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书忽然“呀”了一声站起道:“若惜,你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彦东吩咐厨房一直煲着粥,我去给你端来!”

“裴彦书!” 她下意识一把扯住他袖子,他回头无声询问,她却面色微窘,难得支吾道:“我……我……”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便急道:“喝了粥再说吧。”她空腹好几天,很不好的。

卫若惜低垂着眸,良久讷讷松开手。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廿贰

若惜的病并无大碍,仅是疲劳过度所致。她睡了三天恢复充沛精力,喝完粥便要起来。

裴彦书按着她道:“再歇息会儿吧。你现下起来又无事可做。”

她一边穿衣一边道:“我想去医馆看看。”离了三天,不回去看看实在不放心。

穿好衣服下床,偏头正瞧见他一脸不认同的面色。她微微笑了笑,温声道:“我真的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她笑得和煦,裴彦书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这算是说话劝慰他么?若是以往,一定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竟然还会对他微笑!莫非若惜病了一病,竟连性子都改了?

他正诧异,眼见若惜已梳完头准备出门,忙快步跟上道:“我陪你去医馆吧!”

“不必了。”她惯性拒绝。

“没关系,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她抿了抿唇,没再像往常一样坚持拒绝。

两人并行了几步,却是他忽然停下。她转头看去,他亦看着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渐渐现出为难之色。

若惜了然:“你若有事自便吧。我真的无碍了。”

裴彦书迟疑道:“我忘记晚晴……”话未说完便仓促打住,他顿了一顿,话锋转道:“我让彦东陪你去吧?”

她淡淡道:“真的不用了。”

翌日。赵家保生堂。

“一日三剂,饭后加水服用。您老慢走。”微笑送走屋内最后一位病人,赵明安长呵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右手腕。前段时间大批人感染伤风,累得他……手腕到现在还是又疼又麻。

他细细揉了一阵,刚感到疼痛的感觉略有减缓,余光便瞥到又有人走进来。认命地抬头,出乎意料的是来者却不是病人,而是……

那人在对面坐下,一手很自然地握住他的。她按了一阵,他眉目微扬笑道:“卫大夫,我的病情如何?”

卫若惜面色如常道:“桂枝尖三钱,赤芍四钱,没药二钱,乳香三钱,宣木瓜三钱,丝瓜四钱。一日四剂,三日便可好。”

赵明安细一想道:“这药方可是取自风湿痹痛之症?”

卫若惜点头:“是舒血活筋的部分。”

“效果如何?可用过?”

她倒诚实:“还未。”

他早猜到,却故意佯装不满:“好啊,你拿我当测试?”

她神色岿然不动,伸手拿过一张空白纸张刷刷写作药方,自顾自道:“我去抓药。”

离赵家医馆不远的拐角处便有药堂,若惜很快抓了药回来。赵明安已经在接诊下一个病人了,眼角瞥到她提着药直直进了内室,他心下这才想到一处疑问,她自然不是为了给他治手而来,那么,是为何而来?

卫若惜在内室很顺当找到药壶,手脚利落地将药材加水浸泡。

做完回到外室,赵明安仍在与人看病,她等了一阵,待到那病人走了才上前问道:“冬雪在吗?”

赵明安闻言诧异看她,不由重复道:“你要找冬雪?”

她点头。

他眉间隐有担忧,犹豫道:“在后院呢。”

少女纤细的背影远远对着她,在院中忙碌着。

“冬雪。”

她唤了一声,少女听到声音身子一震,猛的转过身来。——果然是她,那冰冷的声音独一无二。只是,她是来找她的么?她从未主动找过她的。

瞬间,漂亮的眸中闪过数种情绪:惊讶,疑惑,厌恶,戒备。不过她很快便能收拾妥当心情,当她慢慢朝向卫若惜走去时,面上已经只剩熟悉的亲切和惊喜。

赵冬雪雀跃道:“若惜姐姐,你怎么来啦?”

卫若惜没有很快回答她,面上依旧平淡无波冷若冰霜。心下却在慢慢纠结:该如何开口呢?

是,她是为了裴彦书而来。更确切说,为了裴彦书和林晚晴而来。

就算迟钝如她,也看得出来,裴彦书最近很不对劲。而他对待林晚晴的态度,也与以前游戏花丛时完全不同。

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

冬雪喜欢裴彦书,裴彦书喜欢林晚晴,那都是他们的自由。感情的事情是无法勉强的。

别人的事情,她不该管也一向没有兴趣管。只是,事关冬雪,她总是无法完全袖手旁观。

或许因为一直记得,当年救下那个小女孩时,她怯怯的眼神和天真的笑容。

那么……早些让她知道真相,是会将伤害减少到最低的吧?

所以,原本并没有计划,仍是在出诊完经过保生堂的时候,就那样鬼使神差地拐了进来。

赵冬雪见她半天不说话,便笑道:“若惜姐姐,你是来找哥哥的吗?”

“不是。”她很快否认,看着少女无声探询过来的清澈眼神,心下一犹豫,到口的直接话还是没说出来。迟疑一阵,她忽然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

赵冬雪完全楞住了,对于她突兀的问话是彻底的始料未及。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乖顺笑道:“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会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他,只要他开心你完全不介意改变自己,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若惜心想道,虽然是婉转了点,但是暗示的意思也是差不多了。裴彦书向来把脸看得比命都重要,现在为了保护林晚晴连脸都不要了。那日他在保生堂疗伤,事情的经过冬雪肯定也都清楚了。那她……自然看得出来裴彦书喜欢林晚晴吧?

她正想着,忽然又听赵冬雪轻声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就像我对裴公子一样,永远都不会改变。”她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决。

这就是说……她明知道裴彦书喜欢林晚晴也不放弃?

赵冬雪说完先前那句话,便死死盯着卫若惜面色。她故意那么说,除了股子示威的意味,自然还有点试探之意。只可惜她看了好一会不由失望,因为对面那人始终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卫若惜静了片刻,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她已经尽了提醒的义务,而无论冬雪作何决定,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权也没必要再干涉。

卫若惜掀开分隔前厅与后院的帘子,却发现赵明安就静静站在门后。显然已将刚才她们所说之话全部听入耳中,黑眸深邃幽敛,若有所思。

她就当没看见,径自与他迎面而过,出了药堂走了几步听到他在后面叫她的名字。

卫若惜站定,回过头。

赵明安疾步走上前,把手上的药箱递给她。

她一怔,匆忙低头查看。果然,腰间空空如也,顿时变了面色。

赵明安解释道:“你先前替我看诊时取下来放在桌上,出来时却忘了拿了。”

她脸色越发难看。药箱就是大夫救死扶伤的工具,她怎么会连自己的药箱都忘记?这是从医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状况……

赵明安看她面上难掩的懊恼,菀尔一笑:“若惜,你有什么问题为何不问我?我知道的可比冬雪详尽多啦。”

她听得莫名其妙,皱眉瞪他。赵明安并不在意,反是主动伸手牵住她,下定决心道:“若惜,跟我来!”

廿叁

赵明安自己是大夫,手上拿捏的力道刚好适中,虽然不至于弄伤人但也绝不容易挣脱。卫若惜试了数次未果,便被他强硬拉着走了好几条街。

等到他终于停下松开手,她看去的眼神已经快要杀人了!

知道她最讨厌被人强迫,赵明安不等她发作或者甩手走人便抢先道:“你不想知道裴彦书整日与林晚晴在一起做什么吗?”

先发制人起了作用,瞪着他的眼睛明显晃了下神,但她很快便恢复常态不客气道:“不想!你少管闲事!”

赵明安知道她是真的动气了,她平素虽然总板着脸但甚少出言训斥别人,不过因此也更证实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不是吗?——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如此在意掩饰?

“若惜!”他强拽着她胳膊,将已经转头走人的她又扭了回来,卫若惜被他几次三番如此拉拽,火气也上来了,使出浑身力气杵着不动,与他在大街上僵持起来。

僵持了足够久,久到渐渐都有好奇的路人围观过来了,卫若惜见他脸色严肃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终于深吸了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要说,我要你自己看!”

“看什么!”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弄得火冒三丈,但是未免沦为众人围观的好戏,还是强忍怒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着几丈开外街道对面一处新开的铺子,咋一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卫若惜看得更仔细些,当目光掠过那商铺簇新的门匾上熟悉的狂草时,眼中陡然闪过一丝讶色。这字体太有特色,很难不认得。当初是冬雪缠着那人写了挂在保生堂外的,她每每看了都觉得轻浮妖冶,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是此时,不再用作医馆的题字,配上面前这“美人轩”三个字,倒另生出一股子别样的韵味来。

美人轩……与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林姑娘的铺子,裴兄这些日子以来便是在这处帮忙的。”

她闻言面上再难掩惊讶之色,因为太了解裴彦书,同样十分熟悉他的理论——做生意是下等人的工作!与此相比,连林晚晴一个官家小姐抛头露面地开铺子竟也显得不是那么匪夷所思了。

赵明安紧紧盯着卫若惜面上神色,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丝的情绪波动。她由生气转为惊讶,再是隐忍的一些什么,太过复杂无法探究,最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若有所悟。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他要她看的,与她想告诉冬雪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她摇头,坦诚道:“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他应当告知的人,也不是她吧?裴彦书的喜好,与她有什么关系。

赵明安出乎意料道:“你刚才问冬雪,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其实,她说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微妙到……或许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正的心意到底是什么。可是,如果当你看到他对待另一个女子的独特,看到他愿意为了她前所未有地改变,看到他们在一起旁若无人的亲密时,心中会有一丝莫名的不悦,别扭,酸涩,甚而怒气。那样,你其实原是喜欢他的。”

卫若惜原本只是无动于衷地听着,却听他越说越不对劲,她慢慢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起来,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根本不明白,心头有一股怒火叫嚣着快让他住嘴,可转瞬又想,她为何要让他住嘴?他爱胡说八道关她什么事?……他到底在说谁!

她不是傻子!他把她带过来看裴彦书和林晚晴又说这么一堆连篇鬼话!可是……她凭什么要对号入座?他又凭什么信口胡绉!

她强抑心头不明缘由的焦躁,不看他地冷道:“你说够了没?”她忙得很,没时间听他鬼扯!

“如果无意识的感情被揭穿,并不是无动于衷地觉得荒谬而已,而是混沌,生气,难以置信,下意识想要逃避。那么,你喜欢他。”

她为何要留在这里继续陪他发疯?!

她愤怒地走了几大步,仍是无可避免地清楚听见他在背后的叹息声:

“卫若惜,你喜欢裴彦书。难道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吗?”

她终于停下,愤然转身。淬着烈焰的眸子狠狠盯着他,半晌冷笑道:“赵明安,你不是不希望我跟赵冬雪为情相争吗!”那日在湖畔,他言词切切地握着她手,若惜,我不希望你们喜欢上同一个人,因为不愿意看到其中任何一个人伤心!

话一出口,便连若惜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何时将这话记得如此清楚?又为何要现在这样说!这不过是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假设!

但是她忽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嘴,继续讽笑道:“你说的话为何前后矛盾呢?”

赵明安摇头,慢慢走上前:“若惜,我的承诺从来未变过。在我心中,你的幸福始终与冬雪同样重要。”

看他走过来要握她手,她原本不愿,可是他的眼神太过真诚。与上次在河畔时一样,一样的温和真诚。她竟没有避开。

他是拿真心待她的,即使当初不明真相时存了一些小小的私心,可是,当她的幸福就在眼前时,他如何忍心破坏?

不仅不会破坏,甚至必定,推她一步去成全。

握着她手的另一双手,宽大温暖,“若惜,我帮不了冬雪。我无法勉强裴公子去喜欢一个人。可是,你与她不同,你的幸福近在咫尺,不要因为不敢面对而错过。”

她不懂。真的听不懂。

可以感觉到掌下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他柔声继续道:“我先前骗了你。这铺子并不是林家小姐一个人的。裴兄其实也有份。而他开这间铺子,也并不是为了林家小姐。而是因为,他不想让一个人看不起,他想证明给她看,自己并不是没有目标没有梦想,象蛀虫一样毫无意义。”

卫若惜猛的抬起头,眼中震惊一览无遗。是……这样的吗?!

……难怪那日在府中,他会认真问她,是不是看不起他。原来,她发脾气的那番说辞,他竟一直耿耿于怀?

“在意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愿意为了她做违背心意的改变,这,也是喜欢的一种。”

若惜慢慢地,艰难地消化完他这最后一句话,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过了良久,她才重新有了反应。挥手推开赵明安……落荒而逃。

小的时候,她讨厌他的嚣张,任性,臭美,坏脾气。两人老是吵架斗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他气得不顾形象地跳脚。

再然后,不知不觉慢慢长大。她接触的病人越来越多,他身边的少女也越来越多。她才渐渐发现,原来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喜欢玩乐享受,她却立志救死扶伤。

于是,在她有心的避让下,从吵吵闹闹的对立与亲昵,到互不干涉的漠视与疏离。这几年来,若是没有他的特意维系,两人恐怕早已渐行渐远。

他们之间,冷漠的是她,疏远的也是她。

可是,原来,她是喜欢他的?她竟是喜欢他的?!

为何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卫若惜像游魂一样晃荡回丞相府,然后直接回房一头栽进床里……真希望,自己的脑袋也能变成这一堆棉花……

想得头疼,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捶门声,她拿手捂住耳朵,嘟囔了一声继续睡。

“开门!若惜!开门!”噪音持续升级,直到把府内的闲杂人等都吸引了过来,打头的李管家急得挤出了一脸的皱纹:“我的大少爷啊!你这是做什么呀?”他再闹下去,换门板事小,隔壁府的人还以为他们府里出了命案呢!

裴彦书暴跳如雷:“你还罗索什么!还不帮我敲!”

李管家郁闷,认命地上前,边敲边叫道:“若惜小姐,开门啊。”

裴彦书向后一瞥眼,赶来的家丁顿时都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住了,“你们还不一起来敲!”

众人于是排成一排,边敲边叫:“若惜小姐,开门啊!”

“大声点!”

……

“整齐点!”

……

大家一边敲一边心里都在想,若惜小姐又哪里得罪大少爷了?一个就躲在房里不出来,一个就死活要把人逼出来。

李管家也在盘算着,要不要派人去兵部通知彦东少爷?要不待会儿万一打起来的话,他拼着老命也不一定拦得住啊。

众人正在胡乱猜测,门忽然静静打开了。震耳欲聋的砸门声戛然而止,卫若惜脸色不善地立在门后。

冰冷的视线扫过众人,准确地落在罪魁祸首身上。

裴彦书看见她出来,气势立时先去了一大半,刚开口道:“若惜,我听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她冷冷打断,毫不给面子地“砰”一声又关上门!

廿肆

第二日。纠结了一夜的卫若惜对两个字很敏感。

一早时。一家人围在桌边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