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他清冷的面容上,衬得他眉眼清亮,却透出分分危险气息。

“神…神君,好巧!”

我笑眯眯地打招呼,他把我抱住他手臂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眼底碾碎寒冰,冷笑道:“小石头,我当你性子变了,没想到直到如今,依然与从前一样,任性、妄为!”声音冰冷冷地剐着我的头皮。

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我低头,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趁我记不起前缘,就尽量埋汰我吧,小妖我大度,不与你计较?”

他黑漆漆的一双乌眸冷冷盯着我,怒道:“不与我计较,你倒好意思与我计较?你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吗?”

咳,一不小心,心里想的,居然说了出来。我脸上热辣辣地发烫,忙赔笑道:“知道知道,我错了,神君,您不要和小妖我一般见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忒好!

苏慕水分明憋着一肚子火,好歹不再骂我,只寒声道:“你说说,你做错什么?”

我支吾半天,伸出被掰红的双手,耷拉着肩,无奈道:“我不该把神君您当成大树,更不该抱着你的手臂,可是您都把我手指掰成这样,也该消气了罢…”

他面色“刷“地黑了。

3

一连七日,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血的代价。

我摊在石院的竹椅上哼哼唧唧,流碧左手心算着他铜板个数,右手为我敷药,一边数,一边叹道:“啧,苏公子真狠心,抱一下他的胳膊,就把咱们燕非折腾成这样!嘘…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我满脸黑线中,彻歌心虚道:“其实…有件事,我忘记和大家说了。”

在众小妖好奇目光下,他缓缓道来:“须弥地历来有辟邪神君守着,擅闯的小妖,往往被打得魂飞魄散。苏公子只罚燕非去砍树,真是慈悲了!”

我看着肿成两个馒头的手,分外悲愤:“这叫慈悲?砍了七天的树,手都砍肿了,还叫慈悲?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们去试试呀!”

第六十一节

我答:“木的。”

他不信,把药往桌上一放,不屑道:“骗谁呢,木斧子有那么大力道,会把手给震肿?”

我凉凉笑道:“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了。”

他顿时不吱声了。

我越想越郁闷,磨着牙,狠狠道:“就算须弥地,我们不该擅闯,可须弥地上又没立个牌子,我这顿排头吃得真是无缘无故!”

一个声音在脑后淡淡响起:“你不服?”

“你说我能服吗?依我看,苏慕水压根就想整我了,就是没逮着个合理的名头。这次分明是公报私仇!”

“咳咳…咳咳…”

小妖们脸色奇怪,一阵咳嗽,我白眼望去,不快道:“你们咳什么,还都帮着他说话?”

众妖欲言又止,纷纷不答,身后传来阴冷入骨的声音,森森笑道:“原来燕非是这么想我的,如此看来,我这白玉膏送来也是浪费,不如丢了!”

苏,苏慕水…的声音!

我艰难转头,抬眼,是苏慕水冷峻的面容,他手指微微一扬,一个瓷瓶立刻飞了出去,恰恰落入草丛,大风一吹,草叶此起彼伏,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小心脏倏地缩了缩。

他阴冷冷地掠我一眼,淡漠道:“夜半子时,故人镜湖相访。受人相托,如今来知会你一声,话带到了,告辞。”

一张素笺轻飘飘地落在我肿起的手心,苏慕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围一溜儿小妖等他走了,纷纷跑来,拿着素笺左瞧右看,看了半天,还给我,道:“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邪地凑过脑袋,看了半天,点头,果然是什么都没有。

苏慕水又骗我!

话虽如此,夜半子时,我还是乖乖来到镜湖。

手肿得很痛,风一吹,凉丝丝的,那种火辣辣的痛楚稍稍平息。

镜湖的水波光粼粼,仿佛昨天,我和轻辞还在这里漫步…我挑了个石凳,坐在上面,想得正是入神,眼前,一只手掌恹恹无力地晃了晃,“啧,这姑娘莫非是神魂出窍?都叫了好几声了,怎么不理我?小仙看来很透明吗?”

一个困惑浓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旋即,我耳边仿佛被人用震天锤狠狠敲了一下,来人一声大吼:“时燕非,回神啦!”我一个不察,被“他”吓得险些从石凳上跌下。

我瞠目结舌抬头看“他”,“他”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道:“燕非不必对我大礼相拜!”这是个眉目飞扬的清秀少年,浑身金光灿灿,瑞气千条,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觉“他”笑容可亲,十分讨喜。

苏慕水说故人相访。这个故人,就是眼前金光灼灼的少年吗?

我正好奇着,“他”皱眉道:“燕非,你总盯着我作甚,你不认识我了?”

我摇头,又点头,纠结看“他”。

“他”见我反应,立刻愁苦道:“凡人说,顽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我先前尚且不信,见着你才知不假。你这顽石好生没趣,最是无情,我心心念念记着你,你却连我是谁都忘记了。我好可怜!”

第六十二节

“挺熟的。”

“熟得可以吃了?”

我耳尖被人狠狠掐了一把,那人横眉怒目,眼见着屈了手指要敲我脑门,我长了个心眼,连忙退开三丈远,心有余悸:“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

“你这破石头,何尝好好说过话!”“他”笑骂一声。

我狡辩:“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石头咋了,你看这辟邪宫中最多的可就是石头儿!”

“他”笑骂道:“继续贫!”

被“他”这么一搅和,我都忘记我是干嘛来的,忍不住心生退意,道:“我不贫,我要回去睡觉了,这么好个天,不睡觉多对不起自个儿。”

“他”愣了愣,一把锢住我的手:“你求我帮你盗了忒多的天谶笺,莫非就这么装着没事人走了,都知了前生后世,你不去看看湖中那位?”

“天谶笺?”那是什么?

“不是你找了个叫彻歌的小妖,寻我帮忙,我还不知你居然在辟邪宫。”

“他”说得喜气洋洋,我满头雾水。彻歌?我何时让彻歌去寻“他”,还去寻了个什么天谶笺?忽然想起,去尸胡山之前,彻歌每天都会从院外带回一张素笺,我凑脑袋去看,还被他嘲笑了。

直觉有什么我不知道,但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在发生,但却理不出原原本本,只能被动地被“他”不由分说往湖边拉去。我急了,满脸黑线,我一只妖,一只石妖,怎么能往那瑶池仙境汇流的湖里去?

我又没疯!

我哭丧着脸,企图以理服人:“熟归熟,男女还是授受不亲的!”

“他”狠狠掐了下我的耳尖,看白痴似的看着我:“时燕非,你知不知道小仙我最恨别人说我像男人!”

“不是男人,莫非是人妖?”

我惊了,天雷滚过,被“他”牢牢按在湖边,依稀之中,听她分外郁闷道:“小仙我就长得有那么埋汰吗?”

湖中水波粼粼,倒映出两张脸,一张五官寻常,仅算得清秀,别扭地皱眉瞪着水面。另一张却英气勃勃,那眉那眼,精致俊秀,怎么看,都是个男仙。

哎哎,男仙?“他”说“他”是仙。

4

我被口水呛到了,这事大条了,我居然惹上一只仙。

来不及管她到底是男是女这么严峻的问题,我问她:“你一个仙,在辟邪宫作甚?”

她感慨道:“还不是为了你。自三万年一别,我一直在想你转世到底会生得如何模样?没想到你与北天门见着的没啥两样,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家伙!”

今晚遭受的打击太大了,我吞着口水看她,实在无法把自己和小家伙这个词连在一起,只能嗫嚅搭讪:“不知仙子驾到,小妖有失远迎…”

“你啥时儿废话这般多了?”

她抓着我的手往湖里跃入,我面色一分分惨白如纸:“别,别!那水是勾魂夺命的水,吾命休矣!”辟邪宫的小的们若有良心,来年清明,一定记得给咱烧一烛好香。

第六十三节

我懵懵懂懂,被她推着往前踉跄几步,“噌”的一下,不知哪儿窜出道碧绿色的影子,水波一漾,那绿影错过,我手背蓦地蹿上股刺疼。一伸手,两个淌血的小洞,眨眼间染红了一小片水域。许是错觉,明晃晃的水波仿佛暗了一暗。连着耳边,都响起了一片呲呲的声音,声声磨着耳,听得人毛骨悚然,背脊蹿上了阵寒意,我额上汗珠一滴滴淌落。

“蛇…是蛇群…”

怎会有这么多的蛇?就知着这湖水中有古怪,却没想瑶池水中的仙气没蚀了我身上的妖血,却引来蛇群。那些条碧影潾潾、头角尖尖的蛇,一条条吐着猩红的芯狰狞地向我游曳而来。

我心里打起了一阵小鼓,手脚冰凉起来。

就在这时,那仙子去而复返。铮然一声响动,清越无比,那仙子俏脸含煞,袖中莲花灼灼,光华夺目,挥袖间白光激射,蛇怪呲呲吐芯,仓皇逃窜,纷纷化作水光消湮不复。她道:“时燕知,你果真傻了,见着这些个蛇怪,怎么闪也不闪,虽说你我早不在三界之中,可这些个蛇怪都古怪着呢。若被咬着了,可不得了!”

我看得瞠目结舌,十分敬佩。

刚要说些什么,一转头,却见苏慕水在一丛水草后,灰衣淡淡,五官虽是寻常,面容却极是温润,宛如白玉,唯那双黑亮的眸子,沉不见底,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在他身边,一条碧影粼粼的蛇正呲呲吐着猩红的芯子,昂首冷漠。一人一蛇,相得益彰。水草边,他眼波闪烁,这样的苏慕水,依然的从容淡漠,却透出几分危险的气息,让我冷不丁一个寒战,来不及思索,只是匆忙避开眼。

再回首,他却不见了踪迹。

今晚的遭遇,十分离奇,我觉着比做梦还刺激…

这仙子一路絮絮叨叨地说,她虽说生得宛如个俊秀少年,女子的毛病却是半分也不落下,多事儿、多话儿,但是极为热心。她道:“那些蛇怪诡异得紧,按理儿来说,瑶池水中不该有这些邪物,原来小仙我被咬了那么一下,若不是凉已救我…”

“凉已?这名儿有些耳熟。”

“凉已性子虽然生僻古怪了些,但天宫中可没有不知道他的人!”提起凉已,那仙子眸光一亮,光彩熠熠,语气中都透出分骄傲。

“我是石妖。”我额上渗下滴冷汗,小心翼翼地琢磨用词,企图让她明白天宫是天宫,辟邪宫是辟邪宫,前者金光闪闪瑞气腾腾,后者虽说也仙气袅袅,住着的可都是些小妖。

她歪着头看我,憨态可掬,眸中颇有些羞愧意思:“燕非,你怪我了?”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我怪你作甚?”

“你说自己是石妖,不就是在怪我吗,我对不住你…”

越琢磨那词儿,人家越不懂我的意思。我索性闭了嘴,任由她误解去。

第六十四节

洞天石府,仙草摇曳,光华流转,青苔染绿,台阶生辉,眼前一片清明,令人心境豁然开朗。

守门的是两个一身火红的清秀小将,见了我们立刻收了双戟,迎上前来。“不知两位仙子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仙子悄悄凑唇在我耳边,不屑道:“这些个蟹将最是讨厌,每次总是搪塞来去,最是无趣。你听,他们下一句便该是‘我家龙君近日去赴摇光星君之宴,不在府上,还请仙子们改日再来’。”

那边果然传来两位红衣小将的嗓音,尖锐的嗓音和她那段话重叠在一起,竟然是一字不差,半字不改。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红衣小将面面相觑,许是不知道我笑什么,只是以古怪的目光看了看我,各自退回。

那仙子朝我挤了挤眼,掌心一晃,竟是块偌大个石头。

我一惊,她笑眼粲然地挥手招我过来,悄声道:“你来瞧,我这石头,砸哪儿好?”

“我们来做客,用石头砸主人家不大好吧…”

我面上露出为难,可是手却似乎有意识般往南一点,就见着那石块化作破天之陨,裹着团白光,“轰然”一声巨响,水波晃晃,地上摇晃了起来,无数零星的碎石纷纷扬扬地如落灰之尘,劈头盖脸地往身上砸来。

先前还灵气溢然的水底龙宫登时间天翻地覆,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个红衣青衣的清秀少年,一个个惊慌失措半跌半爬地冲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水底怎么摇起来了?”

偶尔几个彩衣舞女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地从府邸中滚落出来,口耳相传地尖叫不休:“是蓝小羽,莲花仙侍蓝小羽!她又来了!”

5

莲花仙侍…

蓝小羽,凉已…

这些名字,我似乎听过,那时,好像是蚀月日。可不等想清,那些事,就沉没在脑海里,什么也不剩。

我借着说话来排遣心头那股怪异,道:“你的名声可真够响亮。”

她干笑两声,还未作答,又听着一人在叫嚷:“天呀,还有那石妖,她也来了!这可怎生了得,我可怜的龙君呀。”

她们泪光涟涟悲愤欲绝,我想,纵是见了混世魔王,也不过如此罢。

这会儿,轮着蓝小羽笑颜粲然地看着我了。

我大囧。

一阵纷乱,终是惊动府内龙君。

那两个红衣小将被个匆匆而来的严厉老人一顿好骂,我和蓝小羽大摇大摆地被红衣小将恭恭敬敬请入府内,直到路过某处庭院,尚看着几个舞女躲在角落,伸出纤秀玉指,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瞧见没,就是那个石妖,害得咱们家龙君三万年来,不见客不出府。”

“旁边的俊俏仙君是…”

“呸!什么仙君,那是莲花仙侍蓝小羽,整一闹事儿的主儿。新换的两个守门虾兵连她俩都认不得,活该被龟丞相扒了虾壳,丢进油锅。”

第六十五节

我觉着我大名远扬!

我觉着我法力无边,力拔山兮气盖世!!

我觉着我就一活蹦乱跳会走会笑的传——奇——人——物!!!

不怪我有这样的遐想。

在辟邪宫我还不觉着,可一到龙宫,三步遇一虾兵,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五步遇一蟹将,见着我呆若木鸡,跟见着鬼似的,好半天一声尖叫贯穿云霄。

小妖我人气劲爆,你们用不着这么惊讶。

容我大胆猜测——失忆前,我乃混世大魔王,龙宫中的龙君乃固守成规老态龙钟的前辈,梁子结下的方式多得是,比如我剪了他留了多少多少万年的胡子,也有可能一不小心,摘了他的龙角,再胡闹点,拔了他的逆鳞。

当然,至于为什么做了这么多荒唐事儿还没被天劈雷霹下锉骨扬灰,以小妖我空白匮乏的想象力就无法推测。

不过蓝小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明知着我和这个龙君有些过节,何苦把我往这儿带?

我昏昏沉沉跟着蓝小羽进了龙宫,她果如虾兵蟹将所说,胡闹得紧,尚未见着龙君,先被株流光溢彩的水草勾去魂魄,一回头竟失了她的踪迹,就留着我跟在一个青衣少年身后,亦步亦趋地随了过去,听他忆往思今,很是尴尬。

“燕非啊,你看这石凳,是你搬来的。”

“燕非啊,瞧瞧,这龙宫一草一木都没动过,全是龙君在照料着。”

“一别百年,龙君很是想念你,日日记挂,燕非你随手丢给龙君的那一方青玉,都被他磨光了棱角,光润可鉴。小臣以为,水滴石穿不过如此。可燕非你偏偏恁狠的心肠,竟也不见龙君,真个是无情啊。”

他再三感叹,我干笑着嘴角抽筋。

他忽地一转头,明亮的大眼闪烁着粲然光芒:“燕非,瞧,龙君在那儿,你快些过去吧,我就不引路了!”

我不敢回头,只觉头顶天昏地暗,闷雷滚过,跟着他的足步拔脚就想往回跑。

还没走两步,疾风一阵,耳尖一凉,后领却被人一把拧起。

“哎哎,百年不见,燕非你好狠的心肠,见着我竟也当不见!”

回头,是一个眉目灿亮的年轻男子,浑身恁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嘴角噙着分古怪的笑意,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我…我们认识?”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费力地用双手抓住前襟,空气被瞬间抽走的感觉让我很不好受,偏偏身后那人还恶质地捶了我两拳,喋喋不休。

“你说什么?不认识我了?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我是亦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