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歌面色大变:“燕非快走,主上失了元气,体内的护脉之血已经苏醒。现在的主上驾驭不了辟邪图腾,他干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护脉之血极难苏醒,一旦苏醒,它的威力有多大,我自然了解。何况是辟邪神君的护脉之血,纵是不周山所有的大妖加上天界四方天将,恐怕也难敌辟邪图腾。

我心头陡然一凛。

手中捏紧神玉宝剑,正要上前领教,忽见辟邪图腾金光大盛。

金光中的苏慕水,双目合上,周遭光华流转。这时苏慕水,无悲无喜,无哀无伤,他身上袍带虽损,却气度依然。他口中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无数金光灿灿的符咒忽然化作一个太极的符号,径直向我笼下,压得我无法呼吸,无处逃遁。

该死!

竟然是万字符!

我并非不敌,可万字符本不具杀伤力,就似徒有一身神力,却只能击在棉花上,所有力气泥牛入海,浑身的戾气在一瞬间抽空…

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心境在悄无声息中改变——

眼前一幕幕,快如走马灯一般,是苏慕水,是轻辞,是彻歌,是流碧,是巫师师,燕知、龙君、蓝小羽,还有…和雀!

苏慕水道——湮兰,我时常在想,做个散仙无甚不好。你愿观海,我陪你观海。你喜音律,我为你控琴。你若要饮酒,我与你对酌。不管是茶韵禅风,抑或对着那一江风月,也不嫌无趣。纵是地老天荒,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好?

轻辞也曾轻声道——其实我自小儿顽固,若是喜欢了什么,绝不放手。

还有彻歌、流碧、巫师师,他们看似打打闹闹,却一直对我甚好——咱们燕非可是正经姑娘,和你一个德行可就完了——咱们关系好是好,可我不借人钱是个原则问题,我真不能破这个例呀…钱在,我在!钱没,我…我也没了…

燕知如小白兔似的——燕非,你终于醒来了,我很担心你!

一切的一切,迅速地闪过,让我悲,让我喜,让我动容。

大妖的声音温和在耳边响起,低低说道——

小妖怪,你如果冷了,就抱紧我的羽毛,眼见着,又要下雨了,别淋出病来。

第一百三十三节

一直以来,我以为轻辞固执,魔性甚重,长此以往必然成祸。可我却一直看见的是别人的过,没认识到真正魔性深入骨髓的,却正是自己!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苏慕水纵是前世负我,今生也该尘归尘,土归土,可我竟到如今都没有放下,还化身成魔,摧天毁地。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周遭的黑色曼陀罗迅速枯萎,凋谢。

除了金光灿灿的符咒,梵诵声在耳边如浪涛般,心却从未有过的宁静。

佛曰:“一切皆虚幻。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一切自在来源于选择,而不是刻意。不如放手,放下的越多,越觉得拥有的更多。”

我放不下,才会一念成魔。不管是前生的苏慕水,还是前生的湮兰,抑或是今生的雀与,我早该放手。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我执念的心,成就了此生的孽,花开的时间,却成了黑色曼陀罗的诅咒。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我已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金光灿灿的符,吟诵如诗,波涛如林,万字符,宝光涌动,灿若朝阳,铺展成一个巨大的甬道,直可容人而过。

我在其中,不由自主被吸入其中。

灼灼光亮,不知通向何方。

4

无妄之境,有虚、妄、氓三地。

我越过了氓地,没想到因金色万字符,却又阴差阳错地遁入了妄地。我以为我已经彻悟,可是为什么耳边却清清楚楚能听见氓地众仙的对话声,眼前能浮现他们的影子,真实却无法触碰。

灵魂抽离了肉身…

原来,妄地便是灵魂之境。

抽离了灵魂,我看见自己的肉身软软倒下,却落入苏慕水怀中。

苏慕水一把捞住我的身子,眼中的威迫之势在转瞬间成空。辟邪图腾也因为苏慕水的苏醒,沉寂在他的骨血里。

滚滚墨云陡然散尽,黑色的曼陀罗花消失得无影无踪,苏慕水急促而尖锐的一声呼唤传入耳中:“燕非!”

轻辞伸出手,想碰一碰我的脸颊,却终是抽出了手掌。他垂下眼睑,似乎疲倦,寂寞地看着远方山峦,声音空洞地响起:“是万字符,抽了她所有的戾气,没什么。她太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我们都不要吵她了。”

苏慕水闻言,果然握着我的手,面色憔悴不堪地闭上嘴。

是不是因为灵魂出窍,所以感官敏锐起来。

轻辞与苏慕水不说话,我却清清楚楚听见了仙侍彻歌的声音。我开始还以为他在说话,可是好奇看去,却发现他嘴唇抿得紧紧,连着拳头都攥紧了,抵着地,分明一句话儿也没说。

第一百三十四节

还是彻歌的声音。

一连几次,我才明白,原来彻歌说的话,并非用唇齿,而是用心在说…那些声音短促而轻微,稍一闪神,就再也听不见了。我竖着耳朵,凝下心神,静静地用心去捕捉那些消逝的音节。

燕非,你冤枉主上了,你真的冤枉他了…

冤枉?我何曾冤枉过他!我心中倏地一怒,刚要发话,却发现自己力气忽然被人抽空,不仅耳边的声音消失了,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慌忙平息怒意,让心神恢复到伊始的清澈。果然,力气渐渐回来了,连刚才被惊吓得四处逃逸的音节,也渐渐凝聚起来。它们一个个按部就班,熟稔地组合成一段段话音。

燕非,你说他中了女影的毒,根本伤不着性命。你说他装死,根本安然无恙。你冤了主上呀!

胡说!我刚要发怒,忽然想到刚才的境遇,慌忙将刚发了苗头的怒意压下。只听彻歌的声音,如水波痕迹,淡淡的,轻轻的。

燕非,你不知,主上让我取了天谶笺,并非有意骗你!

他虽然寻错了人,把燕知小姐当成了自己这生追寻的湮兰仙君,可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对你心动。他担心自己有负自己所寻的湮兰仙君,所以才刻意疏远你。只以为不见便可不相思…

寻人?那是什么?

似察觉到我的疑惑,彻歌轻语:

主上在刺死湮兰仙君后,伤心欲绝,自断仙脉,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他只知自己在寻人,却不知到底所寻何人。他见你心痛,不想再见,却遇见燕知小姐,便以为燕知小姐是自己寻的人。他错把燕知当你,百般宠溺。

他…也想对你好一些,可是见你心痛,他只好逃、只好离。

越是相处,越是喜欢。

主上怕自己太过欢喜,便下了禁咒,改了自己的记忆,将一些不曾发生的事情,全部加诸你身。

他又怕自己太过愤怒,真的将燕非打入无间地狱,于是便再下禁咒,催眠自己燕非姐妹,是二女父母的交付。

我忽然想起,苏慕水曾经指着自己额上的伤,说那是我顽劣,找来天下神器,一刀将他划伤。

我又想到,他说那是我父母交付,他欠我父母人情。可是,我时燕非,分明无父无母,哪有父母交付?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催眠自己,苦的却是无妄之灾的我!

忽然间,心痛得剧烈。

不敢再想,好半天方恢复过来。

瑶池盛宴,主上从天帝那儿终于明白你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可是因你的命理中戾气太重,若不改了天地人三格,如今早就魂飞湮灭。是主上,主上为你改命,因为背天改命,他才会失了所有法力,连女影都敌不了。

主上为你做了许多事,可是你不知,你一件都不知。

主上的心思,他永远不会说。他有他的骄傲,可是我却看在眼里。我想帮主上说出那些事,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误会。可是你心神从来不定,你总是被表相迷惑,不信任主上,也从来不用心去聆听我的话。

第一百三十五节

那前世呢?

我发现自己骨血中的戾气又在不知不觉地滋生。可是在妄地,被包围在无数的万字符阵里,我生不出戾气。一生怨愤,便浑身无力。一生杂念,那些声音便纷纷消失。

如是试了几次,我终于放弃了。

这一次,心如止水,不敢动怒,不敢生怨,不敢有爱,不敢有恨…

苦笑一声,我低头,不再去想。

彻歌道:

主上曾经奉天帝的命令,刺杀你,那是因为天帝之命不可违背。

他以为自去轮回,就能来生与你重逢。

主上以为他犯下杀戒,再不可能转世为龙子。届时,你不是石君,主上也不必顾忌天帝,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不必管横插在你们中间的天下苍生…

主上固然偏执,但从不曾对不起你!

这就是当初他杀我的真相吗?

我竟曲解至此,我以为我会伤心,我会痛,我会难过。可是,听到这里,被万字符抽取了所有感情,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看着他们,只觉虚幻得彻底。

原来,没有爱,也没有恨,才能这么清晰地了解着真相。

可是没有爱,没有恨,我要这些真相何用?

我本应将一切原本地告诉石君,可是石君前世,被太多的杂念与顾忌闭塞了耳鼻,才会含恨转世。

为了赎罪,我甘愿为妖,在下界一直为主上寻着湮兰仙君。当初,我找到昆仑上的两块灵石,是你与燕知。燕知与当年的湮兰石君一模一样,并且身上有着一个剑伤,是主上当年刺向湮兰仙君的位置一样。我和主上都认错了。

加上天谶笺上写着“石也劫也,戾出于行”,就以为燕知是主上的缘,而你是主上的劫。

燕知和你太像了…

为了破了主上的劫,我私下托蓝羽仙侍盗取了天谶笺,才发现从一开始,我们就大错特错。

可是我和主上说,主上却害怕相信你就是湮兰仙君的转世…

直到,你们前去赴瑶池宴。我从天谶笺上看到你们将有的劫数,知道你将因误会成魔,这才违逆天规,在此时此地,借用了龙神的力量,设下了天罗地网,唤出了万字符阵…

那鬿雀与獙獙呢?就因为他们护我亲近我,苏慕水就要杀他们?

鬿雀与獙獙,他们是不周山的大妖,主上根本不曾伤他们…

我厉声:“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不提鬿雀和獙獙还好,一提到他们,我恨不得生啖苏慕水的血肉!

为什么,为什么我守护的,守护我的人,他要如此摧残?

燕非,你又激动了。你聪明一世,却怎么忘了不周山的大妖,超越生死?

主上虽有能力杀他们,却也没必要。到底是不周山的妖,若惹得不周山所有妖物报复,倾巢而出,便是天下大乱。

更何况,战魂的面子,主上要卖。误会起于主上不知两妖与你的干系,可战神却解释了前因后果,既然知道他们与你的干系,主上怎么会杀他们?

第一百三十六节

战魂!

战魂!

我怎会忘记战魂超越三界,我怎会忘记战魂在,苏慕水绝不会出手?

误会!

原来一切都是误会!

刹那间,我发现自己心痛得失去呼吸。

5

耳边传来清幽的钟声,“咚——咚——咚——”

这声音极清越、极幽远,带着不知名的力量,奇迹般舒缓了浮躁心绪,周遭如水草般迅速后退。这样的景色出奇的熟悉,遁声望去,渺渺青山下,夕阳下炊烟袅袅,村落映入眼帘。

与世隔绝的村落,依然是参天古树下,对局的老道看着我,温和地微笑。

他说:“燕非,你果然还是来了。”

我抿唇,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去看他们中间的那盘局,可是局面如初,没有黑白对垒的厮杀,也没有任何对局的痕迹。三百六十颗棋子,按黑色和白色,各自在棋盒里待着。

我忽然间迷惑起来,轻轻问:“输了?”

黑衣老者依然眉目阴沉,一眼横来,语气不善道:“破了!”

“破了?”

我愣愣地重复着他的话,一时没想明白什么破了。这破了的东西有很多,衣裳破了,鞋子破了,水桶破了,锅破了,碗破了…

正想着,就听身着太极长袍的老道温和答疑:“是局破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老朽在无妄之境下了无数局,不是输,就是赢,连平局都极少。你这娃儿不简单,居然能让这局棋破了…”

他们说得好像多么困难,可我却分毫无觉,只是忽然想起:“我回不去了吗?”指甲猛地掐入掌心,有一点痛的感觉,毕竟与从前生活了数千年的世界告别,不舍。

“你舍不得?”

老者看破我的忧郁,笑问一句。我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无妄之境有来无回的事儿,我自是清楚,可是真的无法离去,心头却涌上说不出的彷徨。

就在这时,风起云涌,狂风卷沙。

我看见棋局忽然活了过来,黑白色的棋子似有意识般,飞舞在天空,一颗颗落在石棋盘上,铿锵作响,依次排列起来。白光倏忽,眨眼间恢复成一局未完之棋。棋势黑白各占乾坤,不能看…

一看,眼睛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痛得剧烈。

我慌忙收眼,头晕目眩,好半天回神,只见两位老者依然坐在那儿,目光幽暗莫名地看着我,缓声道:“燕非,不是没有办法的。”

“什么?”明明心里有一种浓烈的威迫感,知道问题问出,会发生什么,连自己都无法掌控,可我依然还是问了出来。

老道开口,声音浑厚低沉,道:“盘古初开天地,”

黑衣老者接道:“设下无妄之境。”

老道拂尘一扫,直拂棋局,陡地高声:“若有破局之时。”

黑衣老者总结:“需违一例。”

我问:“如何违例?”

他们相视一笑,老道笑:“无妄之地有来无回。然而,你们一共五个前来,只需留一个,在无妄之地陪陪我们两个老东西即可。只要你们五个之中,有一个自愿留下,其余的就可以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七节

“怎么不可能?”

黑衣老者桀桀一笑,忽然长袖一挥,眼前景色倏然后退。

正是氓地,老者的声音高声回荡着。

“留一人,其余人皆可离去,你们有人愿意留下吗?”他们话音刚落,不等我反应过来,只见轻辞忽然退后两步,对着天空寒声道:“我凭什么信你们?”

老者们似乎惊讶于轻辞竟敢反问,一时大笑不绝。

黑衣老者的声音阴沉掷下:“不信我们,也可。那你们就一起全部留下陪着我们这些老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