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再得到关于她的消息,便是说她死了,在坐船横渡红海的时候。据港口的人说,他们那天出海时还风平浪静的,没有一点风雨欲来的征兆,但没想到不出半天,一直很平静的红海突然间就发作了,掀起几十年不遇的巨大风暴,轻易将这支整十艘的船队拍入海底。

这消息传到尼尼微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半月有余,直到后来辛伽专门派遣了使者去利比亚慰问,才证实了这消息的真实性。于是,这场几乎已经快要成型的联姻就此草草终结。

常常的,当辛伽和他那位始终头蒙着纱丽的王后不在的时候,宫里人会拿这场灾难打开话题解闷。

宫廷生活通常是寂寞而乏味的,所以这种难得一遇的灾难一经发掘,短短几天就被人把全部过程给挖得一滴不漏。包括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包括公主在船上最后的情形,包括那批船队究竟沉没在红海哪一处角落…听的人有滋有味,说的人绘声绘色,就好象他们都曾在那个船队里头待过多久似的。只不过从这头听来的东西,到那一头就变了个样,所以谁都说不清楚谁说的东西才是最接近事实。

零零总总,各式各样。

而其中被传得最离奇的传闻,应该就是仅在年轻宫女间偷偷流传着…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每次听着她们悄声谈起的时候,苏苏想,有时候人的想象力是挺可怕的,因为它善于制造,并且慢慢让你相信她们造出来的东西是真实的。

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那位年轻王后平时的深居简出,她的身份,她即使不说话时都隐隐逼人的那份莫测深讳的气息,所以她让她的下人们,尤其是年轻的下人们感到恐惧。更包括以前关于她的一些传闻,于是很多人都悄悄在猜测,公主尤丽的死,同这位年轻而沉默的王后,可能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她们说雅塔丽娅会巫术,当然,是用那种非常隐讳的说法。

雅塔丽娅作为王后,又是这个国家的大祭祀,所以她拥有代表神为整个亚述祈福的资格和能力。于是有人认为她拥有那种神圣力量的同时,必然还包括某些强大却又相对黑暗的东西,比如巫术和诅咒。

雅塔丽娅十四岁就嫁给了辛伽,但至今没有生育,而辛伽也一直没有续娶侧室,这不正常。要知道作为亚述的霸主,辛伽的父亲最多时曾拥有247名妻子。况且辛伽现在是那么的年轻,而她又长得…

不正常,就等于不寻常。

雅塔丽娅不是个寻常的女人。

于是当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公主如此积极高调地表现出要成为辛伽第二个妻,于是她遇到了红海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大风暴。

顺理成章。

少女们非凡的联想力。

只是苏苏想,如果人可以控制自然,那么还要神做什么。

“我美吗!!”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道尖锐的声音,还有那道同他身体纠缠在一起的曼妙身影…

胸口兀地一阵巨痛。像是一枚针尖一瞬间扎进心脏,又在里面最柔软敏感的部位拉扯出一道纤细的神经。

苏苏张开口试图吸进一口气。

才一用力,耳朵里突然猛地又回荡出另一道尖锐的声音:“鬼!!鬼啊——!”

“嘭!”从椅子跪落到地上,苏苏一只手用力抓着左边的胸口。

心脏疼得厉害,透不过气来的疼,她甚至无法直起自己的腰。手朝一边摸索着,试图找个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旁的藤椅却因为她手指的痉挛啪地摔倒在地上。

她的身体紧跟着扑倒在地。

“要我…王…要我好吗…”

窒息。

心脏尖锐地疼痛,苏苏用力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口氧气。

一些唾液从嘴角边留了出来,感觉得到,但无法控制。她仓皇环顾着这片隐匿在后宫和阳光下的花园。

寂静,空无一人。

手和脚的感觉消失了,苏苏眼睁睁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底下发疯一样地颤抖。

心脏疼得更加厉害,无法平复的疼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嘎——!!”头顶陡然一声粗嘎的尖叫。

一大口氧气瞬间冲入咽喉,呛得苏苏一阵剧烈的咳嗽。心脏上的疼痛忽然间便消失了,随之而来虚脱般的轻松,苏苏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头顶上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灰鸟。

毛色凌乱肮脏,像一大团破烂的碎布,碎布里挤出一条细长的脖子,架着一只没几根毛的秃脑袋随着动作一伸一缩,丑陋得让人觉得可笑。

却偏偏在抖开一双翅膀的时候,飞翔得比苍鹰还要霸道和优雅。

“小秃…”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发出这一点嘶哑的声音。

失踪了那么久,她以为这只野鸟应该已经飞回属于它自己的地方了。

“嘎…”像是回答,一声轻鸣,大鸟拍打着翅膀轻轻降落到她身边,低头赌气般啄了啄她满是汗水的额角。

突然它全身的毛猛地膨胀了开来。在一片阴影悄无声息覆盖住他们两个的瞬间,一道利光从眼底直射而出:“噶!”

尖叫声嘎然而止,因着一只手把它的啄轻轻摁住。然后,那双低垂下来的目光转向苏苏:“你,没事吧。”

苏苏迅速起身。

望着眼前这张突然出现的陌生的脸,下意识回了句:“你是谁。”

“我?”手松,得到自由的小秃一溜烟扑进了边上的灌木丛。随之而来一阵混乱的扑腾,直到声音伴着纷落的羽毛消失在那些密集的枝叶里,那个男人站起身,摊开手掌拍了拍:“你是苏苏?”

灰色的长发,灰色的眼睛,他整个人像块安静的烟水晶,淡淡的寂静,你却无法从他低垂的眼帘里看出一丝你试图想要看到的东西。

苏苏后退一步,因着他慢条斯理的靠近。抬头的时候苏苏看到了他隐在发丝下另外半张脸,如果不是那块醒目而扭曲的伤疤,他倒也美得干净剔透。

拳头大一块火烧出来的痕迹,像一块干枯不平的树皮牢牢依附在他白得玉片似的脸上,突兀而固执。

“你是谁。”苏苏又问。

看不透眼睛的人是让人为难而不安的,因为他会让你无所适从。苏苏看着他的眼睛,正如他专注安静地看着自己。他眼里有苏苏的目光和一丝笑,苏苏却在他微笑着的眼底里什么也找不到。

像只猫,不光是因为他无声无息的动作和他的表情。

“苏苏,”片刻,他开口,却是依旧没有回答苏苏的问话。随手拈住苏苏散在风里的发丝,缠在指尖上绕了绕:“辛伽对我说起过你。”

苏苏觉得头皮有点疼。

挺起脖子一拧,那几根头发就断了,飘飘扬扬在他指尖荡下,她总算在他眼里看到那么一点细微的表情。

表情一闪而逝,因为他低下了头,脸上居然还有点羞涩的样子:“别用那么美丽的眼睛看我好吗,这会让我自卑。”

苏苏愣了愣。

还没从他的话声中反应过来,却见他又把头抬起,伸出一只手,遮在那半张被火烧伤了的脸上。

“你更喜欢看着我哪一边。”他问。目光妖娆。

苏苏的右手颤了颤。

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始终都很柔和,就像他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苏苏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发冷,尤其是被掩去了一边,他另一边那只暗灰色的眸子仔细看着她眼睛的时候。

灰色,为什么会是灰色的眼睛,这么奇怪的颜色…

烟灰一样的色泽让人觉得很虚幻,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有点压抑。但压抑通常是不会令苏苏的右手颤抖的,所以她感觉有点迷惑。

所以当身后那道淡淡的声音忽然插入的时候,她毫无防备间吃了一惊。

“他们以为我把你藏起来了,曼迩拉缇。”那个声音道。伴着一丝熟悉的气息:“原来你在这儿。”

眼睛里的压抑感消失了,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面前男子暗灰色的眸子倏然移开,转而望向苏苏的背后。

及至看清来者,他莞尔一笑:“我在和你的宠物聊天,辛伽,可惜她似乎不太爱说话。”

“那是因为她明白她的主人是谁。”略带笑意的声音。苏苏目光闪了闪,沉默,因着话音落下的一瞬从身后将她脖颈缠绕的那双臂膀。

粗糙的拇指划过她的颈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刮得她一阵生疼。

“主人。呵呵…”径自从两人身旁走过,曼迩拉缇回头看了苏苏一眼:“很高兴见到你,苏苏。”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同游移在她脖颈上那个人冰冷的手指一样。

苏苏不语。

静静等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开她的身边,静静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小道尽头。而身后的人似乎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打算。

直到肩膀不耐地挣了挣,身子忽而一紧,辛伽原本环着她脖颈的臂膀,转而用力环住了她的腰。

“这几天跑去哪里了,苏苏。”

“一直都在这附近。”

“撒谎的孩子。”

“…也许是更远一些的地方。”

“呵…你真的很喜欢到处乱跑。怎么了,为什么这种表情,我不喜欢。”

她沉默。

头皮蓦地一紧。

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直到望见她的眼睛,辛伽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一阵颤栗。

长长的头发扫在脖子上,很痒,苏苏伸手试图推开他,用了力才发现,她的手根本是在抓着他的头发将他往自己嘴唇上压。

很紧很紧,就像舌头迫不及待滑进他嘴里争夺着那些被他掳走的呼吸。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心跳也是。

身后寂静小道上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王。”片刻一声通报在那阵脚步停止后传来,轻而突兀地打断了两人无声的纠缠。

呼吸声迅速静了下来。

手依旧缠着苏苏的身体,辛伽抬起头。

“荷卡内法大人刚刚回宫,求见王。”

荷卡内法…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苏苏怔。

荷卡内法…大人?

似乎有点耳熟的一个名字…哪里听见过,在哪里…

而背后随即一空。缠在身上的臂膀松开了,辛伽直起身整了整衣服,转身走向那名跪在地上头始终不曾抬起过的侍卫:“带他来见我,偏殿。”

“是。”

第二十三章

“说说你给我带来了些什么,”捻着发丝打量着跪在台阶上那个拘谨的男人。很瘦,眼角微微下垂,算得上是挺清秀的一个人,但也许因为之前所经受的一些过度的惊吓和折磨,他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老了将近十岁:“听说你这次收获颇大,荷卡内法。”

他的眼角抖了抖。这似乎是他每次开口前习惯的一个动作,比较容易让人反感的习惯,而他不这么做似乎就开不了口。然后他把头沉得更低,慢慢回答:“臣已经为王联络到了臣父亲的一名忠实旧属,他现在在底比斯,静候王的音讯。”

“哦…”发丝在指尖缠了几圈,抬起头,辛伽将话题轻轻一转:“听说了没有,两年没有泛滥的尼罗河,最近有涨潮的迹象了。”

“是,都在说,因为俄塞利斯的祈祷,所以神将重新赐予凯姆?特泥土和财富。”

“知道它原本两年没有泛滥的原因么。”

沉默。片刻,荷卡内法抬头小心看了看辛伽那双隐在阴影中的眼:“因为很多人都在猜测,奥拉西斯的母亲法农蒂迪丝,她莫名其妙的疯癫是被他这个当儿子的逼出来的。”

“哦?”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辛伽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但很多人都私下猜测,正是因为奥拉西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导致神的发怒,让凯姆?特两年得不到尼罗河富饶的土壤和干净的水。”

“不孝么…”嘴角轻扬,淡淡的眼神若有所思:“荷卡内法,谈谈你们的大神官,那位传说中的俄塞利斯。听说他是个近乎于神的男人,是不是。”

“这…”略一迟疑,荷卡内法再次低下头:“对他,臣也不是很清楚。除了父亲这种地位的官员同他有过接触,平时我们都是轻易见不到他的。只知道他身有残疾,但能预知许多不为人所知的东西。也确实有人这么说,他是个近乎于神的男人,听说,他可以和神对话。”

“说些世人皆知的东西,有价值吗。”掸了下扶手站起身,而台阶下的荷卡内法忍不住眼角再次一颤:“听说…听说俄塞利斯得了一种病,”

闻身,步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

“这病是他从小就有的,看遍名医都无法诊治,据说,这是神赐给他这种洞察未知的能力所索取的代价。除了身患残疾,他几乎是长年卧病在床,特别是到了尼罗河水泛滥的季节,他的病发作得尤其厉害。”

说到这里,他抬头朝辛伽看了一眼。辛伽的目光重新转向他:“说下去。”

“而只有大绿海的风可以让他的病得到缓解,所以每到尼罗河水泛滥的季节,孟菲斯必然会等到一名神秘贵客的光顾。他总是静静地来,静静地离开,每次住在塞拉皮斯神庙的最深处,不得到特别准许,每到那个时节,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那座神庙。”

“这么说…”

“虽然已有两年没有来过孟菲斯,但今年尼罗河泛滥,他的压力势必减轻,所以臣想,即使俄塞利斯不愿意,奥拉西斯怕是也会强迫他这唯一的兄弟去调养身体。而且,这次怕是他有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目光轻闪,辛伽俯下身望着他:“什么理由。”

他的眼角再次一抽。下意识避开辛伽的目光,低声道:“大约…已经快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吧,或许更早一些,孟菲斯境内散播开了一种疾病。”

“什么病。”

“不知道…刚开始,我们以为只是因为尼罗河停止泛滥而从变脏的河水里感染到的大腹症。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它类似大腹症,但从感染到发作,远比大腹症更迅速和凶猛。一些边远地区的平民死于这种病症,迫于我父亲的一些计划,这些消息一直被压着没有公布出来。直到后来奥拉西斯的军队攻进孟菲斯,因这病而死的人已经不下百余人,而贫民区的人数甚至还没有人认真计算过。”

“瘟疫?”

“是,不知道名的瘟疫。”

直起身,嘴角再次微微扬起:“有意思…奥拉西斯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

“可能会有那么一点感觉,但并不清楚这个影响,因为直到我逃离孟菲斯,那里的主城还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呵呵…原来如此…”拍拍他的肩:“我亲爱的荷卡内法,说说看,当奥拉西斯离开了俄塞利斯,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就像手臂离开了手。”

“手臂离开了手…”眼底一道暗光流过:“力量还在,但发散的余地却小了很多,是不是这样,奥拉西斯…”

从偏殿出来,全身上下的麻痒才平息了下来。

那种从毛孔渗透到心底的感觉。

如果说当初觐见奥拉西斯的时候那个坐在底比斯金色王座上的男人给他的感觉是无形的压力,那么眼下这一身白衣有着张妖精一样美丽的脸的男人,他只是不动声色坐悠闲地坐在那里,却让自己恐惧得近乎窒息。

其实辛伽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表示,从那片漆黑的地狱般的地方将自己释放出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始终是温文有礼的,仿佛自己不是他捉来的敌国俘虏,而是一个常年追随着他的普通下属。只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脸上那种淡淡的笑容时自己就开始无法控制地发冷了,那种深到骨髓的冷,仿佛每一次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静静看着自己,随时随地会凭一时兴起将自己一口咬碎的野兽。

思忖着,走道里一阵风吹过,荷卡内法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搓了搓汗湿的手朝宫殿大门外跨了出去,没走几步,冷不防一种奇怪的感觉蓦地从背脊直撞进身体,随之而起一阵不安蠕动的感觉,他颤了颤,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瞥了一眼。

随即一怔。

他看到一个女人,海藻似一头黑色长发散在脑后,身上是普通侍女的长裙,靠着石柱站在偏殿外不远处那个花园的角落里,侧头看着他,安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偏殿门前守着的侍卫却像没有看到她一般,一动不动站在远地,目不斜视。

又仔细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这张脸相当面熟。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