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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牢狱

阮绵被带去了御花园,她在湖边见到了自己的模样:衣不蔽体,灰头土脸,活脱脱像个走入富家花园的乞丐,还是个被毒打后的乞丐。

水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个小亭,几个舞姬水袖浮云翩然起舞,杨柳低垂,连同舞姬们的水袖一起轻飘飘地摇曳着。燕桓远远地坐在岸边,手里执着个杯儿偶尔一抿。歌舞升平。

两个人明明不到数十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他在天上,她在地底。

阮绵被带到了水边,侍卫一记刀背磕在她的腿腕,她就被迫跪在了他面前。她不服,咬咬牙站起身,又一记刀背砸下。到最后完好的膝盖也被磨蹭出了血,她最后一次站起身来之时,侍卫没有再动手,而是退了下去。

燕桓放下了手里的杯儿,一双眼里噙着一抹沉色,他说:“叫什么?”

阮绵咬牙不答。

燕桓不急不缓道:“你若不答,卫将军必连坐。”

“阮绵。”

“阮绵…”他低低地把这两个字在口中玩味辗转了几次,眼光一直在她的脸上。良久后,他道,“笑一下。”

阮绵微微怔,茫然睁眼。这是什么诡异问题,笑一下?

燕桓的眉眼始终噙着一丝淡淡的阴沉,语气却是温柔的,他说:“笑一下,你就三成机会留下性命。”

阮绵不是个顽固的人,可是他这诡异的要求她真的做不到。浑身是伤地在仇敌面前哈哈大笑?她用尽了力气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面瞪眼看他,一面悄悄观察着周遭:侍卫在二十步开外,如果她手里有剑的话可以赶在侍卫有所行动之前杀了他…

可是,她手无寸铁,又不是朱九那样的力大无穷的高手可以随便扭断一个人的脖子,而且她的胳膊也根本使不上劲啊…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盯着他手里的杯子低声道:“渴。”

燕桓在出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案边,阴冷的目光黏在了她的脸上。直到她第二次露出惨兮兮的神情小声嘀咕“渴”,他才回过神来,眼色越发复杂。

燕桓不动,目光凛冽,强压下心里的那一丝怪异感。年年都有行刺的人,可是这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且…他本该在猎场的时候就严刑逼问她指使者,或者让她命丧当场,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她掀开纱帽的一瞬间,先慌乱的到底是谁。

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那是…照镜子一样的感觉,相似的眉,相似的眼,甚至相似的轮廓。他几乎在想,如果他有女儿,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就是那样子的。

倔强,鲁莽,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与他相似的眉眼了,兄弟们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一个接着一个死于非命,父皇也从不过问他,直到他在御花园里见到那个矮小的圆圆的笑起来眼睛都会不见的女孩,那个追着他喊哥哥的万千荣宠与一身的女孩。

血浓于水,也许流动在皇族子弟血脉里的从来不是血。

他利用她接近了父皇,得到了赏识和太子之位;再然后,他把他们两个连同她的母亲都杀了。

功成名就,铁打的江山,血染的皇位。五年前他得到这一切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亲眷了…兄弟,父母,姊妹,通通已经去了阴曹地府。他是这宫闱大内唯一的皇族血脉,天子之血。

后来,亲信禀报,说妖邪之女的尸身并没有寻着。彼时他正坐在凄清无比的大殿高座之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心里隐隐的松懈。

再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真正设想过一个自小娇纵无比的帝姬能在民间活多久。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少女让他不能确定老天爷是不是正在布一个局,一个因果报应的局。她站在那儿,脏兮兮遍体鳞伤,正小心翼翼地向他开口,“渴。”

他取了个杯子,没有倒酒而是倒了茶,放到了桌边。

她颤颤巍巍拿过杯子,可是也许是因为手没有多少力气,也许是因为颤抖没能拿稳杯子,杯子一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碎片洒了一地。

“对不起!”

她匆匆去捡,模样狼狈不已,几乎让他想去搀扶。可是下一瞬间她眼里就寒光乍泄,执着一片瓷片直刺他的颈边血脉——

变故,往往只有一瞬间,他为自己的失神付出了代价。要害虽然没有被割破,手上却被划破了一刀血淋淋的伤口。

她满目仇恨,鲜亮无比。一时间仿佛所有的岁月时光都被抽空,时光的长河,这一岸与那一岸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那个锦衣小女孩叉着腰说跟我来,眼前的这个狼狈的少女却在狠狠瞪他。他突然想抓住她问:是不是你?

无数个侍卫闻声而动,刀剑出鞘声霎时响起,场面乱作了一团。

阮绵豁出去了性命,她没料到他居然会武,原本想再补上一道,可是却在抬手的瞬间呆滞——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居然看见了天边有一抹小小的白色,那白色越飞越大,越来越近,依稀…是那只百灵鸟?

真的假的?

她茫茫然站在那儿,发现这世界荒谬得不可思议——如果说这宫闱是她的一场噩梦,可这噩梦里怎么还参杂了另一场噩梦?

那白色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出来是一只巨鸟的模样。这个世界上飞得如此之慢,如此之轻飘飘的,只有白翎那一只极品的鸟吧?

有那么一瞬间,阮绵几乎忘记了反抗,等她从天上的景象回过神来,无数把剑已经把她团团包围。

这下,绝对是要死无丧生之地了。

燕桓的手臂留着血,眉头紧锁,“大胆!”

僵持之时,一个侍卫急匆匆而来,跪在燕桓面前道:“陛下,此女身份已查。”

“说。”

“此女半月前入我华邵,五日前入城门。卫将军从未收养过义女。城门守备说半月前的确有个十四五的女子自称富商养女进都城寻亲,寻的就是卫将军。可属下派人查探,并未查到此女子口中的富商。”

“查不到身份?”

“属下无能。”

“为何?”

侍卫急得满头大汗,良久才小心翼翼道:“陛下,查不到身份还有个可能性…”

“什么?”

侍卫看了一眼阮绵,犹豫道:“没有身份。”

没有身份何来查证呢?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没有身份可查呢?只有一种可能,“已死”之人。

所有人都静默了下来,燕桓的目光陡然落到了伤痕累累的阮绵身上,微微颤了颤。

阮绵警觉地后退,却听到他微微变了调的声音,他说:“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么?”

“那些黑衣人。”虽然早就知道皇帝身边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她这一年也不是白练的。但是那天林子里那七八个黑衣人的功夫之强,一个两个她尚且能勉强应付,七八个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会御风术又如何?

不过是轻功比寻常人好而已。要是师父直接教写断肠索命咒隔空夺心术什么的就好了…

鲁莽是她考虑不周,现在想来也都是徒劳。

燕桓静默了片刻,却只是轻轻挥手撤了数不清的侍卫,他说:“来人,送她去风华宫,宣御医。”

风华宫是一座殷太妃的居处。那是个心善的妃子,从以前就一直是。阮绵不明白,为什么燕桓要送她去凤华宫?她没有看到的是,那日杨柳堤岸,燕桓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看不见。

凤临。他微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屏息目送。

他不能只凭相似的眉眼就判别,也不敢贸然判别,更怕真判别了随之而来的抉择。没有人生来喜欢杀戮,却有人生来喜欢权势。血毕竟浓于水,却清于权。纵然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比寻常人家要残忍上许多的天子血,可是,凡人骨血里某些深入骨髓的东西却依旧残存。

到末了,他唯有低眉苦笑,如果你是,如果你能乖巧,如果你能…

很乖巧,很听话。

阮绵去了风华宫。

御医一盏茶后来到,准备了一桶参药的水让她彻彻底底地洗了个药浴。药浴过后,宫女送了一套锦丝云裳到房里,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阮小姐”。

之前还在牢里撕破衣服,这会儿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座上宾。阮绵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药总比没药好,她洗干净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开了门想溜出去却在门口被宫女拦下了。

宫女说:“小姐,你只能待在后园和房里走动。”

这是软禁?

阮绵细细想了想,悄悄掂量了下手上还留下多少劲儿后狠狠一记手刀敲在宫女脖颈上。宫女徐徐晕倒在了地上,她趁机跑了出去,结果被外头的景象惊得寸步难行。

重兵把守。

侍卫中带头的抱拳行礼道:“请阮小姐莫要与属下为难。”

她不得已退回了凤华宫里,却在花园石凳上发现了一、只、鸟。

第28章 软禁

那只鸟硕大无比,正蹲在花园的石凳上梳理着羽毛。阮绵的脚步声惊动了它,它回过头,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阮绵。一个人和一只鸟的目光交汇能别扭成啥样?阮绵终于无比的确定,这只鸟就是那只鸟。

“小百灵师叔?”

“你这个该死的凡人!”白色的巨鸟顷刻间变成了某个来势汹汹的白衣少年,他跳下石桌,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沙着嗓子吼,“你知道你给瑶山带了多大麻烦吗?!”

阮绵一时不备被他抓住了衣领勒得喘不过气来,身上的伤口也不知道裂开了多少。手里没有剑,她只有拳头,面对这只炸毛的妖怪鸟,她卯足了力气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白翎惊叫一声退后,目光锐利无比。如果目光是刀,阮绵恐怕已经千刀万剐了。

僵持。

片刻后,白翎的神情开始带了一丝怪异,他收起了锐利的目光,眼里开始有些疑惑。目光落到她的手臂上,又辗转到了腿上。阮绵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瞧,才发现裂开的伤口出了血,从刚刚换上的锦衣里面渗了出来,该受伤的地方都在外头留下了血染的红。

白翎不说话,眼里的敌意渐渐散去,最后他挑眉笑了,幸灾乐祸,“受伤了?”

“你不会自己看么?”

白翎跳脚,“低等的凡人你…”

阮绵揉了揉脖子上的酸痛,闷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你这个该死的凡人惹的祸!”

阮绵在石凳上听完了白翎气急败坏地控诉:她带着鲛珠离开之后,大海不知为何上涨了数十丈,淹没了桃花郡上无数个湖泊,瑶山弟子们日日采之的水源被大海吞没了,每日只得把还说用火烧开了,才能取那一点点水汽凝结成淡水引用…可是,整整一个瑶山派的所需要的水又岂是这蒸煮出来的水汽凝结能解决的?

这一切,都是从她离开那日开始的。秦思曾经带人去海里寻找鲛人交涉,离衡却告诉他此事与鲛人毫无干系。

一场不得已的天祭在瑶山之巅展开,所有的瑶山弟子在神祈峰对岸跪拜三个时辰,神树方显大象,在地上用金叶排布了四个字:华邵寻劫。

阮绵不明所以,“华邵寻劫?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白翎咬牙切齿,“那是你这个该死的凡人!你还说也许不是你,本座当初就该一把火把你烧了!”

“…”

阮绵茫然无耻,却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天劫这种东西,她区区一个凡人能怎样?她也担心桃花郡,海水上涨数十丈…秦思他们会如何?师父呢?

“师尊…天宫、天宫怎么样?”

白翎翻了个白眼,吐出三个字,“淹不了。”

“那你这次来…”是来抓我回去的宰了祭天的?

白翎久久的沉默,最后不情不愿地从喉咙底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助你了结凡间事然后带你回瑶山修行再查看你身上有没有办法破解天劫。”

“什么?”

“你这个卑劣的凡人!”

“…”

殷妃在午后归来。

这个殷妃,阮绵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在夏日采来的送到娘亲的莲蓬那儿。夏日炎炎,那个漂亮的莲蓬里挖出来的莲子散发着阵阵的清香,被小小的凤临急匆匆塞进的嘴巴里,最后气得半个月没有搭理她。

可是,她也是妃嫔中唯一受得了她的坏脾气的,也是妃嫔中唯一能让她乖乖听话的。她太温善,温善得乖张的小凤临都欺负不下手。

殷妃进花园的时候白翎早就隐蔽到了花园深处,阮绵心跳纷乱,冲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却惹得她红了眼圈。她急匆匆拖着裙摆到她跟前,一双眼里水盈盈的,目光里透着震惊和疑惑。

她说:“刚才见了只是有点像,洗干净了先这么像…”

阮绵不敢动,呆呆站着任由殷妃的手在脑袋上摩挲了很久——她的手是暖和的,她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触碰到这样的如同娘亲一样的人了…

“孩子,你叫什么?”

“我…”她轻声道,“我叫阮绵。”

殷妃擦了擦眼泪,拉过她的手,“跟我进屋。”

殷妃素来念旧,屋里的事物几乎没有变化。她坐在雕花藤椅上拿着手绢儿擦了许久的眼泪,对着她招招手,“姑娘,我看看你伤口。”

阮绵犹豫了片刻,慢慢踱步到了她身边。屋子里的宫婢们早就被屏退了,她在殷妃面前缓缓掀开了衣服露出了肩膀上的伤口。片刻后,她想把衣服穿回去,却被殷妃拦下了——她轻轻把衣服往后拉了一些,呼吸忽然顿了一顿。

“穿好衣服。”

“哦。”

殷妃叫来了守在门外的宫女,小声耳语了几句。少顷,太监们端来了一道道糕点,一字儿排开在了桌上。阮绵看得眼睛发直,这些糕点五颜六色香气芬芳,玲珑糕,玉叶酥,荷蓉片,每一盘都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口味。她直勾勾看了一会儿,在殷妃的目光示意下拿了第一块塞进了口中,霎时被香甜无比的沁香包裹。

直到第三块下肚,她才依稀想起,记忆中的殷妃似乎不爱甜食,这才有了小时候拐着她吃生莲子这样的事,可现如今怎么上的都说她幼时爱吃的甜点?

“许多年前,宫里有个李御厨,是一等一的甜点好手,名满江南。”殷妃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先帝有个宠爱到极致的女儿,她素来爱甜食,故而先帝特地派人请了这江南的糕点名厨。”

一块玲珑糕被咬了一口,拿着糕点的手却僵住了。

“这糕点厨子原本天天有活儿,自从五年前一场意外,他就清闲了不少。今天这一餐是他这个月的第一顿成品。味道如何?”

阮绵怎么都咽不下去口中的玲珑糕,殷妃目光灼灼,她只好含混着点头,心中却警钟大响。

殷妃轻道:“那,与五年前相比呢?”

阮绵手里的玲珑糕掉在了地上,原本有些红润的脸色白了些许——她终于还是认出来了…殷妃于她,如同第二个娘亲,燕桓不曾确认她的身份,可是殷妃却认了出来…

她站在殿上唯有无措,面对着殷妃的目光只有躲闪——她认出了她,可她能如何?她是不可能对殷妃做出什么让她说不出口的…

阮绵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低着头闷声不响。片刻后,一股沁香伴随着温暖把她包裹。殷妃轻轻拥住了她,在她的脑袋上叹气,“你四岁那年曾经被太子推进抽干了水的荷花池,肩膀上后面留过一道疤。我与你娘亲担心先帝追查为你树敌,故而瞒下了。”

殷妃的眼圈渐渐泛红,似乎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却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话,她说:“凤临,既然能好好活着,为什么回来呢?”

凤临二字,陌生如同隔世。

这最后一层的纱障,终于还是被撕破了。

她俯下身捡起了方才掉落的半块玲珑糕,沉默地放到了桌上,原来不仅是手臂,她连指尖都已经僵直。

那一日,李御厨的糕点的芳香一直弥漫在屋子里。阮绵在这甜腻的房间里呆呆站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才终于认了命,小声对殷妃请求:能不告诉他吗?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偿了命,剩下的恩恩怨怨等她百年之后再到阴曹地府去和父皇娘亲清算。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兄妹血亲这层关系曝露在光天白日之下的时候,活生生地把它撕裂…

殷妃却只是摇头叹气,她说,凤临,你以为陛下为什么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只怕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

“那还有两成…”

殷妃叹息道:“还有两成,就是我和李御厨。凤临,晚了的。”

从你踏入这宫闱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晚了,无力回天。

阮绵被软禁在风华宫里的第一夜,她趁着夜色悄悄到后园里找白翎。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救她了,可是她在后园里里外外翻了无数遍,还是没能找到那只鸟的踪影。自从白日殷妃打断他躲藏起来之后,他就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百灵鸟?”

“鸟师叔——”

“师尊?”

无论哪一种称呼,他都没有一丁点动静。既然那只鸟已经不在,那她能靠的就只有自己。与其在这风华宫里软禁着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来的旨意斩立决,还不如赌一赌。

夜晚的守备比白日要森严,但是风华宫却是她打小玩熟的,好在殷妃念旧不爱更改宫中设置,宫里的墙哪边低矮哪边松动哪边的花儿会结果,她都一清二楚。她知道,在这宫里的西面有一扇小小的后门,虽然平日里是用锁链锁着的…但是,如果硬要用蛮力砸,还是砸得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