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意认真听李阳华讲解。

李阳华解说时对上盛景意灼灼的双眼,不知怎地觉得耳朵有点烫,连带耳根都在发烫。

李阳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认认真真讲完所有基础手法,才轻咳一声,正儿八经地询问道:“你们听懂了吗?”

“懂了。”盛景意与穆钧都点头。

“那你们轮流试试看。”李阳华边说边从旁边拿起两本基础曲谱,“要看曲谱吗?”

“不用,”盛景意说道,“我都记得的。”

她记性本就好,在千金楼又每天和曲谱、词谱打交道,别说基础曲谱了,更难的曲谱她都倒背如流。

穆钧也表示自己不需要,并且坐在一旁让盛景意先试探。

盛景意坐到另一把琴前,手轻轻按在琴弦上,不知怎地想起当初那个满心渴望、什么都想学的小女孩。

那时的她很努力地想把日子过好,现在她已经能决定自己的生活。

她想买琴便买琴,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等宣义郡王之事一了,她可以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盛景意初次弹琴,便也没想太复杂,随手试了几个音。

见李阳华在旁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满脸赞许地表示“对,就是这样”,盛景意也就大胆地在脑海里搜寻起适合的曲子来。

她想到前些时日才看过徐昭明为《唐诗三百首》谱的新曲,都是简单又好上手的,转眼间已有了主意。

盛景意开始试弹起其中一首《登鹳雀楼》。

隔壁院子里,西岩先生正在屋中研究着一本棋谱。

起初隔着院墙听到有琴声传来,西岩先生也没太在意,直至那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琴音连成了曲,他不由起身走到窗前细听起来。

都说字如其人,琴音也一样。

琴不过是工具,能弹出什么样的音全凭弹琴者的一双手与他们的心境。

这曲子起调很平和,听不出弹琴者琴技如何,甚至隐隐有点生涩,听得出完全是新手所弹。

直至弹到“欲穷千里目”一段,琴音才显出几分峥嵘气象来。

西岩先生在心中思索起来:应当是他的四个学生在弹琴,只是不知现在是哪个学生在弹。

他的四个学生里头,穆钧沉静少言,鲜少显露锋芒,弹起琴来应当与这不同。

李阳华性情冲动,藏不住事,琴音里也不会有这种气象。

李婉娘眼中只有自己关心的事,平时往往随遇而安,应该也不会是她。

只剩盛景意。

盛景意虽是女孩儿,心志却比寻常男子要坚定许多,想法也比寻常男子大胆——这琴声里表达出的“更上一层楼”的劲头,很可能便是出自盛景意之手。

西岩先生一面在心里做出判断一面静静听完一曲,也没派人去看看猜对了没。

他坐回案前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才再次拿起棋谱随意翻看起来。

相比西岩先生的平静,李阳华就有点受不了了。

他一脸幽怨地看着盛景意,仿佛一个被辜负的痴心人,而那个十恶不赦的负心人正是盛景意!

许是因为李阳华的表情太明显,弹完一曲的盛景意忍不住问道:“我弹得不对吗?”

对上那有着三分茫然三分不解四分无辜的澄澈双眼,李阳华幽幽地说:“没有不对。”

问题就是,第一次弹琴怎么可能直接成曲啊?!

没有不对才是最不对劲的好吗!

你确定你是第一次弹吗?!

要不是盛景意的眼睛乌溜溜的,瞧着又真诚又认真,李阳华都要怀疑自己被耍了!

李阳华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穆钧。

这一刻,穆钧在经义、策论、算术这些方面的表现迅速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们的天才小师姐已经表演完毕。

接下来是天才小师兄的表演时间!

李阳华思索片刻,面不改色地起身说道:“我先去个茅房!”说完他麻溜地起身离开凉亭,拒绝再留在这个伤心地。

假的,都是假的!

这个世间对他们这种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根本不会有一点点爱怜!

作者有话要说:

李师弟:他们说没学过我信了

李师弟:就是没想起他们一学就会

第129章

李阳华饱受打击,坚决不再踏入凉亭半步,盛景意与穆钧只能自己练琴了。

两个人琢磨了一个时辰,你来我往地讨论和相互指正一番,勉强也算是入门了。

到傍晚盛景意又去亭子里温习了一番。

正巧这时徐昭明他们过来了。

徐昭明这人别的都不灵,耳朵最灵,远远听到琴声,马上竖起耳朵迈开脚找了过去。

本来徐昭明听着觉得,问题多多,手法生涩,整体感觉不怎么样。

他一路上攒了不少批判,等由远而近地走到亭子外,瞧见坐在亭中弹琴的人,一下子就哑火了。

夕阳还没下山,金黄的余晖落在水面上,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盛景意便坐在那水波之前,小亭之中,她神色专注得很,仿佛全心全意投入到了琴音里去了。

徐昭明心头一跳。

他还没见过盛景意弹琴,如今一看,倒觉得琴声还是其次,弹得认真才重要。

毕竟,盛景意可是他好朋友,弹得好不好他都得夸,可不能伤了好朋友的心!

徐昭明停在亭外,认真听完一曲,才屁颠屁颠走进去,好奇地问盛景意:“你没弹过?你以前怎么没弹过?”

盛景意新鲜劲过去,也弹得有些累了,笑着说道:“今天刚学。”

徐昭明睁圆了眼。

这听着不像是今天才学的!

当然,也不是很完美,还是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徐昭明本来觉得提了意见会伤盛景意的心,现在听说盛景意是今天刚学的,立刻把咽回去的话又掏了出来,给盛景意指出技法上的不足。

提到音律,徐昭明绝对是非常较真的,一下子进入忘我状态,一条一点地给盛景意列了不少建议。

盛景意学东西向来野生野长,乍然听到这么多有用的指点,连忙掏出小本本记下来。

寇承平他们找过来时,两个人正凑一起一个讲一个记,看起来都挺认真。

寇承平一行人呼啦啦地涌进亭子里,徐昭明才回过神来,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

“我请动我祖父了!”徐昭明兴奋地向盛景意报喜。

黄天荡那边他们都喜欢得很,已经各自在周围寻摸了个庄子买下来,为了让黄天荡更热闹些,他们自然不留余力地发动家里人去参加开幕日。

定国公愿意过去,影响肯定很大,至少军中那些人肯定都会过去溜达一圈了。

徐昭明这群人自从搞了金陵商盟,在家人面前越来越能说上话了,宣传单和海报刚敲定下来,定国公他们便答应当天会过去。

盛景意早预料到定国公会去,又看向寇承平几人:“你们家里人也要过去?”

寇承平说道:“那是自然。”

寇承平又和盛景意提起《算术入门》和《算术题典》的事。

“我祖父看了我们那套书,觉得极好,不仅给临京国子监和金陵国子监推荐了,还给三司那边也推荐了,三司使已经按人头和我们订购了一批!”

寇承平语气带着几分兴奋。

三司是管国家财政的,搞的就是统筹和统计,每年做各种报表做到头秃,还有一堆人在里头混吃等死,三司使估计是头发快掉光了,决定让底下的人进修进修,这才在寇老爷子的推荐下订购算术套餐。

连三司都买这套书,说明它确实编得好啊!

寇承平也是书印好后才晓得,他祖父早前已经和三司使提过简化数字的事了!

盛景意没理过大账,听说《算术入门》得到了国家财政部的认可也没骄傲,她只是把已有的知识进行组合而已,具体能不能活学活用还是得靠个人。

“现在书印得怎么样了?”盛景意关心起印刷进展。

“预订的都印好了,正在印准备往外卖的。”一听到赚钱的事,寇承平可就精神了,“这次国子监那边动作也很快,进度和我们差不多。”

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寇承平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参与这种书的成书过程,负责审核和校对的人还是他未来媳妇。

想想还有点小刺激。

只要迎亲和洞房的时候婉娘不给他出题,他觉得这事就很美好,光是卖这套书估计都能养活几个孩子!

一群小纨绔凑在一起汇报完各自手头上的事情,又在谢家蹭了顿饭才心满意足地各回各家。

夜里穆钧正抚着他母亲留下的琴试着弹了弹,却听孟顺来报说二公子来了。

穆钧收回抚琴的手,起身出去与谢谨行相见。

谢谨行是披着外袍过来的,仿佛只是在家中随意地散散步,不小心散到了这边来。

瞧见穆钧走了出来,谢谨行含笑说道:“没睡下吧?”

穆钧摇头:“没有。”他邀谢谨行坐下说话。

穆钧很少单独与谢谨行见面,最开始谢谨行把他们接出千金楼,态度也一直不冷不热。

听穆大郎说,初见那日谢谨行还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对谢谨行,穆钧心中始终怀着几分警惕。

谢谨行若是有心仕途,穆钧觉得他那足疾影响不了什么,谢谨行能走路能骑马,比一般人查到哪里去?

他曾听说考生考进士考到六十多岁还是考不中的话,朝廷会给个同进士安慰安慰,谢谨行难道比不过七老八十的老酸儒?

偏偏谢谨行明面上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私底下却蓄养了一群能和穆大郎打得不相上下的高手。

这换成谁,心里都要犯嘀咕。

一个人无心仕途,不好美色,更不缺富贵,那他到底在意什么?他所求的又是什么?

在穆钧从小到大的认知里面,对他好的人必然有所图或有所求,无一例外。

即使是盛景意的父亲,那个待他极好、对他来说亦师亦父的男人,也深深地期望他能够早早长大成人,早日替那份名单上的人洗清罪责。

谢谨行这样的人,对穆钧来说实在难以捉摸。

穆钧思索着谢谨行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不知怎地竟有些心虚。

昨日他邀盛景意出门,存着点故意的心思。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自然不是作假,可他这么多年也只是凭空纪念一下,没有特意去为母亲点过长明灯。

这次不过是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

盛景意样样都好,就是太过出挑,身边早早就围拢了不少人,不管男的女的全都绕着她打转。

盛景意对此一无所察,待谁都一样热忱,待谁都一样好,谁若是离开几日,她便理所当然地说“有点想念”。

他不过是其中一个。

何况他离开了,她兴许连想都不会想。

毕竟在他身份揭露之前,他在她心里是麻烦的代表,她只希望他早些离开千金楼,不要牵连到千金楼的人;在他身份揭露之后她的态度有所转变,也不过是因为他们绑在同一条船上。

穆钧过去那么多年,始终没什么机会交朋友。

他有点在意盛景意。

盛景意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同龄人,他希望她眼里能有他。

穆钧与谢谨行相对而坐,见谢谨行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老实地吐露心声:“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不想一个人过。”

谢谨行淡淡道:“所以哄她陪你出门?”

穆钧点头。

谢谨行见穆钧主动承认,原本兴师问罪的想法倒是淡了不少。

他们既然决定推穆钧坐上太子之位,他当然不会嫌弃穆钧和盛景意之间感情太好。

看穆钧这模样,顶多也只是少年人之间有点小在意而已,远没有到孙家那个表亲那种程度。

倒是不至于要被打断腿。

断腿可就不能当太子了。

谢谨行起身说道:“早点睡。这么晚了,就别弹琴了。”

穆钧乖乖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哥哥:腿先留着

穆弟弟:_(:з」∠)_

第130章

三月下旬的金陵处于春末夏初。

天气不冷不热,正是适合出游的好时节。

金陵城出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大事是,各校师生们都拿到了一套崭新的算术教材。

这套教材由浅入深又深入浅出,用语浅显,内容丰富,题型多变,还有种奇怪的魔力,先是让你不由自主地背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接着又让你沉迷于观察生活里的各种生活问题,沉浸于和摊贩抢答价钱几何和找零几何的快乐之中。

就很魔性。

有些熊孩子还让家长辅导作业,家长一听,头秃了,他们光明伟岸的大家长形象不要了吗?他们堂堂大家长,怎么可能不会做孩子的算术题?

这不行,他们得趁着熊孩子上学期间买来研读一番,好保住大家长的威严!

《算术入门》和《算术题典》宛如一匹黑马,硬是靠着三月下旬这短短十天在畅销榜上杀出一条血路,本月销量直追《唐诗三百首》。

另一件大事就是,黄天荡马上要正式对外开放了。

听人说,黄天荡正式对外开放这天,定国公会去,韩府君会去,寇家陈家这些也会拖家带口的去。

这种金陵权贵集体活动,大伙都是组团去的。

上一个不合群、不跟着一起走的邱家,现在已经不存在啦。

邱家刚出事时大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一个黄天荡把金陵各大世家以及这次武举选拔出来的人才串联到一起,大家都注意到了前年年底才调任到金陵的那位韩府君。

这个刚成婚不到一年的男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如今还把金陵城连成一块铁板,明显所图不小啊!

假以时日,谁还能掠其锋芒?

有这批大人物撑场,寇承平他们每天积极地忙上忙下,干活干得倍儿积极。

盛景意这个始作俑者却很清闲,时不时和穆钧一起练练琴。

她和穆钧自己本身就有不错的鉴赏能力,又有徐昭明提建议,进步快得很,李阳华现在已经不愿意教她们了,问就是“你们已经出师了”。

师门里头就这么一个可爱憨直的师弟,盛景意和穆钧都很珍惜,也没再伤害他,两个人相互讨论讨论就得了。

到了黄天荡开放日,盛景意又和李婉娘她们化身普通游客,溜达过去看看开幕日的情况。

相比彩排那日,开放日当天还增加了教坊那边组织的节目,竟还演了一出“木兰从军”。

负责做主持工作的还是千金楼的幼晴姑娘!

盛景意现在已经不太参与千金楼那边的事务,主要是盛娘她们有意识地把她和千金楼剥离开。

柳三娘自从与李弘重见,两人便邀了不少好友来观戏评戏写戏,时不时找机会见个面。

这一出“木兰从军”,便是李弘写出来的。

柳三娘不适合演木兰这样的角色,便又由杨二娘挑人和排演,赶巧黄天荡这边要开放了,她们便给教坊递了帖子,说自己可以到黄天荡演新戏。

今年的花朝节水磨腔又占据了半壁江山,千金楼虽没再出花神,花神却是由千金楼教出来的。

以如今千金楼在秦淮河畔的影响力,教坊那边听说她们排了新戏自是欢喜不已,屁颠屁颠地去给韩端说了。

这次开放日便多了个节目。

盛景意听寇承平抽空溜过来给她们讲了事情始末,只觉得自己三个娘不愧是能靠她们自己在秦淮河畔站稳脚跟的人。

她在千金楼所做的事相当于播下种子,如今这些种子能生根发芽并长得枝繁叶茂,全凭她三个娘和众多姑娘、乐师们的悉心浇灌。

只有落入这样的温床之中,艺术才有可能生长得这么快!

盛景意去蹭了场《木兰从军》,只觉唱词干脆利落,配乐渲染到位,剧情更是张弛有道,完全把气氛给调动起来了。

没想到李弘还有这样的天赋。

更难得的是李弘不在意柳三娘继续留在千金楼教人唱戏,还操刀写了这么一出《木兰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