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书踏进丞相府大门的那一刻,一家人正围在桌边吃晚饭。满屋沉寂了一瞬间,鸦雀无声。

李管家先回过神,双手抖得好似筛糠,险些都握不住筷子了,“少……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裴彦书惊悚地一挑眉,险险避开他瞬间扑过来的肥胖身躯。妈呀,嫌他毁容不够,还想压得他残疾咋的?

裴彦宁骇得喷出了满口的饭菜,笑得快要断气,“这谁啊?大热天的还包着个脸,把自己当人肉粽子呢?”

裴彦东拿筷子敲了敲她的头,慢条斯理道:“别想趁机把蔬菜吐出来。你刚才喷出来多少,待会儿还得照数目给我吃下去,知道不?”

他家小妹立刻垮下脸:“二哥……”

裴彦东夹了一大块青菜到她碗里,“都吃掉。”抬头继续杜绝噪音的下一步,安抚李管家,“李叔,你不必担心。若惜姐给大哥诊治过了,无大碍的。”

李管家这才安定了些。虽然仍在喘着气,好歹不尖叫了。

搞定最聒噪的两人,大厅立时又恢复了安静。裴彦书与裴彦东同时长出了口气,后者这才关切道:“大哥,你感觉好些了吗?”

裴彦书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若惜回来了?”

“恩。”

“她怎么不一道吃饭?”

裴彦东闻言笑起来,笑意略带促黠,“若惜姐忙着呢,暂时没空吃饭。”

“忙?忙什么?”

“一回来呢,便忙着让下人们把府中的镜子都收起来,然后便回房中找东西去了。”

裴彦书瞠目结舌,“收……镜子?”

“是啊。”裴彦东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徒增几分兴味与笑意,“大哥,我如今瞧你模样,倒像是若惜姐姐紧张过头了。可是,不对劲的人明明是你才对。”

裴彦书诧异瞪他:“胡说,我哪里不对劲了?”

裴彦东一径轻笑。裴彦宁勉强咽下口中最后一筷青菜,长松了口气。此时便插嘴道:“大哥,若惜姐姐是怕你看到镜子里的样貌难过。可是,我瞧你回来后一点难过的样子也没有啊。这可是你最宝贝的脸哎!你怎么会一点点也不介意了呢?”

她这一问,可算是问出了厅内众人一致的心声。所有眼睛顿时齐刷刷地看向裴彦书。李管家不住在心中哀嚎:可别是气得太过给气傻了吧?

裴彦书一楞。回过神一想,又再一楞。

“我……我怎么可能不介意呢!”

确实不可能完全不介意,只是,忽然就没那么介意了……这几日心思都全放在开店上,一心想着要证明给若惜看看,所有与此无关的事情,似乎都不在他担忧的范围之内了。

众人越发疑惑地看着他。

裴彦书头大如斗。他们觉得奇怪,他自己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那么介意了?

他想不出,便挥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逼供呢这是?吃你们的饭吧!我进去看看若惜!”

他气鼓鼓进了内堂。裴彦宁嘟囔道:“一个一个都怪里怪气的。”

裴彦东笑嘻嘻道,“傻丫头,等你再大个几岁就明白了。”

小丫头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个遍,好奇道,“二哥,若惜姐姐在找什么呢?”

她家二哥眨了眨眼,“连饭都不吃便要急着找到,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了。”

她更好奇了:“那是什么?”

裴彦东敲她一记脑门儿,笑道:“小傻瓜,你说呢,大哥原先最在意什么?”

裴彦书推开门,屋内一片混沌的暗黑,隐有模糊微弱的烛光透着对面书架的空隙映出。他小心的避开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走过去。那人果然就在架子后面,蜷着身子蹲着,很专注地翻找着什么。

他心中松了口气,原本想上前的,可是远远看着她凝神专注的侧脸,不知为何却兀自停了步子。

只站在原处,定了桩一般。

记忆中似有什么渐渐清晰起来,思绪安静地喧闹。

是那年,她跟着爹行医,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亡。回来后便在府中失了踪,后来,是他在这里找到她。同样蹲在这里,疯了一样地翻着找着,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那时他抓着她肩膀,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大睁的眼中空洞无神,口中只不断喃着:“没有……没有……”

他吓得哭起来,抱着她不停哭。听到他哭了一阵,她便似回了神,慢慢也哭起来。两人便这样抱着,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爹娘找过来。

然后,她不肯吃饭,他捧着饭碗追着她,她不肯睡觉,他非缠着要唱摇篮曲。她再生气难过发脾气,他都坚持跟在她身边,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她生气,裴彦书,你要不要脸!为什么一直粘着我?

为什么呢?那时他也不明白。现下却忽然有些明白了,是不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若惜。那时的她……他其实多么害怕会失去。

卫若惜终于找到想要的东西,面上微微泛起一丝喜色。站起身一转头,便见到有人站在对面的窗前,长衣颀立。

她微一怔,慢慢走上前去。

她走到面前,裴彦书忽而一笑,轻声道:“若惜。”

不知是他出声太过突兀,还是面色太过温和。她竟又明显一怔,过了片刻才拧了神,一言不发将手中物事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是个白色的小瓷瓶。

望向她的眼神带着询问,卫若惜解释道:“是年前漠姨给我的疗伤圣药。消淤去疤痕的。”那时她意外摔伤脸,漠姨比她还急。说是怕她一个女孩子脸上会留疤痕,所以硬是给了她这个。

裴彦书微讶,随即莞尔:“你没有用吗?”她不知道,这可是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皇后娘娘那里骗来的。西域进贡的特效去疤痕的药,珍贵得不得了,仅此一份便被皇上赏给了皇后。

“麻烦。” 她是大夫,伤口不深,用过药疤痕自然会慢慢消退。就算不退,颜色减淡后也看不太出来,无所谓的。

当时她没用,后来好了之后便也忘记这件事了。只是今天,不知为何,一看到他破相,第一反应竟是回来找了它出来。很……莫名。

裴彦书心中一阵暖意,唇畔便不由上扬,诚意道:“谢谢。”

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道谢的样子,她顿了片刻才略僵硬道:“不客气。”

总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怪异,卫若惜下意识皱眉,反正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便想出去,才走了一步,身边那人忽然开口道:

“若惜,你还记得那年你在这房中时的情形吗?”

话出口,裴彦书才发觉这问题问得有点没头没脑,等了须臾果然没听到她的回答,他不由摇头,笑意中便带些自嘲:“你自然不记……”“我记得。”

她打断,面上依然没有什么笑意,眉眼却难得低顺温和,“我当然记得。那日,你哭得快断气了,真没出息。”

裴彦书并不恼,面上却是淡淡含笑。不是平日那样蓄意的颠倒众生的笑,而是浅淡的,温柔的,舒心的。他罕有这样的笑,不会引人想入非非,却会让你在见了这样的笑容后,亦会不由自主地会心微笑起来。

他柔声道:“是啊。我一直很没出息。若惜,你可比我有出息多了。”

若惜点头道:“不错。你尚有这份自知,总还是有救的。”

两人说到此处,对视一眼,蓦地一起笑起来。

原来,她还记得,他也没有忘记。

那时,她刚来京城,每每和他斗嘴吵架气得他跳脚,他一生气就叫:“卫若惜!你好样的!你是大草原上的苍鹰,我是京城的小毛鼠,你最了不起行了吧!”

她就冷冷回嘴:“不错啊。你尚有这份自知,总还是有救的!”

——那么,她是从何时开始觉得他没有救了的?

或许,仍然是那一次,她亲眼见识过死亡。重新振作后,便再也不与他斗嘴争吵了。她将原先医治她娘的目的,无限制地扩大到更多的人身上。之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给了医馆与病人,之前与他的争吵打闹,也悉数化作了漠视与避让。

而他,表现得也是完全不在乎。没有了她的生活,他为何要在乎?他爱自己的容貌,爱那些仰慕的目光,爱以征服京师所有少女的心为目标。反正,她的正眼相待,他从不稀罕。

是这样吗……是这样的……是吗?

他不知道。只是,此时,在这样混沌而清晰的记忆深处,在这个自小相伴却始终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面前,忽然便有一个问题在他思绪中反复,呼之欲出。

是的,他被这样难得平和又亲近的气氛蛊惑了,终于低声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若惜,你是不是一直看不起我?”

“今天医馆那个女人是谁?”

没料到对方会同时开口,两人同时楞了。

廿壹

气氛一时僵硬。她慢慢皱眉,他则神色困惑。沉默片刻裴彦书如实答道:“她是户部林尚书的千金林晚晴。”虽然不明白若惜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问。他要交的朋友,处得好的朋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纯属浪费时间。

他是说错什么了吗?……裴彦书惊讶抿唇,因为眼看着卫若惜的面色忽然转冷,瞬间便如寒霜罩面,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若惜!” 他下意识唤她,她却脚步不停,仿若未闻。很快便走出门离开。

在走廊遇到迎面而来的裴彦宁,小丫头道:“若惜姐姐,你看见大哥没?”

卫若惜的视线穿过她,冷淡落在她身后的女子面上。林晚晴颔首笑道:“若惜姐姐,我是来看望彦书哥哥的。”

裴彦宁插嘴道:“是啊。林姐姐不放心大哥的伤势,从府中带了最好的疗伤药材过来呢!”

卫若惜看着林晚晴,面色冷峻无甚表情。

裴彦宁心下暗叫不妙。他们先前见到这个林家姐姐的时候也都很惊讶没错。不知大哥是对人家做了什么,一个姑娘家黑灯瞎火地就摸上门来了。后来听说大哥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众人的心情就不仅仅是诧异能形容的了!裴彦书是什么人?别的她不敢说,只是所谓的救人向来是他生活的调剂,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这个大哥绝对逃跑在最前列!如此……莫非大哥也对人家有意思?!

那……她想到此处偷拿眼瞄一下若惜,她是担心若惜姐姐会生气,所以不想带林家姐姐来后院啦。是二哥说没关系的!可现下看这情形,若惜姐姐莫非真生气了?

她……是要跟她们这样站在走廊上,对视到地老天荒吗?

她正胡思乱想着,卫若惜忽然开口道:“东边第二间货房。”言罢绕道而行,与她们擦身而过。

接下来的半个月,医馆出乎意料地忙。因为气候骤变,城北暴发了大规模的可传染伤风。卫若惜吃住都在医馆,从早忙到晚,常常半夜还要出诊,最忙的时候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等忙过这一阵,她得了空闲下来,这才有时间关心起裴彦书面上的伤。

她不在这段时间,他应该有按时吃药吧?他那么爱惜自己的脸。何况,还有李管家他们呢。

她这样想着,心下仍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伤口的愈合期还是很重要的,要是不留意的话日后很有可能会留下疤痕。

“赵大夫,我今晚回去住。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让人去丞相府送口信。”

赵大夫有些忧心道:“若惜,你还是先在医馆休息一晚吧。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这半个月夜里的出诊几乎都是她做的,白日劳累夜里又睡不好,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

若惜摇头道:“我没事。”

“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她脸色缟布一般惨白,实在让人不放心。

“不用了。店里不能只留小东一人,必须有大夫照应着。”小东只是抓药的学徒,如果真来了病情急的病人怎么办?

“那你自己小心。”他也不再试图劝她,若惜有多犟,共事多年早就清楚。而且,她自己是大夫,应该最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卫若惜转身出门,走了几步稍急了点便觉得头有点晕。她边放缓步子边支手抚上面上几处穴位,缓按轻揉。看来,等回去确认过裴彦书脸上的伤无碍,她确实得好好休息一下了。

走到丞相府门口,正有两个人从府内走出。男人修长俊俏,女人面若桃花。两人皆是步履轻快,笑着对视而谈。

隔着夜色望去,便似一双月色下的仙子。

卫若惜猛的停下脚步。动作太冲脑中顿时一阵眩晕。她不由眯眼,努力抵御那阵强烈的不适感。

两人离她并不远,走近的时候大约只有半丈之隔。她强忍着眩晕凝神细看,他面上肌肤细腻,几乎已经看不出受伤痕迹。心下不由松口气,那男女二人却已经转身朝另一处方向走去。

由始至终,眼里只有彼此。

她站在原处,静静等待那阵莫名加重的眩晕感过去。

没有再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一眼,心下也并没有再想些什么。她很累,现在只想找一张床好好睡一觉。

她抬起步子,慢慢朝大门走去,明明近在咫尺,此时走来却好像遥遥无期。身上所有部位都叫嚣着好累……累……她眼前终于黑下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很多人的脚步声,叫喊声。她想听,却听不清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脑中终于空白一片。

昏睡的过程中,间或会有意识,耳中能听到有人抽泣的声音,还感觉到有人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她想睁开眼看看,却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过不了多久还是沉沉睡去。

她好累,太累了。

卫若惜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充足的一觉。等到她睡够了睁开眼,首先映入眼睑的是一张昏睡的近距离放大的俊美面容。

她一怔,脑子还处于刚清醒的迷糊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上去。

指尖甫碰到那张动人轮廓,长长弯弯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像扇子一样。

她呆愕,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黑瞳,伸出的手就僵在半空不知该收回还是继续。

两人隔空对视,僵持片刻。忽然,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而他,“哇”一声大哭。

她顿时有点傻眼。她笑,因为这样近看他的样子太滑稽,披头散发跟个鬼一样,最搞笑的是还顶着两只大大的熊猫眼。

可是他哭什么呀?

裴彦书握着她手,哭得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儿:“若惜!你可醒了!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可怎么办啊!”

这……这什么对话!

卫若惜睁大眼,习惯性皱眉。

他还在胡说八道:“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我,我承受不来啊!若惜!……恩?你怎么都不说话?难道……啊啊啊啊!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你还认识我吗?若惜!若惜!我是彦书啊!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小伙伴裴彦书啊!”

她被他抓着胳膊摇得快断气了,怒道:“住手!”

裴彦书呆呆放开手,刚想说话她就抢忙喝道:“闭嘴!” 真要命,她不过就睡了个长觉而已,为什么一醒来就要遭受这样莫名其妙的折磨?

他被她喝得一楞,呆了半晌,忽然眼眶又渐渐潮湿了。卫若惜一惊,心里顿时后悔,她是不是口气太凶了?……忽然,他扑上来一把抱住她,抽泣着道:“太好了!若惜!你会吼我了!你跟以前一样!你没事了!”

……这是什么状况?

卫若惜还没回过神,裴彦书又一把拉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真诚道:“若惜,你再用目光冻我看看!”

看他用眼神期待地说……尽情地蹂躏我吧!若惜不由打了好几个寒战,强忍怒意拿眼狠狠剜他。

裴彦书心满意足道:“就是这个眼神!若惜!你确实没事了!”

卫若惜无语,本想让他滚出去别再胡说八道了,可是看着他憔悴面容上放心的欣喜,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她静静看他半晌,心下有某处慢慢地温润,轻声问道:“你是不是陪了我很久?”

裴彦书一扁嘴:“三天啦!若惜,你从来不生病的,大家都吓死了!”

三天?她惊得瞠目结舌。她睡了三天了!那……他便陪了三天么?

看他一副乱七八糟的模样,似乎没必要再多问了。

卫若惜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从来……最爱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