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燕非醒来,否则我不会信你们,如果燕非醒来,我愿留下!”苏慕水大声道。

“好,好小子,和我们谈起条件来了。也罢,一言既出,金玉难追,你等着!”

苏慕水猛然抬头,一双眼眸亮得似乎要咬人。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灵魂不由自主地依附着肉身,一丝一缕,分毫不漏。

苏慕水、轻辞,就在我的身边。

轻辞唇角渐渐翘起清浅的笑,他清光似的两片薄唇微一开合,声音淡淡传入我耳,他只对我一人,似弥留之际的告别,缓声道:“无须苏慕水留下,你别担心,我有办法。前世的湮兰如何与我无干,我只知你是燕非。不管你是妖,是魔,你都是燕非。为了燕非,我可以干一切事。

“你既是从没认真记住过我,但是从今以后,你一定能记住我的…

“来生,我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妇,可好?”

我心中隐约有害怕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惊鸿一瞥,我竟然看见他唇角面色泛出了淡淡的乌青,是女影的毒!心思电转,我忽然想起,当初他背苏慕水找到我时,就不愿碰我半下,他那时明知道苏慕水浑身中了女影的毒,却为了我,把苏慕水带到我面前。

我忽然怕得不得了。

“轻辞!”

我拼命起身,上前想抓住他的手,碰一碰他的脸,可是眼前似有一道屏障,让我怎么也无法触碰到他。

让我此生永远也忘不了的情景发生了——我看见轻辞,浑身忽然化作一道灿亮的金光,倏然环绕着我的身体,充盈的仙气在身上流窜,一股大力猛地带我脱离了妄地。

“轻辞!”

我大吼一声,张眼苏醒,眼泪不知不觉地掉落:“为什么要用自己所余不多的仙气助我脱困,为什么?”

“燕非,我要你…永远也忘不了我。”他孩子气的声音从灵魂深处响起,可是我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孩子,我拼命想找到他,可是发现一切只是枉然。

“轻辞——”我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泪流满面。

轻辞的身子,缓缓倒下,我听见他的声音,淡淡道:“中了女影的毒,除非护脉之血苏醒,可我不是辟邪神君,护脉之血是永远苏醒不了的。燕非,你不要伤心。我一点也不难过,他们不是要留下一人吗?我把身子留在这里,灵魂却能为你疗伤,我很开心…”

第一百三十八节

他说,“燕非,不要哭,你不要哭…”

我怎么能不哭,我怎么能不哭呢?

眼泪砸落脚面。模糊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笑的轻辞,怒的轻辞…

是谁在说:“生不能同穴,死若能同寝有何不好?”

是谁在说:“燕非,你眼中从没有过我!”

是谁在说:“前世湮兰如何与我无干,我只知你是燕非。不管你是妖,是魔,你都是燕非。”

是谁在说:“燕非,我让你永生永世都记住我!”

是谁在说:“燕非,我喜欢你…”

风中犹有莲花的清香,那个倔犟的孩子,清美的孩子,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背负一生?

剧烈的痛楚袭来,我终于忍不住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我和苏慕水、彻歌已出了无妄之境,可是轻辞,那个莲花似的少年,那个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少年,却再也没有了。

眼泪不知不觉,再次迷住了眼。

忽然想起我曾经对碧水说过的一个故事,修罗王最后啸天的诅咒:“孤大恨!孤咒这天界诸仙,爱不得、恨不能、心肺全无。相知不能相守、相思不得相见、相爱永成陌路、历千世劫,便是爱恨得正果,也要伤无辜、成憾事!”

原来…

我的一生,原要背负轻辞的爱恨伤痛。

我的结局,从我给碧水君说修罗王的故事,便已注定。

尾 声

光阴似箭,转瞬三年。

那些爱,那些恨,纷纷离我远去。

偶尔在一个懒洋洋的午后,看见苏慕水,再无心痛——曾经这样浓烈的爱恨,也敌不过生死的悲摧。

彼时,我心里住着一个少年,他龙章凤姿,凝脂点漆,我忘不了…他叫轻辞。

轻辞死了,我自剔仙骨,化身为昆仑山上一块普通青石。小妖侍童们一个个有情有义,都不愿离我远去,跟着我到了昆仑山。

偶尔,碧水君也会来看看我,只是他向来聒噪,一来便絮絮叨叨,不说到天黑不会走人。小妖们一开始当他说话,也能为我缓解心情,便忍下来,可一日日这么折腾,饶是再有耐性也经受不住。

到后来,碧水君一来,大伙纷纷斜眼瞄他:“卯日星君与您是亲戚吧,便是卯日星君,也断断没您这番话多。”

碧水君怒:“竖子无礼,这是怎么说话!”谁不知那卯日星君可是公鸡模样,做亲戚,不就是母鸡嘛,他和鸟类可是半点干系都没有!

小妖侍童们委屈:“可确确如此呀…”

一仙、众妖追打成一团,我忍不住笑。

这期间,苏慕水很少来,据燕知说,他其实总是默默在远方守我、护我。

燕知曾经问他:“慕水哥哥,你这么喜欢姐姐,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她其实很寂寞呢…”

他说:“燕非不喜欢我出现,我就不再出现。”

他不在我面前点破,我就当不知。

第一百三十九节

这日,昆仑山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苏慕水难得来看我,盘坐在我身边,神色淡淡沐着微雨,轻笑道:“燕非,我与你,难道就这么一世一世地过了,永远擦肩,不得相守吗?”

说这话时,他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悲戚,我心中一丝一丝地抽痛。

前世,我也化作了顽石,守着南天门。

今生,我依然化作顽石,独立昆仑山。

这一世一世,不是擦肩而过,便是永成陌路。

他涩然一笑,雨珠从眼睫滴落,砸在地面:“你还在怨我,恨我?”

我不答。世间最痛的事,其实不在发生的那一瞬。而是记在心,铭刻骨。那一遍遍回想,反复忆起,无论是爱是恨、是喜是悲,都让人禁不住浑身无力。

我心生不出任何爱恨。正如轻辞所言,我永生永世,只记着轻辞一人。

原来,曾经再浓烈的爱恨,也敌不过生死之间的悲催。

见我不答,苏慕水静**在那儿,一坐七天七夜。

再往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他不再来,我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偶尔也化作人形,与小妖们一起踏青,疏解郁气。

妹妹燕知终于和巫师师成亲了。那日的昆仑,特别的热闹,酒过三盅,小妖侍童们酡红上脸,纷纷闹腾着。这一闹腾,一直到半夜三更。

半夜,他们去闹洞房,我坐在屋顶。

好久没有化作人形,这么惬意地吹着夜风,身边忽然就多了个人。

流碧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陪我坐了一会儿,忽然道:“燕非,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笑得没心没肺:“我何时对自己不好了?”

流碧道:“自从轻辞死后,我再没见你真心地笑过。”顿了顿,他又道:“燕非,你知当年——我们这些小妖,为什么要做你的侍童吗?”

我懒懒拿起身边放着的酒缸,仰头喝了几口,那味道火辣辣地烧着喉咙,我笑道:“不是为了辟邪宫那方修仙圣地?”

他笑了两声,什么话也不说。

我随口问:“难道不是?”

流碧轻轻笑了笑:“我们若真要修仙,方法可多得是,未必要寻辟邪宫那一处地儿。”

我不答。

他道:“初见时,你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当年还是幼妖时的快乐。不用修仙、不用隐忍,不知原来妖是不容三界的存在。那时,我只是想,跟着你,能让自己忘记自己是妖,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多好。”

我不语,其实那时,我也不拿自己当妖看。

他又道:“后来,轻辞出事以后,我再也没见你笑过。”

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默默喝着酒,他默默看着天。好半天,我才听他说道:“燕非,请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让过去,成为你的压力与负担。我希望看见你笑,不止是我,燕知小姐、巫师师和大家,都希望看见你回到曾经的模样,无忧无虑,多好。”

第一百四十节

“他不会希望看见这样的你,他只是想你记住他,却一点也不想你痛苦,不想你难过,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否则,又怎么会以命救你呢?”

说完,他转身离去。

我在屋顶,喝着酒,缸里的酒,似乎怎么也喝不完,于是我就这么一口一口,忍着辣嗓的痛,拼命灌下。

对自己好一点?怎么样算是对自己好一点?昆仑山离天那么近,近得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可是我和轻辞,就像这样一个距离,明明是触手可及,却永远横着不可跨越的隔阂。

我与苏慕水,更是如同天与地的距离。

一个擦肩错身,便是一世。

这一觉,一直到三天后才醒来。

一睁眼,看见码得整齐的竹捆,窗门是半开着,透入清爽的林风。

我揉揉发痛的额角“燕知…”

没人答我。

难道不在吗?

我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完,看见竹桌上有一封信,拆开,是燕知和小妖侍童们的字迹。

燕知:“姐姐,我们走了。”

巫师师:“姐姐保重!”

流碧:“记得,请对自己好一点。”

有些恍惚,为什么要留下一封类似于诀别信的东西?

指尖拈着薄薄一张信纸,对着雪亮的天光,我狐疑眯起眼,继续看去。

——燕非,虽然你不漂亮、不可爱、不聪明、也不善解人意…但是,我很喜欢这样的你…

——燕非,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又多温暖…

——若我能逃过此劫,我还要在昆仑山上,和大家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生死与共,荣辱与共…

语气越来越沉重,真像生死诀别似的。

我喝着水,正好笑的时候,骤然灵光一闪,忽然想到,巫师师和燕知新婚的第二天,若没有意外,那是天劫的日子。他们…他们在渡天劫!

——燕非,若我能逃过此劫,我还要在昆仑山上,和大家在一起…

真的是天劫!

当时,虚妄之地是我的劫,轻辞用自己的性命,助我渡过天劫,飞升成仙。

可是那些小妖,一个个不与我商量,竟瞒着我去渡天劫。万一他们出事,万一…万一燕知出事,我不敢想。

捏着信笺的手指,已经在颤抖。我终于明白,分明那不是黄道吉日,为什么巫师师还义无反顾地和燕知结成连理。为什么那晚流碧的声音那么悲伤,说的话,那么奇怪。

因为来日是劫,巫师师与燕知知道生死未卜,才想此生无憾。

因为来日是劫,流碧害怕不说,再也说不了,才会破天荒对我说那么多。

我为什么这么迟钝,居然没有发现这些暗里的事情?

正要往外跑,忽然听见彻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非!”

我来不及管他,拼命往外跑。

只听他静静道:“燕非,没事的。燕知、巫师师、流碧和大家都没事,你不要着急。主上特意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说,前世不曾代你守护你想守护的人,今生,绝不会再让这些遗憾留待下世。”

第一百四十一节

这,才是仙侍尺戈的模样吧。

凛冽风中,英武无双。

苏慕水的仙侍们,都是这般英气。

彻歌道:“主上不让我去,不让我守护一边,便是怕燕非你担心,怕燕非你冒然前往。天劫非同小可,燕非若去,必是凶多吉少。”

“那苏慕水呢?他虽是仙君,可是虚妄之地那一劫,出来时毁了他大半修为,他怎么能挡住天劫?”我想离开,可面前却阻了一个透明的结界。

彻歌道:“主上说,能代替你守护你要守护的人,他很开心。”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看见彻歌眼角,淌下一滴泪,晶莹滴落。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彻歌,你告诉我,苏慕水怎么了?”

彻歌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怨恨他吗,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愿,你不必知道那么多。”

他这么说,我越发心惊。

我禁不住硬破了结界,一把抓紧彻歌衣襟,寒声道:“苏慕水到底出了什么事?”一瞬间,火影簇簇,燃着周遭草木成烬。

这一瞬,我发现自己麻木的心居然第一次这么害怕。

我怕他出事。

我不愿见他,是因为他的脸让我一遍遍想起轻辞。

可我不想他有事。

我以为再浓烈的爱恨,也敌不过生死之间的悲摧。可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助一干小妖们渡天劫。如果主上知道燕非原来这么担心他,他一定会很开心。”彻歌的声音很轻,可是眼泪却一滴滴砸在我的手背上。

“不!”

我拼命跑,拼命找,一次次跌倒,不知不觉,眼泪肆流。

耳边,一遍遍响起苏慕水的声音,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