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知道,他想在最后的时光里,感受日光。

那对他来说,最奢侈的东西。

“惊羽,好好过日子,有孕在身,不宜情绪过激。”

“殇骨,你是成大事者,深谋远虑,前景光明,定会有一番作为。”

“师妹,忘了我,好好辅佐新帝,无聊的时候,养一些动物,不要将感情投注在活人身上,你必定不会有烦恼。”

他的声线清润如风,拂过每一个人的心田。

他的脚步轻缓,已经走到了日光之下。

他的力气,似乎被一点一点地抽离。

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衰竭。

先帝,微臣很快就来陪伴你了,黄泉路上,你应该不会寂寞了罢?

余光瞥见两道修长的身影走近,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贺兰尧与贺兰平。

“贺兰尧,你是个很出色的人,不过,我不觉得自己比你差劲多少,你是快到当爹的人了,你那古怪的脾气,能收敛就收敛一点吧,别教坏了小孩儿。”

贺兰尧听着他那状若玩笑般的语气,道:“神棍,我有点儿舍不得你。”

“我也挺舍不得你啊,毕竟这世间口才比我好的人不多,我去了极乐世界后,不知能不能碰上吵架的对手。”

说完之后,他笑了笑,转头望向贺兰平,“陛下,微臣要去陪伴先帝了,陛下珍重。”

话音落下,他将手中撑着的油纸伞放下,任由天际降下的日光照耀在他身上。

“真暖啊。”他感慨般地道了一句,而后缓缓地闭上眼,“诸位,永别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修长的身躯朝后仰倒。

“月光!”

尹殇骨飞快上前接住他倒下的躯体。

“月光、月光…”

怀中的月光紧闭着双眼,容颜静谧而安详。

他已经听不见任何一声呼唤。

尹殇骨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脸庞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身后,月圆无声落泪。

身前,贺兰平转过了头,这一刻,对月光的憎恨也烟消云散了。

贺兰尧走到泣不成声的苏惊羽身前,抱住了她,轻抚着她的背部。

他也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春蚕不应老,

昼夜常怀丝。

何惜微躯尽,

缠绵自有时。

月光神棍…

若有来世,盼你能随心所欲,不受任何束缚。

三年后。

“母亲,阿凝还小,不要给她吃糖。”

梨花树下,苏惊羽无奈地望着眼前的情形。

阿凝是她和阿尧的女儿,贺兰凝。

原本花轻盈是在吃着糖葫芦的,可阿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糖葫芦,于是,花轻盈便试探般地将糖葫芦凑到阿凝嘴边,阿凝果真也舔了一下,两眼大放异彩。

阿凝原本就长得粉雕玉琢,两眼放光时,更透出几分俏皮。

“祖母,我还要!”阿凝嚷嚷着,冲眼前的女子伸出了小手。

“不行啊,你娘说了不能吃。”花轻盈摇晃着手中的糖葫芦,道,“山楂太大了喔,你可能会噎到,我帮你吃就好了啊。慕容最近天天都给我买糖葫芦,嘿嘿。”

她口中的慕容,是一个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怪大叔,叫慕容岩。

那个怪大叔长得勉强还可以,还总喜欢给她买甜点吃。

她想,如果对方年轻一些就好了呢,总觉得他年纪大了自己好多,不太想接受唉。

听说那家伙大了她整整二十岁,果然是怪大叔。

花轻盈啃着糖葫芦,看得对面的阿凝砸吧着嘴。

“母妃。”阿凝转过头,望着苏惊羽,目光中带着祈求,“阿凝要吃糖葫芦。”

“你啊,这一点真是遗传了你父王。”苏惊羽点了一下阿凝的额头,“从小就喜欢甜食,牙都没长齐就想吃糖葫芦?不准。”

“那等阿凝牙长齐了,是不是就能吃了?”

“等你牙长齐了再说吧。”

“有没有那种不需要牙长齐就能吃的糖啊?”

“真的吗?”

“真的!”

“好吧…”阿凝瘪了瘪嘴,“父王呢?”

“父王去宫里看望你太奶奶了。”苏惊羽道,“太奶奶对父王母妃都很好,阿凝长大后也要去多陪陪太奶奶,懂了么?”

“阿凝知道了。”阿凝眨巴着眼睛,道,“母妃,我想找妍表妹玩。”

苏惊羽挑眉,“妍儿跟着舅舅和舅母出门去了,明晚才会回来,不如母妃带你去宫里找你凌皇叔玩?”

“才不要!”阿凝当即拒绝,“他不也是个小破孩,凭什么我要叫他叔叔!”

阿凝口中的妍表妹,是苏折菊与古月西柚的女儿,苏子妍。

而这所谓的凌皇叔么,就是宁若水的儿子,当今陛下的弟弟,贺兰凌。

两人都是三岁,辈分却差了一辈。

阿凝不愿意喊贺兰凌皇叔。

“阿凝,你听母妃说,宁太妃与母妃虽然是好友,但宁太妃的辈分却比母妃高了一辈,她的孩儿年纪虽然与你差不多,但是论辈分,你真要喊一声皇叔。”苏惊羽解释道,“贺兰凌那小子和母妃我可是平辈呢,要叫我一声皇嫂。他可是陛下的皇弟,你可不能太放肆了喔。”

“陛下说我可以放肆。”阿凝冷哼一声,“昨天陛下抱着我去御花园玩,他说,只要阿凝高兴,想怎么样都行,不想管贺兰凌那小子叫叔叔,那就可以不叫,宁太妃也说了,可以直接喊他名字,不喊叔叔。”

“没礼貌。”苏惊羽伸手轻弹阿凝的额头,“叔叔就是叔叔,怎么能喊名字,不能因为陛下和太妃宠着你,你就能无法无天了。”

“母妃,无法无天有什么不好?”阿凝眨巴着大眼,“父王说,人就是要狂妄,才会有人尊敬你。”

阿尧这都教的什么啊。

好好的小女孩,非要教育成大魔王。

苏惊羽正感慨着,身后响起乌啼的声音,“惊羽姐姐,极乐楼的人来了,说是君楼主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块比碗口还要大的明珠,要送给小郡主。”

“碗口那么大?”苏惊羽眼角一抽。

拳头大小的已经属于稀有,君祁攸那家伙能找到碗口那么大的?

算他有本事。

还要送给阿凝…

真是大方啊。

不过话说回来,君祁攸自从洗髓换骨成功归来后,对他们这一家子可谓极其大方。

哦不对,应该是对她和阿凝极为大方,每个月几乎都有好东西送来,就是从来不送阿尧。

即便是送给阿尧,阿尧估计也是不稀罕吧…

“明珠?”苏惊羽怀中的阿凝眼睛一亮,“是那种晶莹剔透的,很值钱的珠子?母妃,我们去看看吧!”

苏惊羽笑道:“阿凝很喜欢明珠?”

“明珠很值钱,阿凝多收藏一些,以后就是富豪啦,有吃不完的糖,阿凝要像君叔叔一样有钱!”

苏惊羽有些无言,“…”

阿凝这小脑袋瓜子里想得还真多。

君祁攸该不会一直在教她怎么赚钱吧?

想想也是,他最大的闪光点就是有钱。

阿凝跟着君祁攸这个奸商混,往后必定也是奸诈得很。

“好吧,母妃就带你去看看那碗口大的明珠。”

苏惊羽说着,便要抱起阿凝。

“不准去。”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幽凉的嗓音,“那姓君的送的东西有那么好?这么迫不及待要去看?”

苏惊羽一听这声音,撇了撇嘴。

好吧,某位仁兄又不乐意了。

“父王。”阿凝转头望了一眼来人,道,“一起去看看吗?”

“看什么看。”贺兰尧不咸不淡道,“父王又不是没钱,你为何总要接受外人的东西?”

阿凝小脸上写着疑惑,“君叔叔难道不是父王的朋友吗?”

“谁跟他是朋友?”贺兰尧语气清凉,“父王不与那种满身铜臭的商人为友。”

“可是父王,有钱不是坏事啊。”阿凝忽然笑了起来,“君叔叔送我的东西愈多愈好,没准哪一天,我比他有钱了,这帝都首富的位置,就是我贺兰凝的了。”

阿凝小小年纪,竟有问鼎帝都首富的志向。

“父王,你就跟我去看看吧。”贺兰凝又道,“父王不高兴吗?那等我长大后,想个法子,把极乐楼给搬空了,里面什么好东西都是父王你的了,这样父王高兴了么?”

贺兰尧微一挑眉,“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呢。”

“那父王就是同意我接受君叔叔的东西了?”

“从他那儿拿东西倒是可以,但你要牢记,不可听他的话,商人最是会骗人,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回来都要告诉父王,父王会教你怎么做,明白了么?”

“明白了!”

“很好。”

苏惊羽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唇角微抽。

她觉得,阿凝以后也会跟阿尧一样腹黑。

小小年纪就想着如何敛财…

正感慨着,余光瞥见一道人影走近,苏惊羽转头一看,是月落。

“殿下,惊羽姐姐,方才在庄子外收了个礼品,送礼的人并未说这礼品是谁送的,放下便走了。”

月落说着,将一个锦盒递给了苏惊羽。

“神秘礼物?”苏惊羽有些好奇,接了过来,搁在了桌子上,打开了锦盒的扣子。

揭开锦盒盖子的那一刻,苏惊羽顿时一怔。

回过神来,便是一喜,“阿尧,你看!”

贺兰尧上前一步,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也是微微一怔。

冰山青莲。

三年前,他将仅有的一颗美人煞交给花未安,花未安琢磨了好几日,说,美人煞之毒,除了青莲之外,当真找不到其他解法。

不过有个好消息,就是…她终于找到了一种栽培青莲的法子,只要能有一株青莲,她就能试着栽培多株,美人煞也就不会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药。

任何极品毒药,只要解药多了,那都不至于太糟糕。美人煞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解药难寻,青莲少得可怜。

“竟然有人送这个…”苏惊羽笑道,“这下好了,那丧心病狂的美人煞,有克星了。”

美人煞当真是给她留下了不少阴影,有生之年,再也不希望身边的人有谁被这毒药所害。

“小羽毛,锦盒底下似乎有字。”

贺兰尧眼尖地瞥见了盒底的字迹,便将青莲挪开。

那几个字赫然是:尹殇骨赠。

“殇骨?”苏惊羽微怔,“三年没看见她了…”

说道尹殇骨,她如今已是鸾凤国现任女帝。

三年前,尹殇骨的表哥尹默玄为她找到了十六凤图上标记的宝藏,那是一个底下宝库,藏宝无数,粗略一算,是极乐楼的几倍都数不清。

这些钱用来招兵买马简直绰绰有余。

再说鸾凤国的朝臣,有太多不服当时的太子邵年,尹殇骨便找到那些与邵年不对盘的臣子,逐个击破,说服半数以上的大臣成为她的党羽,使得邵年的势力范围日渐缩小。

恰逢女帝大病的那一段时日,尹殇骨直接联合七成以上的大臣奏请废太子,这一举动,直接逼出了杨绝顶。

女帝勃然大怒,几乎要与尹殇骨翻脸,而尹殇骨对杨绝顶也颇为怀恨,二人直接就在女帝的寝宫内动手。

杨绝顶不敌,险些死于尹殇骨剑下,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女帝为他挡了一剑。

不过,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

尹殇骨最终放过杨绝顶父子二人,将二人逐出皇宫。

她说,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成功之日,不取邵年性命。

这些事,都是邵年飞鹰传信来说明的。

邵年一败涂地后,便也想开了许多,与杨绝顶离开了帝都。

而女帝伤好之后,也从皇宫里消失了,留下一封传位诏书,传帝位于三公主尹殇骨。

三日之后,尹殇骨登基,为新一任女帝。

世子尹默玄,封为摄政王。

至于原来的女帝伤好之后去了哪里…应该也不难猜了。

除了去追那父子二人,还会有其他去处么?

“殇骨曾说,要与我决裂,如今看来,她似乎已经放下了对我的怨恨。”苏惊羽顿了顿,道,“这株青莲,该不会是宝藏地宫里找到的吧?”

“管它是哪儿来的,收着就是了,回头拿去给姨母栽植。”贺兰尧笑道,“夫人,我们陪闺女去看看那姓君的送来的明珠吧。”

极乐楼内灯火通明。

“二弟,我今天又去看望阿凝了,别看阿凝现在才三岁,人可精着呢,她已经在盘算着如何挣大钱打败我这个帝都第一首富了。”

君祁攸坐在榻前,望着榻上依旧在沉睡的红衣男子,轻叹一声,“三年了,二弟,你还是没有醒过来。”

“我洗髓换骨成功了呢,那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啊,每一刻都是煎熬,像是被无数马车从身上碾过,又像是被无数冰锥扎在身上,我好几回想一死了之,但我咬牙坚持下来了,我想活着,活着回来,没准有一天能见到你醒来。”

“我的武功差不多都练回来了,洗髓换骨的过程虽痛苦,但活着从药池子爬出来的那一刻,当真是一身轻松,我原本应该残废的双腿又找回了知觉,那一刻,我很惊喜,我又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你沉睡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呢。”

“我经常这样说给你听,也不知你能不能听见。”

“阿凝说,你若是醒了,她就要认你做义父,她听说你从前很嚣张,她也想长大之后在帝都内横行霸道,你说这个小丫头,以后会不会是个魔头?”

“二弟,时间不早了,我回屋睡了,明日再来陪你聊天。”

君祁攸的话音落下,便起了身。

转身的那一刻,他没有看见,躺在榻上的人,指尖动了动。

另一边。

雅致的房屋内,暗香袭袭。

男子的喘息夹带着女子的低吟,一室旖旎。

“阿尧,我好累,要休息。”

翻云覆雨之后,苏惊羽倚靠在贺兰尧的臂弯里,转过身侧对着他,“明日要带阿凝去祭拜月光,你可别让我走不动路。”

“无妨,你若是走不动,我背你去。”

身后的人声线幽柔,“小羽毛,转过来。”

“不…”苏惊羽才开口,就被贺兰尧扳过了身,未说完的抗议声阵亡在贺兰尧的唇间。

日光明媚,暖阳高照。

帝都城外三里的竹林之内,停靠着一辆马车。

距离马车两丈之外的地上,伫立着一座墓碑。

“月光叔叔,阿凝来看你了。”小小的人儿坐在石头上,手捧双颊,道,“好想看看月光叔叔长什么样子。”

“想看他的模样?这还不简单么,父王回去后就画给你看。”贺兰尧立于墓碑前,祭上了一杯酒。

“神棍,真怀念从前跟你吵架的日子。”贺兰尧望着墓碑,道,“你那么能说会道,在极乐世界里,恐怕也没人骂得过你吧?”

“月光,如你所愿,我如今过得很好。”贺兰尧身侧,苏惊羽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今天我本来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来,却被阿凝那个贪吃鬼偷吃了几块,你应该是不介意的吧?”

“月光叔叔才不会跟我计较呢。”身后响起一道嘀咕声,“都怪那糕点太香了,父王也有偷吃一块。”

“胡说,分明是你拿了一块塞给我吃,吃完之后你才告诉为父那是你母妃做来祭拜的。”

“可你毕竟还是吃了啊,你敢说你没吃吗?”

“是你没说清楚。”

“可你还是吃了,如果母妃要罚我,你也得陪着我受罚才行。”

“休想。”

“你们两个,给我住口!”苏惊羽低斥,“再有下次,你们两禁甜食一个月!”

她的话音落下,空气都寂静了。

耳畔只听得见树叶被风抖动的飒飒响声。

祭拜完月光之后,三人便回去了。

“父王母妃,说好了回来后要带我去黑市逛逛的,不能耍赖。”

“好好好,带你去。”

走在街道之上,阿凝四处东张西望,用眼神扫视着街道两侧的商贩。

糖炒栗子、糖葫芦、杏仁糖片…

好多美味可口的甜食。

忽的闻到一阵甜甜的香味,她的目光停在某一处,忽然就甩开了苏惊羽的手跑了过去。

“阿凝!”

苏惊羽蹙眉。

这个破孩子,别看她才三岁,跑起来灵活得很。

她跑的地方是——糖人摊。

“糖人!”阿凝奔到了摊子前,因为太兴奋,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身后不远处响起苏惊羽担忧的声音:“阿凝!”

但是阿凝并没有摔倒,而是急忙揪住了身旁一个人的衣裳,这才站稳了。

“不好意思喔,借我扶一下。”

阿凝颇为有礼地说着。

“没关系。”头顶响起一道颇为好听的男子嗓音,“看在你是个小美人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

阿凝一怔,抬头。

说话的,是个很俊美的男子。

如同刀削斧刻般的容颜,五官俊俏又柔和。两眼如星,眸黑如墨,朱唇上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凝回过神,道:“这位大哥,你长得挺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