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们在大漠上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吃最毒的蛇、爬最险的山,玩最利的刀。杀最狠地人……兴致一起,便提着刀剑在长风猎猎里尽情比划、舞动。

醉了,便背靠背,坐在荒凉绿洲里,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那时,不知道明天出了关是不是还能回来,却能依偎在一起笑着大口喝酒……紧握对方的手。

可如今……他有多少年没有再笑过?从她离开那天起……

他们本该一直就这么走下去。是对方的知音、战友,他耐心地等她交出自己的心。

“如果这天下定了,冰炎你还未娶妻,那咱们以后就做个伴吧,在剑门关边住下,反正我这种人,也不会有男人愿意娶。”即使她说这话时满是自嘲的语气,他心中却溢出丝丝缕缕不可抑制的兴奋。

可。一切都变了。

大师兄离开后,他默默守护了十多年的一切,却在即将完满地时刻被那少年生生夺走,有着尊贵身份的少年……

这要他怎么接受?自己效忠的君王夺走自己的未婚妻?

一口灌下辛辣的酒液,他看着手中地飞鹰玉杯晶莹剔透。俊目中光芒深邃难懂,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简单的包扎梳洗后。她被带往一个偏营小帐,帐前后皆有人看守,但帐内设置倒是一应俱全,甚至有些面熟,不若北萧营帐的异域风格,倒是若汉家营帐。

她心中一动,蓦然忆起这是当年他们行军的中军营帐,只是略偏小些,那悬挂在梁上地剑恁地眼熟,连椅子边搁置的披风,都是当年的旧物。

仿佛时光在此静止。

可她却只觉心寒,抚摸着那把剑,青宝低叹。

冰炎,你心中若是仍有我,又何必布下此局……旧日情谊,是一把双刃剑,必相伤。

看着桌上饭食精致中夹有一碗玉米粥和一个软馒头,她顿了顿,拣了那两样吃了。

这样地日子,连续过了好几日,萧炎几乎不曾再召见她,也没有逼问她什么,只是不得出营。她就索性在营帐里安静看书过日子,这一夜,她在囚营里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似乎有人高声喝叫,她本翻个身不打算理会。

却忽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她心中一惊,站到门边,刚掀开帘子,便看见整个主大营处灯火通明,一队人马正在营前停下,为首骑着追风骑,头戴雉羽貂皮帽,身着暗金锦绣夹袄的少年正巧回过脸来,对上她的目光。

那少年一双碧蓝的眼里瞬间闪过杀意,随即唇边又勾起个教人惊艳的冷笑,转身进了大帐。

青宝放下营帐,叹了一声。

看来计划果然生变了,不愧是萧炎。回到床边,她摸出张潦草的地形图纸,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下半夜里翻来覆去便再睡不着。

黑暗里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腥味,她便慢慢扣紧了手腕上地镯子,估摸着潜入之人有无恶意?

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她才陡然松了口气,一把握住对方的胳膊:“淡淡,果然是你。”阿史那摩天突然出现在这里,她已有不好的预感,所幸淡淡无事。

一声闷哼传来,感觉手上湿粘,她一惊敲亮手镯去照,半跪在地上的少女面无表情,唇色却一片惨白。“你受伤了!”而且似乎伤地不轻。

一番收拾、安顿、抹去血迹的首尾工作后,淡淡也服了她给地药,已调理了一番内息,只是脸色依旧极差。

“抱歉,任务失败。”随即慢慢地把事情因果说与青宝。

自从知道阿史那颇离掌握了西突厥的大军后,青宝就意识到手上的阿史那摩天是一张好牌。

身为莫利可汗最小的儿子,却以公主之名长期潜伏在中原,那代表他不是可汗最爱的儿子,却必然担任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而这样的人,决不会没有野心。

一个人若有了野心,便有了弱点。

让淡淡控制着阿史那摩天,利用摩天的势力,足以威胁到阿史那颇离,逼他不得不为了王位而与天极合作。

“知我者,萧炎也。”她轻叹。

“能伤了你,看来萧炎的人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她曾私下吩咐过,如果阿史那摩天这枚棋子不能用,便不能让他活着反将一军。

淡淡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是属下失职,一时不查才让摩天得逞。”

青宝心中一动,勾了唇角:“能让安魂阁第一刺客失手,凭着阿史那摩天那张脸,倒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言不发单膝跪下。“你喜欢他么?”她看着淡淡,仍记得当初她是多冷血的一件人形兵器。

淡淡想了想,很认真地道:“不,我喜欢他的身体,像一件很称手的兵器。”

简单来说,就是她小姐被摩天的肉体迷惑了,才被那漂亮兵器反刺一刀。

这算是刺客爱宝刀的后遗症么,青宝抚额失笑,她身边的女人怎么都那么彪悍。

“罢了,过几日你混进北萧王后侍女中,到时再想法子留在我身边。”

“王后不是在北萧么?”

“她很快就会来了。”她轻道,眼里有冷冷的火焰。

萧炎,我们都有输不起的东西,不知你和她是否恩爱甚蓦,你的权势是否真稳固如山。

大雪满弓刀 第八十章 落樱血之—— 绝子汤

一早起来,天外又飘起了雪青宝挑了帘子看看窗外,四周大营都覆了一层软雪,她的小帐离主帐很近。

她想了想,让门外的兵士去拿一支笛子来,那士兵便毫不犹豫地往大帐去了,萧炎曾吩咐过除了不让她随意出帐,其他的要求只要他同意便可以。

看着手上精致的竹笛,她坐在窗边低头试了试音,轻轻吹了起来,缓缓而低柔的曲子慢慢流泻了了在清冷的风中,伴着雪花飞上茫茫天空。

许久,身后传来低沉而磁性的声音:“你……还记得这首《雁南飞》。”

放下笛子,她回过头淡淡道:“这笛子,还是当年我的副帅西门冰炎教的。”

闻言,萧炎深深地看着坐在帐篷窗边的女子,她一头长发简单地用锦带束在脑后,白色软裘边一圈毛茸茸的狐毛衬得那张清秀而淡定的脸多了几分娇弱动人,只是那一双若璨冷如冬夜寒星的眸子,叫人不能忽视她的存在。

依旧是那种清华无双,超越性别的魅力,让萧炎一阵恍惚,仿佛她一直坐在剑门军帐里,从来不曾离开。

他低哑地道:“我是西门冰炎啊。”

“你是么?”对视良久,她别开脸,嘲讽地低喃:“以前的冰炎会在雪地里和我一起舞一场飞雪剑,可现在,我连起剑都拿不起了。”

“还想看么?”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温然一笑,眸光幽邃。

剑,温柔地出鞘。

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剑锋处行云流水,气势蓦长。身形快若奔雷。

她雪中静立,默默看着,目光似能穿透时光的藩篱,笼着一层轻雾,萧炎持剑腾空飞跃,转眸处,与她视线对个正着。一瞬间,十里梅林落花飞,将军府里蔷薇艳,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

如幽、敬之、拓跋……玄衣卫弟兄们围炉而坐,她仍立在他身边。他曾经努力保护和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傲气年华,血染风采,不曾稍逝。萧炎剑走偏锋,使尽浑身招数。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记的昔日。

寒寒北风中,挡不住豪气顿生。他一剑舞毕,大汗淋漓。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再来!”

剑锋斜斜向下一挑,蓦然一顿,身形已变,剑如蛟龙游走四方,正是当年与风玄优合练的碧血剑法。

呜!一声激越笛音不期而至,催发剑势。

他心中大为振奋,动作毫无停滞。劲腰骤转,剑势再变。笛音更强,仿若龙吟,更加高亢。

剑舞笛扬,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整套碧血剑法从容舞来,。最后一招剑锋凝定,她唇边一曲“旌旗九天”遏然而上。

两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玄优、玄优,你和我一样,不曾忘记过去。

你的心里仍有十里梅林,仍有西门冰炎!

除了风微尘,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对不对?

仍有地!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相对的视线才缓缓分开,青宝眸光转动,移向萧炎身后某处,淡淡地定住。

萧炎若有所觉,缓缓回头。

一道优雅庄丽的身影,跳入眼帘。

北萧王后曼雅身着锦绣紫色束身长裙,一袭纯白色貂毛披风披于肩上。头戴式样复杂繁琐的孔雀雉翎凤冠,脖子上一串琉璃色宝石项链。

樱桃红唇,艳若桃李。

身后八名侍女低头敛眉,伺候一旁。

见萧炎回头,缦雅雍容一笑,赞道:“第一次见王雪中舞剑呢。”目光一转,移向他身后,柔声道:“这位便是天极监军大人么,久仰。”

缦雅看着萧炎唇边梭然消失的笑,心中不禁百般滋味,明明他就是一个人舞剑,可却仿佛有另一个灵动的身姿与他一同起舞。

“王后娘娘。”青宝收起笛子,向缦雅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随即看向萧炎:“既然王后来了,那么我也先回帐罢。”

“迟些时候,我再过去。”萧炎颔首,看见她走得有些不稳,又上前吩咐她身边地人道:“让陈大夫再到你营里看看。”

她颔首离开。

“陛下,那是敌国的将领,你何须如此小心?”缦雅微笑着道。

萧炎拥着她的肩,却微勾了唇岔开话题:“爱后,为何此刻到军中来了,可是记挂着本

“本宫……有事与陛下说。”缦雅顿了顿,妩媚的大眼里忽然盈满了大颗的泪滴。

“缦雅王后似乎与以前看见地那个不太一样。”面容平凡的小侍女,却有一双极其漠然的眼。

细细在地图草图上勾画着什么,青宝头也不抬地轻笑:“哪国的后宫没有斗争,只是缦雅曾身为拥有继承权的王女,地位太过超然,萧炎又宠让着她,谁敢争锋。”淡淡毕竟没让她太失望,那么快便被调到她身边来了。

“那如今为何变了?”这些日子淡淡跟着缦雅,发现那个娇憨爽利地北萧女子,渐渐变得深沉婉转。“后宫的女人最怕什么?”

“失宠。”

“不,是无子。”青宝抖了抖手上的纸卷,小心地收藏好,后宫没有孩子地女人,地位越高贵,便越不得安生。

淡淡一怔,惊愕地看着她:“那时的绝子药是……。”她忽然记起,某日里青宝曾要她弄一副绝子药放到御厨房的一碗乌鸡汤里,只是彼时她并不知道这碗汤给谁喝。

青宝看着她淡然道:“现在开始,你不需要日日待在我身边,我要你在缦雅身边,想办法挑拨她恨我。”

“恨你?”

“恨到最好欲除我而后快。”

淡淡迟疑地道:“可她知道你是风玄优么?”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让王后去恨一个男人。

自从那日奏笛舞剑后,萧炎又送了许多东西来,她懒懒地靠回雪狐皮软卧上,勾起个似笑非笑地表情:“她当然知道,因为是我让她知道的,当然药的秘密必须保守。”不过缦雅除了神似萧观音的外貌,连忍功也很像她,前日里竟然能面不改色

“你的打算?”

“浑水摸鱼,只有水越混浊,才能有机会捞鱼。”青宝看向淡淡,眸光幽冷阴沉。

看来她从踏上北萧那一刻就开始计划着些什么了,第一次,淡淡深刻意识到原来皇帝的狠毒、犀利地手段都是跟谁学的。

淡淡皱眉:“可若如此,你会很危险,北萧大营,我无法护你周全,你有把握么?”

“不,没把握。”她耸耸肩,若萧炎发现她要做的事,她便断无生理,那个人如今不过是在试探她,在他还没摸清自己的目的前,她必须完成一切准备,他们地时间不多了。

胜于险中求,她把脸埋进软软的雪狐皮深深一叹。

“淡淡,我忽然理解你了。”

“嗯?”

“我……很想念……小猫儿地肉体。”修长温暖光滑,有利于决战前放松。

淡淡想了想,面无表情道:“刀子确实旧的比较称手。”

青宝愣了愣,笑得腰疼。

大雪满弓刀 第八十一章 落樱血之——玩火

“你倒是还记得安魂阁的小菜,只是我从不吃芹菜,冰炎怕是忘记了。”她看着桌面上的小菜和清酒,摇头道,这些日子,萧炎知道她吃不惯北萧的食物,便让她一同到大帐用餐。

虽然是小菜,却也是颇为精致,一碟酱八宝、一碟卤牛肉、一碟香蒜烤小羊肉,最合适冬日吃,一碗豆芽清汤则去腻。

“酱八宝没放芹菜,我当然记得,去年腌制的时候就没放。”他微笑道,挟了一筷子酱菜放到她碗里。

饭菜烘托着那有故园味道的酱香,让青宝忽然食欲盛了起来,几口吃完,又要去盛,自然而然地朝萧炎一笑,不含敌意、嘲讽的笑颜,让他心中一暖,不知多久没有看见那熟悉的温暖的笑容。

他接过她的碗,又盛了半碗过去,视线扫到一边默默坐着的缦雅,也温声道:“王后也试试,这酱菜和卤牛肉都是我们那边的特色,很下饭的。”

缦雅坐在那里,微微一笑:“我还是比较喜欢吃那道香蒜烤小羊肉,到底是塞外的风味。”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壶。

萧炎欲帮她斟,已晚了一步。青宝执了酒壶,款款为缦雅倒了一杯洒,忽然露出一个亲切到极点的微笑,柔声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来了。不如开了大帐的门,让月光慢慢透进来,王后一边喝酒,一边听在下吹笛,既解闷,又雅致。可好?”

“嗯,听着这打算就舒服。”缦雅点头看向萧炎,却见他正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看着青宝,不由垂下眸来,径自唤侍女来开了大帐门。冬天日短。从院里进屋不过一个时辰,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明天似乎是个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晕黄月光,流水般泄进帐中。

青宝净了手,拿出竹笛,吹奏起来。笛声与上次所奏婉柔动人不同,仿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寂静旷野里,清冷的风呼啸而过,傲气的江湖少年们束马江边,点燃了篝火。就着月色,笑闹不羁。

他们年正少,志正高,人俊秀,艺精湛。从不相信自己会害怕什么,一路春风动,一路百花艳。年少的心在冷清风里飞扬,学那桃园三结义,讲那戏文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豪气誓言。

只是弹指间时光流转,到了末了却是天边残阳如血,悲白发不见故人依旧的苍凉无奈。

一曲毕,余音渺然,久久不绝。

过了许久。缦雅才惊醒了似的,叹了声:“好曲,有大漠豪情之风,只是结尾太过凄凉,教人伤怀。今日真是有耳福,不知道曲名叫什么……”

青宝恭敬答道:“在下如今住在此处,王后要听,随时唤在下就是,此曲名字很简单,就叫《二十年》”

二十年人世沧桑,物是人非么?

缦雅默然,萧炎也不说话,三人各怀心事用毕饭,缦雅便称有些累了,先行离开了。

青宝也要离开时,忽然被萧炎唤住。

“玄优,你在计划什么?”

她背对着他淡淡道:“我能计划什么,日日你地人都在我身边看着,恐怕梦里讲几乎话,你都知道罢。”她提出任何要求,都要先报到他那里,看似重视她,其实不过是为了防着她利用一些特殊方法向外界传递信息罢。

萧炎站了起来:“剑门关已经传遍,天极的督军大人被俘,已经向我北萧投降。”

“是么,也要看会有多少人信。”回身环胸,青宝勾了勾唇。

“你会不懂么?剑门关的人都知道你是女子的身份了。”他站在她面前,过近的距离令他微垂下眼睛时能看清她微翘的睫毛,自己的呼吸则轻轻地抚过她额头地肌肤。

这样的手段从来不是为了让敌人相信,只是为了种下怀疑的种子。

“你一天呆在这里,他们就一天必须做好防备,即使是最相信你的人也不例外,你还不知道么,所有派出剑门的天极军队现在群龙无首,四处乱窜。”而军心受到地影响更不言而喻。

她抬头,目光直直对上他,眸光凄冷:“你想让我永远都回不去他身边,是么?”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他略微粗糙的手指慢慢滑过她的眼、鼻、唇,然后轻轻按在细腻的脖子上,感受着那里的脉动和肌肤地温暖。

“玄优,我真的很高兴你还活着,但是,不要挑衅我的底线,我太了解你,每次你在计划一些危险地事情,表情永远都是这样似笑非笑。”他忽然将她搂入怀里,唇贴着她的耳边,喑哑着嗓音道。

温热潮湿的气体让她身体有些僵硬,萧炎,你知不知道,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光明正大的回到他身边……她的目光落在帐外那道悄无声息离开的窈窕人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