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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神树上的预言说,三十年后会有个自外界来的人,扰乱瑶山,成为师尊的最后一劫。这三十年来,师尊每隔一阵子就会去山下看看,尤其是今年…我们都以为是个毁天灭地之力的妖魔,或者是运筹帷幄的凡人将士来攻打瑶山,却没想到…”

绯色的眼里带着笑意,一双手又不规矩地摸上了阮绵的脸蛋,狠狠掐了一把才继续道:“却没想到,来的是个水灵灵的凡人小丫头。那天师尊气急败坏回到神祈峰,那模样…呵呵,姐姐看了都想掐一把,真水灵。”

“…”那是你师尊…

“不会武,不会术数,脑袋据说也不够聪明的小丫头。我们都在怀疑,师尊这最后一劫该不会是最被三界津津乐道的那种吧。”

“哪种?”

绯色挑眉,“你猜?”

“…猜不出。”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神仙的事儿?

“那就先写。”

一番话,笔又回到了阮绵手里。她干巴巴瞪了那笔半天,抬头就撞上了绯色那过于热烈的目光。就连堇怜,都一脸的好奇。此情此景,她要是不写,估计会被按在树上写吧。可是,这树真的能预测未来?

我写。她用目光妥协了,拿了笔,一笔一画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阮绵。

寂静的等待,神祈峰上连风都是静止的。蓝天,金叶,粗壮无比直入云霄的神树。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可是,直到阮绵两个字渐渐地渗入树干,神树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神树没有回应她,如同绯色和堇怜一样地。

一瞬间,阮绵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那支笔被她拽在手里差点就折断了,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起死回生,或者是借神力杀人,她正在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神树给的未来是她死在天宫之上呢?她没有想要过未来,从来没有。

神树没有显形,绯色大失所望,“哎呀,居然没有,真可惜。我还以为你来历特殊,会是个奇人。”

阮绵嘿嘿笑,把笔递给她,“我是凡人。”

绯色愁眉不展,目光又往她胸口扫,“难道是因为还没长开所以神树没瞧出来?”

“…”

最终,阮绵还是在神祈峰留了下来。那只百灵鸟的房门一直紧紧掩着,既没出来赶她走,也没出声留她下来。于是,她自动把这沉默的反应视为“欢迎留下”,在绯色隔壁找了个房间,把本来就不大的小包袱拎了进去。

那是个靠近神树的房间,虽然不见阳光,但是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神树遮天盖地的金色叶子。夜晚来临的时候,那神树居然是闪光的。她靠在床上昏昏欲睡,望着外头的那一片金光,混沌的脑海里盘桓的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当初写的不是阮绵,而是凤临,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如果…没有如果。

神侍的生活悠闲无比,大意是这么个分布法:修行-早起晒太阳-修行-用膳-照看神树-修行-闲逛赏花-晚膳-修行-就寝。

阮绵自知不会修行,更怕一不小心照看死了神树,所以省去了修行和照看神树两条,一天里想得最多的是姜华。

她已经不记得他的脸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勇气正脸瞧过他。他给她留下的印记只有那一片鲜艳的红,还有冷淡的声音。可是哪怕线索再少,她依旧遏制不住地去一遍遍回想,冰天雪地的天宫里那个鲜红的,让人遍体生寒的姜华,那个创造桃花郡的神啊…

据说再有一个月,百年一次的神选就会诞生,她,堇怜,绯色之中会有一个人去往天宫,成为姜华的随侍。其实瑶山之上,恐怕没有人真正能确定神侍是真的到了天宫上,真的见到了神,所谓神选不过是一场祭祀。可是她不一样,她见过姜华,她们是献祭,她是有所求。

一切,仿佛是风雨前的安逸。她趴在窗上昏昏欲睡之时,绯色带来了一个算不得好消息的消息,“师尊找你。”

阮绵彻头彻脑地清醒过来,眉头越锁越紧:那只鸟已经装聋作哑好几天了,当她是空气,是泡沫,是一棵草,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就不能继续装满一个月到神选之日?

去不去?当她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到了那只鸟的门口。她认命地敲响了门。

屋子里寂静一片,没有回音。可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那只鸟应该在里面,只是不想理她而已。他不理,她就继续敲,敲了将近一炷香时间,她已经换上了脚踹。

砰——

门骤然开了,门后是脸色阴沉的白翎。

阮绵扯着脸皮干笑,“师尊早。”

白翎的脸色阴郁,金黄的眼眸里迸射出缕缕杀意。只可惜他还是长着一张少年的脸,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闹脾气的半大纨绔子弟。

“师尊找阮绵何事?”

沉默。

“师尊如果没有什么大事,那阮绵就先告退了。”

沉默。

“师那个尊,咳咳,阮绵告辞。”

一步,两步,三步,阮绵提着的心才刚刚松懈下来一点点,手还没有摸到门呢,那门就“砰”的一声,狠狠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咬咬牙,赔笑回头,恭谦道:“原来师尊还有指教啊,师尊请讲。”

这只鸟绝对是座火山,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爆发。只要一星星的火苗,搞不好就是燎原大火。她还想借着他光明正大地上天宫呢,必须忍,忍,忍…

鸟师尊一张稚嫩的脸冷飕飕的,目光能杀人。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阮绵轻轻的呼吸声。

良久,白翎开了口,语气冰冷,他说:“给你两条路,离开桃花郡,或者死。”

阮绵的心狠狠抖了抖,咬牙问他,“为什么?”

白翎却连目光都已经不屑于给她了,他已经背过身去,只留给她瘦削的背影。

他不是开玩笑,阮绵清楚无比地知道这一点,可是,她无能力为。对一个讨厌自己到骨子里的人,她能拿什么来劝服他留下自己呢?哪怕这是凡人的世界,她既非谋臣良将,也非绯色那样的绝色,她凭什么?

可是,她没有退缩的余地,早在她搭建那一叶小小的扁舟准备渡过东海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低下了头,轻声道:“师尊,阮绵对瑶山并无恶意,你看,我已经十四,学武已经来不及了,我怎么可能为祸瑶山呢?”

“师尊,我真的只是想上天宫。你让我留下当神侍,一个月后,说不定我就彻底离开瑶山了对不对?”

“师尊,我知道你是担心那个天劫,可是今年才年初啊,万一不是我呢?”

“师尊…阮绵求你,我上瑶山,一路上不知道差点死了多少次…如果,如果不能留下来,我离开桃花郡也是死路一条。”

白翎久久没有呼吸,或许他原本就不需要呼吸。阮绵缓缓地在他身后跪了下去,膝盖在木头的地板上发出声响。

“那就去死。”

白翎忽然转过身,金黄的眸光一闪,又是一股一道掐上阮绵的脖子。这一次阮绵没有反抗,假如说之前还有希望不买这个瑶山祭祀的帐是因为她还能靠秦思,靠自己冒险,那此时此刻,她真的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不反抗,不睁眼,不呼吸。

阮绵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她三年不曾见到自己的眼泪,但到了瑶山之上却好像特别受不住委屈,三天两头泪眼汪汪。可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关怀着。如今秦思不在,哭给谁看?

当呼吸都已经成为奢望,原来凡人的性命真的不堪一击。

白翎静静看着她的脸色渐渐泛青,只要再一点点,一点点就能让她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个聒噪的人,整整三十年,他都在山下晃悠,只为了等一个命中注定的敌人。三次天劫,只要安然渡过这最后一劫,他就能成为瑶山第一个修成正果的人!

可是,三十年后漂洋过海的居然是个凡人小丫头。

杀了她!

一直在他心底嘶吼的声音如是告诉他:虽然和意料之中的恶战有点出入,但是只要杀了她,无论什么劫难都会过去,只要杀了她,最后一劫就会渡过!

如果,人世间带给他最后一场劫难的人早早入了轮回呢?管它是什么劫难,反正就是两清。

她那么地不堪一击,随便一个术数就能让她的小命呜呼,随手一掐,她就只剩下脸红气喘泪眼汪汪的力气,活脱脱一块随手能捏的糯米团子。是秦思一次次地替她挡去危难,否则他早就杀了她。既然她上了这神祈峰,就算是秦思都管不到了,他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说,如果不是我呢?

如果不是她…如果她不是那个带给他劫难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今才年初,如果不是,会如何?

他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一个月,假如神没有选中你,我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第10章 神选

阮绵一直等到日落才回房,浑身上下虚软无力,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到最后都不明白,为什么那只死鸟会放过了她,可是既然老天爷都眷顾,她没有理由不享用的。

神祈峰上最美的是日出与日落,朝霞与暮霭。

阮绵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这最靠近神的地方最美的景致,神选是在一个月后,一个月后,她有可能会到天宫之上去一了心愿,也有可能死在白翎手上。生命很可能已经走到尽头,犹如黄昏的最后一声鸦鸣,她能抓住的不过是这短短的一个月,三十天,三十个日出与三十个日落。

她成了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个人,日出之前醒来,日落之后才回房,堇怜和绯色都不解她何以如此起早贪黑,没有人知道,她守着三十天的生命,妄图记住这人世间的美。也许,只有那棵金黄的神树日日见她,夜夜伴她。

五天弹指而过。绯色提着轻纱罗裙来树下找她,娇笑嫣然地扯着她的袖摆,“绵绵,陪我喝酒。”

她憨笑,“好。”

“绵绵,你在树下等什么?”

“日落。”

十日过。堇怜抱着琴来树下寻她,轻柔的发梢掠过她的脸颊,她说:“绵绵,听我抚琴可好?”

“好。”

一曲琴音,月色霜华。弹琴的人皱眉低嗔,“绵绵,你在想什么?”

“等日出。”

三十日太慢,慢得人心焦;三十日太快,快得…让人心慌。可是即便是漫天的今夜铺天盖地宛若在蛊惑着她去贴近,她都没有勇气把凤临二字写到那上面去。

二十日的黄昏,白翎亲自站到了她面前。晚霞如锦,金叶似火,那个橙眸的少年脸色阴郁,不善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仿佛能点燃一簇火。

阮绵原本昏昏欲睡,被他这一通怒目惊醒过来,彻头彻脑的凉。她干笑,“师尊。”

白翎对她从没过好脸色,她也没有奢望弄从这只鸟身上捞到什么好处,可是他不说话,只是这么瞪着她…她只好强扯着笑脸寒暄,“师尊今日气色不错。”

白翎冷道,“还有十日。”

还有十日,就是三十日满。阮绵悄悄抖了抖,不知为何喉咙底都泛起了苦涩。她也知道还有十天就会有结果,用得着他特地屈尊来提醒吗?

“准备好送死了吗?”

“…”

白翎瞪眼,“怎么,本尊问你你敢不答话!”

“…”这哪里是来查看的,这分明就是来找茬的。于此,阮绵唯有别过头去不理这只鸟。

“你!”

这只师尊,明显年纪大了辈分高了,只有脑袋没跟上。

“阮绵绵!”

阮绵绵,三个字,让某个极力无视聒噪声的人狠狠抖了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无可忍,她憋着气解释,“师尊,我不叫阮绵绵,你不要听堇怜和绯色乱叫就以为我叫阮绵绵。”

白翎的脸色红了红,少顷泛了白,最后成了青。他死死瞪着她,末了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

落日下,白衣的少年顷刻间化身为巨大的白色鸟儿,一跃而起,飞过金色的神树梢。一个活脱脱的人,刹那间成了另一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阮绵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见过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白翎化羽,她只能瞪大了眼睛傻傻看着,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心跳声。

桃花郡,仙人乡,最靠近神的地方。她在心底默默念着早就耳熟能详的话,心上的震撼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激越。

可是,她始终不清楚,这只鸟特地来发这一通脾气,难道只是来搭个话?

三十日弹指间飞逝,神选之日的前一夜,阮绵见着了白翎。他罕见地脸色不错,拿着一壶酒到她面前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举到她面前,“来,饯行。”

一杯酒,满满的,里面映衬着顶上的金叶倒影。阮绵小心翼翼接过了,狐疑不已,“饯行?”

白翎的笑带了得意,他说:“是啊,明天一过,不是你上去,就是你下去。不管你是不是和我的劫难有关,我既没想救你的感觉,又不打算救你,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阮绵偷偷翻了个白眼,举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到了口中顺着喉咙往下滑,一不小心就呛着了她。咳嗽过后,杯里的酒也洒得只剩下了一点点。

白翎难得心平气和,又笑眯眯替她斟了一杯,“后会无期。”

他用的是后会无期。阮绵却有些反常地发现自己很轻松。十岁离宫,漂洋过海,她把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个遍,事到如今,也只剩下天命而已了。她阮绵这条命,老天要收则收,不收,她依旧会往下走。

“怎么,凡人,怕了?”

“不怕。”

白翎一脸的鄙夷,“死鸭子嘴硬。”

阮绵不想再理他,默默喝了杯中的酒,扭头靠着神树闭上了眼。他是专程来看笑话的,和乐融融的脸上带着的笑意是玩味,也是轻松释然。她的狼狈也许在他眼里都成了“这个劫难真容易”的筹码。

“凡人?”白翎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

阮绵紧紧闭着眼,不再理会。

“你这算是放弃了?”

这人,现在聒噪得很。阮绵悄悄摸了摸心跳还算正常的胸口。等白翎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地上响起他极轻的脚步声的时候,她才轻轻跟了一句,“后会无期。”

脚步声骤停,死一般的寂静。

神选之日终于到来,神侍有三个,堇怜,绯色,阮绵。传说神选之日的黎明,当第一道曙光照耀神祈峰之时,神的光芒会照亮整个神祈峰。每隔一百年,神都会带走整个瑶山心地最纯然的女子,作为神侍,飞上天宫。

阮绵静静地等待在神祈峰最顶端,从那儿可以看到神树金色的叶子和它巨大无比的枝干。白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明明还是一副少年长相,就连平时言行举止都没有半点“师尊”的模样,可是此时此刻,身着白衣神色肃穆的他却已然没有半点往昔的模样。

姜华。

阮绵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个刻在脑海里的名字,纷乱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她和绯色堇怜站成一排,等待着曙光透过神树的枝叶,把光洒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

传说中,那个被神选中的女子会在曙光中看到神的身影降临。

“凡人,你真以为神会选中你?”白翎的略略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他说,“那日跳下祭崖,假如你心中想的是要杀兄,那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阮绵心里一震,握紧了拳头。的确,秦思曾经说过,只有心善而纯然,才能得到神的慈爱…可是,她那时候跳下祭台想的究竟是什么?

是救父,还是弑兄?

她已经不记得了…

不知何时,神祈峰上,狂风大作!神树金黄的叶子被风吹得翩翩而起,不知道又多少叶子离开了枝桠,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天空仿佛成了金色,刺痛人的眼。

白翎口中念着什么,缓缓跪在了地上。堇怜和绯色紧随其后跪倒在峰上。阮绵想跪,脚下却不知为何像是被钢板钉住了一样,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一片混沌中,有个低哑苍老的声音在轻声问她:小姑娘,你远道而来,想要求什么?

她心中激越,颤抖开口:救我父皇和娘亲!

——他们尸骨早已腐朽,这个就算是姜华上仙也无能为力。

——那,杀了我皇兄!

——小姑娘,你方才没听到祭祀的话么?心地纯然的人,才能被我选中。你在我身上写的甚至不是你自己的名字,是不是?

心地纯然。四个字,份量十足。阮绵却只能苦笑,纯然算什么?纯然的凤临北哥哥杀了爹娘,纯然的凤临十岁从宫里的狗洞里爬出来,纯然的凤临沿街乞讨就是为了不坑蒙拐骗道德沦丧,有什么意义?

她想笑,抓着衣摆弯翘起眼——不纯然,就不能上天宫吗?

那声音久久的沉默,末了是一阵大笑:当然可以!

那光是怎么落在她身上的,她并不知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跪不下去。只是,当狂风骤停,金叶纷纷落在地上的时候,整个山峰就只剩下她一人巍巍站立着。跪着的白翎,跌倒的绯色和堇怜。

良久,白翎的声音才在山峰上飘散开来,他说:“神侍已定。”

堇怜微微一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着阮绵俯下身行了个礼,柔声道:“叩见神侍。”

绯色满脸的兴致盎然,“绵绵,没想到真的是你!”

“啊?”

“我早就在想,我貌似还没那么无欲无求,应该不会是我,”她绕着阮绵转了一圈,突然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另一只手理所当然地落在她的腰上,环抱,“可惜没时间了,不然姐姐真的替你好好调理调理,正在长身子的女孩子最要紧,现在倒是水灵灵的,万一一不小心长残了…”

…你才长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