在里面昏迷着,坑里还存留着一丝未能散尽的欲望的腥甜,让步青衫饶有趣味的弯了弯唇角。

静侯总是能带给他惊奇。一次又一次的,她对妖性的控制力不见得变强,但是意志力却越来越不容小觑。

越过深坑,循着静侯留下的痕迹追踪过去。

深深的草丛被歪歪斜斜的压出一道蜿蜒的长沟,漫无目的的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不知哪一次地裂山崩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泉眼,在乱石堆砌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隐蔽在深山之中的地泉全然不带夏日的燥热,冰冷清澈。

静侯虽然迷乱了神志,胡乱的逃亡,却被近水的天性吸引到了这个地方。

衣不蔽体,长发凌乱。静侯粗大的蛇身整个沉到了水里,只剩下一颗头颅靠在乱石上,肆意蔓延的头发散乱在石头堆上,仿佛纵横的青苔和水藻,苍白的面孔被掩映着,挣扎而倾颓,仿佛被遗弃的雕像一样半浸在冰冷的水中,和潭水一起领受着月华。

步青衫蹲下来,爱怜的拂开静侯脸上粘着的湿发,手下没有温度的身体完全不似活人。

傻孩子。

他在心里轻叹。

不承认自己,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的认识自己。不承认自己的妖身,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的控制这份力量。看起来接受了自己身为妖的事实,却打从心里鄙弃这一点。妖的身和人的心,妖性和人性,放纵这样的矛盾在体内交战,把自己硬生生的分割成两半,这哪里是什么正确的途径呢。

赶紧醒过来吧,不要再做梦了。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世。

这个世上早就妖孽横生,根本不多一个半个的。是妖就是妖,是魔就是魔,有什么好逃的。醒来就会发现,在现实中放纵本性,比在梦中作茧自缚,要来的快乐的多了。

原本皎洁圆满的月亮被忽然而至的乌云遮蔽。毫无预兆的,腾蛇一般的闪电横过宁静的夜空,狂风大起,骤雨将至。

计算中的一场大雨如期而来,步青衫微笑着,眼尾的小痣随着表情的变化轻巧的嵌坠如泪滴。

打雷了?

好大的雷声——

是老天终于要来收妖了吗——

静侯似醒非醒的,耳中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

蛇尾不受控制的,随着狂舞的雷电一起,疯狂的翻搅着水面,掀起巨大的浪花。

雨水很快就落下来,又冷又急得冲刷着她身体里燃烧不息的火焰。

她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但是,总归是逃开了吧。应该离那个药师够远了吧。那个男人清醒过来的话,应该也会聪明的赶紧逃走,或者,干脆叫人来铲除了她才是。

大雨迅速的把林中发生过的事情所留下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

留在坑里的江行舟若是不被淹死,大概等得到天亮他去把他拎回云楼吧。

他的小师妹是他家的,平白无故让他占了那么多的便宜,怎么也应该付出点代价才是——本来只是窒息昏倒的江行舟被大雨一浇一定会清醒过来,根本不存在被淹死的可能,他老大临时在坑里的加的“料”才是把人变成汤锅里的主料的肇因好不好。

拿出了怀里的埙,慢慢的吹奏起来。让远古的祭乐安抚静侯体内暴动的妖性,唤回她的清明。

布满细小鳞片的蛇身闪动着翡翠一般的色泽,耳后伸展开的扇形长鳍上瑰丽的花纹缓缓的流动。

啊,这样美丽的身体,他还不舍得让别人看到。

渐渐恢复了人身的静侯在流失了大部分体力的境况下沉入昏迷。

步青衫撤掉了他布在周围的阵法。

就算秋素心再怎么不济,应该也不至于连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找不到吧。

看了看静侯身上残碎的衣衫,步青衫想了想,干脆的把那些只能成为碎布的东西全褪了下来。

雪白的身体上只剩下了浓密的长发,若隐若现的遮掩。

步青衫满意的点点头,闪身消失了。

第二章

惊愕。猜疑。愤怒。嫉妒。

种种情绪次第丛生,但,最让秋素心皱眉的是,此时此刻占据他头脑的最大情绪竟然是——庆幸。

没错,庆幸。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庆幸的时刻。

出身皇室血脉,性情可称任性妄为。除了几个家人,他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去游戏。自幼而长,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数不清的大风大浪,数不清的死里逃生。从没有哪一次能让他像现在一样觉得这样明白清楚地——庆幸。

忽然而至的一场大雨将林子里可能留下的踪迹破坏的干净,也让他们找起人来更费手脚。

事情至此,秋素心心里明白,能在他和这么多双眼睛地下游刃有余的离开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莫说是有这一场大雨,就是没有这场预料之外的雨,他们能找到人的可能性也很小。

只是,就这样空手而归,他又说什么也不能甘休。

偌大一块心病放在那里不解决,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作风。

周围可能的出口全部守死。善于追踪的门人以挖地三尺之姿搜索着整片林子,轻功卓越的门人往来于高处的枝干之间俯瞰下面的动静。分成几队的人这样纵横交织。

这样的搜法,换了是谁都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叫做步青衫。

“主人,没有发现。”

“主人,没有发现。”

……

随着一队一队人马的回复,秋素心的脸色虽然未变,眼色却明显冷了下来。

“主人。”正在已经返回的这些人心惊胆战的时候,又一队人马返了回来。

“主人,林中的一个山洞中发现了曾经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哦?”秋素心抬眼,“可有发现人的行踪?”

“并没有,属下等只发现了尚有余温的灰烬和一些残剩的食物,看起来,洞中的人离开的很仓促,还有些东西散落在洞中。”

“东西呢?”

门人迅速将找到的东西呈给秋素心。

很简单的一个布包袱,打开之后,里面也不过是几件最普通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奇怪的是,明明是男女不同的服饰,尺寸却相差无几。

秋素心把衣服攥在手里。

衣服的料子吸水,很快就被雨水淋得湿透。

眉头微微一紧,秋素心眯起了眼睛。

“再去找,不管这个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都先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雷鸣电闪,猛然间一道白光劈空而过,映亮了秋素心的面孔。

被雨水冲刷着,本来就较常人白皙的脸在暗夜的闪电中几近透明,琥珀色的一双眼睛含着冷光,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浮出的一尊修罗。周身辐射出的冷怒和森冷的杀气,逼得身后的随侍大气也不敢出。

这个随身侍卫是秋北歌精挑细选后派到秋素心身边的亲信。

不仅在关键时刻可以为他舍生忘死,更要照顾他平素的生活起居,让他无论身在哪里都能保证得到最好的照顾。

可以说,秋素心这个混江湖混得比贵公子还贵公子的派头,和其兄长的宠爱密不可分。

亲信之所以称之为亲信,不仅是因为出色的能力,更是因为最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体会主子的心意和情绪也是他们必备的功课之一。

因此,始终跟在秋素心身后的这个侍卫虽然知道自己应该进言提醒公子小心避雨注意贵体,却也没有胆子在这个时候明知故犯的去捋虎须。

秋素心在心里将来人的可能身份迅速的过滤了一遍。

越发的不确定。

若是说云楼的人,既然当初能在两厢对阵的时候偷袭得手,那么没道理现在会这样来去无踪缺什么都不做。除非,他别有所图。

但是,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疑虑之中,秋素心忽然发觉了一些异样的动静。

凝神细听,轰鸣的雷雨中,居然有一道细细的乐音穿过雷雨肆虐的山林传过来。

低沉而苍凉的音色,埙?

秋素心身随心动的循着那个声音找了过去。

侍卫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忽然发足疾奔,仍是尽责的追了上去。

只是,他的功力和秋素心相差甚远,渐渐的被远远的抛在后面。

秋素心不由自主地不断加快速度。

那段奇诡的乐音细线一样若隐若现,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

明明这样的微弱,却能让人感到那股深远辽阔的庄严。

追随我,崇拜我,献祭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