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他的目光,那个女子朝他扬了扬眉:“荷卡内法大人,好久不见。”

荷卡内法身子一震。

在她直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的当口,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拥挤的拍卖场,那个眼睛里闪着奇怪光芒,差点一刀将他的腿扎透的女奴…

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自禁后退一步,因着她和他的距离此时只剩下不过数步之遥。

而那个女子同时停下了脚步。轻轻捻着自己的长发,她看着他,而这眼神不知为什么让他想起刚才坐在偏殿里的辛伽。

一样的感觉,只是眼神一个碰触,就让人后背发麻的感觉…荷卡内法下意识看向那些侍卫,而侍卫依旧目不斜视望着面前花园,仿佛对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一幕、这僵峙中的男女二人视若无睹。

手指有点冷,他咽了咽口水,脸上挤出一丝笑:“…是你,你被卖来亚述了?”

“卖?”目光轻闪,那女子低头想了想,笑笑:“是啊,托你的福,我被卖到这里来了。”

“…过得怎么样…”

“你看到了,就这样。”

“还不错,不错…”匆匆敷衍了几句转过身正打算立刻从她身边离开,冷不防肩膀被她轻轻一拍:“大人,背叛的滋味可好。”

心脏骤地一紧。

一股血直冲上头顶,他猛转过头,涨红着一张脸低吼:“你在胡说些…”

未完的话音在她淡淡的目光里消失得很快,就像刚才突然之间拔高起来时的冲动。荷卡内法忽然有种泄了气般的疲软,因为他看到她身后那些侍卫朝他投来的目光,目光是漠然的,透着些不耐。

看一个主人对你的在意度,其实只需要看看他手下人对你的态度。

他已经不是孟菲斯的荷卡内法了,而她…

她始终是奇怪的,奇怪得虽然穿着侍女的衣服,却让他能感觉到待在辛伽身边时所感觉到的无形恐惧。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荷卡内法脑子里的念头风车般转着,而那女子却一转身,自顾着慢慢离开。只丢下轻轻一句话在风里悠悠然转着,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凭地让他身上渗出一层冷汗:“背叛让人恶心,荷卡内法。”

声音很好听,她的背影非常的美。

为什么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会让人怕得全身忍不住想发抖。

她到底是什么人…

而他为什么要害怕…

只是一句话而已,荷卡内法…

可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怕…

踉踉跄跄紧走了几步,绕过偏殿的墙角看到了出这片园子的门,再回过头,那女子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一大团烟一样的绿色,密密层层覆盖在宫殿周围的墙角边。

荷卡内法轻轻吁了口气。扶着墙站了会儿,心脏还是跳得很急,从偏殿到现在,一刻没有放缓过。该死的…

两名侍女从道旁经过,见到他时微微一愣,及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相视一笑,掩着嘴从他面前迅速里去。荷卡内法觉得脸烧得发烫,从小到大,他何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如果不是奥拉西斯。

他想。恨恨的。那个男人只是这么轻轻动了下手指,他父亲积累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就毁了,而他的人生也就这么毁了,弹指刹那。背叛国家,谁想,这种将自己和自己这一族彻底毁了的举措。如果说他父亲现在是得到了他妄图取得并不属于他的东西的代价,那么他有一天也要让那个叫做奥拉西斯的男人尝一尝被毁灭的代价,反正他已经毁了,而现在所做也不过是毁得彻底和不彻底这一区别罢了。

思忖间,忽然感觉背上有点发痒,还有点凉滑的感觉顺着脊梁一路而下,缓缓的,以至刚才一直没有感觉出来。直到风吹在身上感觉到了温度,那种痒的感觉更强烈了点,他反手朝背上搔了搔。

突然脸色一变。

仔细摸索了一下然后把那只手慢慢伸到眼前,摊开,继而一声不吭跌倒在了地上。

倒地的时候整个人是匍匐着的,手心朝上,一手心鲜红的湿漉,背上也是,大片的血,不知从背的哪一个部位奔涌出来,迅速将那片地方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头撞到地面的时候,他张了张口试图发出点声音,但没有成功。四周很安静,风吹过宫墙边那些柔软的植物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一个人都没有。

一道薄幕,背后的火光投着一抹细巧的身影随着曲声在幕上缓缓扭动,像条盘横吐信的蛇。曲子也是特别的,一点点弦音,掺着些铃铛琳琅脆响,让人不由自主想到那些沙漠里候着食物的响尾。

“亚述还真是个出美女的地方,辛伽。”转过头,烟灰色的发下那半张伤痕累累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喜欢么,喜欢的话晚些时候就让人把她给你送来。”

“可我对你的美更感兴趣一些。”话音落,意识到辛伽隔着座位投到自己脸上的视线,曼迩拉缇垂下头,轻轻一笑:“别这么看着我的脸,你知道我不喜欢。”

嘴角牵了牵。没有任何表示,辛伽的目光移回到那道薄幕上,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听说你要把赛拉薇送去底比斯。”

“有没有人夸过你嗅觉总是特别灵敏。”

笑,不以为意:“对那个男人的事情,多多少少,我总是特别的感点兴趣。”

“真叫人嫉妒呢…辛伽,几时能让你也对我这么感点兴趣。”

“等我看上安纳托利亚的那一天吧。”拈发,不动声色看着那男人略带夸张地叹了口气:“真会伤人心…”

“那么你呢,曼迩拉缇。”

“我?”

“谁不知道,赫梯王曼迩拉缇对他唯一的姐姐一向是视若珍宝的,连珍宝都能拱手相送的人,曼迩拉缇,你和我,我们谁比谁对他更感兴趣。”话音落,似乎对他脸上稍纵即逝一丝尴尬视而不见,辛伽将酒杯放到桌子上,抬手拍了拍。

薄幕后的火随即熄了,连同那道曼妙的身影。片刻那些乐师和舞伎从里面鱼贯而出,朝偏门退了出去,诺大一个厅瞬间静了下来,只留一些烟在熏炉周围缓缓缠绕着,像刚才那舞伎投诸在薄幕上妖娆的身影。

“知道么,巴比伦尼亚的使者同俄塞利斯会过面了。”

“知道,听说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包括最近的叙利亚和利比亚,而叙利亚是比较出乎我意料的。”

“为什么。”端起酒杯在手中轻轻晃动,辛伽看着自己被那层包裹在琉璃中的液体染红的手指。

“你知道,”侧眸,眼波流转:“一些我想要的东西,也是奥拉西斯想要的。”

“锡道掌控权吗…”抿了口酒润了润唇,目光转向曼迩拉缇。

而他不语。只是微微笑着,手指若有所思刮搔着脸上那块僵硬的结痂。

谁都知道叙利亚的位置扼“锡道”要冲,掌握了它就等于掌控了海陆商队贸易枢纽,所以很久以来,一直是周边强国所觊觎的地方,尤其是对于赫梯和凯姆?特。早就百年前,凯姆?特就对其发动了大大小小多次征服战,而后的几十年因为内战而停止对其侵略,但也因此,曾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叙利亚南起大马士革等区域被赫梯所占领。

直到现在,虽然表面维持着三国间和平的现象,但叙利亚从骨子里对这两个国家都是警惕万分的。

“听说,奥拉西斯把他的妹妹送给了叙利亚王作为他第二十六任妃子。”说完这话,辛伽一动不动看着曼迩拉缇的眼睛。

而他那双灰色的眸子依旧淡淡的,不动声色:“凯姆?特王室的公主极少外嫁,何况是去当妾。”

“你对奥拉西斯了解多少。”

沉默。而同时门外侍卫通报的声音突然响起:“王,森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曼迩拉缇忽然倾身向前,伸指在他鼻下拂过。

辛伽神色一滞。及至望见他手指上那抹殷红的液体,嘴角牵了牵:“失礼了。”

而一旁随即有伶俐的侍女匆匆过来,拿出随身带的手巾递到辛伽面前。他接过,按在自己的鼻下,再抬眼,眼底一丝浅笑:“真麻烦呢,是不是,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让我出丑一下。”

“还没好,你的病?”

“看来是这样。”

曼迩拉缇看了他一眼。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道身影从门外进入,走到辛伽身边单膝跪下:“王。”

“回来了?”目光转向这名跪在自己身旁的黑衣男子,带着点愉悦的表情:“比我预想得快,那边事情办得怎样了。”

“很顺利。”

“看样子我们的条件迪琉斯还满意。”

“的确。他让我转告王,随时听候王的安排。”

点头。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辛伽漫不经心问了一句:“这些天,你有没有在那里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微怔,想了想,森道:“一到孟菲斯,就忙于同迪琉斯的谈判,所以也没有留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王指的是…”

摆摆手:“我知道了。”

“此外,关于那个红发女子…”

“这一路你很累了吧,”话音未落,随即被辛伽出声打断:“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详谈。”

“是。”

起身正要离开,想了想,站定脚步:“王,听说荷卡内法被人刺杀了。”

抬眼:“对,昨天。”

“谁干的。”

目光轻闪,手指从嘴唇上拂过,艳红的嘴角随即轻轻扬起:“这个嘛,还没查出来。”

“那么王让他办的事…”

抬手,扬起一根指朝森嘴唇的方向点了点,他笑:“别担心,森,这点你不用担心。”

森沉默。朝一旁的曼迩拉缇看了一眼,转身径自离去。

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外,曼迩拉缇开口:“他是哪国的人。”

“你说森?他么,”起身,丢开捏在手里那块粘着星点血痕的手巾,懒懒伸了个腰:“捡来的孩子,不需要什么国籍。”

“可信?”

垂眸,看着他的眼睛:“可用而已。”

“那么那个女孩呢。”

“谁。”微微一愣。

曼迩拉缇笑:“苏苏。”

“你问她做什么。”片刻的滞缓,他问。

“没有感觉到吗,辛伽,苏苏和你的这位森,他们似乎是一个种族的人。”

不语,辛伽看着他。

“那么她是什么。也是可用而已?”

依旧不语。嘴角边一丝笑容淡淡的,同往常一样。

“其实,昨天我不小心看到她和那个凯姆?特人说了几句话。”

挑眉。

“后来那个凯姆?特人就死了。”

“当然我并不是说人是她杀的,毕竟,她只是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如果说话就能杀人,那岂不是神?”说到这里,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忍不住笑了笑,而话音就此停住,因着辛伽注视着他的眼神。他看不透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此时有着些什么,那种安静而美丽的深邃,就像第一次见到时的感觉一样。

令人怀念的感觉,于是脸上的笑容更甚。

“你想说什么,曼迩拉缇。”辛伽问。声音和他嘴角的笑容一样的淡。

“我想说…”顿了顿,依旧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很认真:“我对这姑娘有点兴趣。”

沉默,眼里的笑意却在加深。

“她真是个尤物,不是吗。”同样加深了眼里的笑意,曼迩拉缇在他的目光下靠着椅背舒展着自己一双修长的腿。

辛伽点头。

然后听见曼迩拉缇继续开口:“所以我喜欢,辛伽,我真喜欢。晚些时候可不可以让人把她给我送过来。”

第二十四章

门那头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之前那阵让他感到窒息的咳嗽声过后。少年朝门缝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把手里的无花果粉倒进药里。

到底还是起作用了。他想。

最近镇里热病流传得厉害,一度药成了紧缺的物品,这点点无花果粉还是他用母亲陪嫁的金镯子和颈环才换来的,听说它治疗咳嗽效果很好,但因为是从很远的国家运来的,所以昂贵得只有贵族才买得起。

而现在它已经是连贵族都难以买到的东西,因为自从热病传染开来后,这种药已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抢购一空。商人无法去进货,边境封锁了,听说是为了防止什么国家的侵略,所有居住在孟菲斯的人一律不得进出。

现在唯一有货的地方应该是城里,但城里不让通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听说已经有贵族去闹了,但闹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也不知道城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这自然不是少年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够操心的事,他只知道他的妈妈吃了药后今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咳嗽了,这是个好现象。

“妈,喝药了。”推门进屋,手里小心翼翼端着盛满药的碗。一路走到床边,把盖在他妈妈身上的毯子轻轻掀开一角:“妈,喝…”

“乒!”话音未落,碗突然从手里跌落,砸在地上,浓稠的液体飞溅了一地。

而少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直愣愣盯着床上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两只眼睛由惊讶到恐惧,嘴唇一阵颤抖,猛转身朝门外冲去:“尼安克!!尼安克!!来人啊救命啊”

床上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静躺着,一手抓着胸,一手抓着枕头。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发青,脸庞上遍布着一些水疱似的东西,成熟的水果似的破开着,从里面稍稍渗出些清色的液体。

她的嘴张得很开,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试图用力把肺部某些难以忍受的感觉咳出去。两只眼睛睁开着,直直看着头顶破旧的天花板,缩小的瞳孔里没有半点生命的光泽。

“塔卡什的遗孀也死了?”卷起手里的文件,塞涅卡看着跪在脚边的部下。

“是的,大人。”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皱了皱眉。

“二十三个。”

塞涅卡一阵沉默:“还没控制住吗…但我已经派去了最好的医师。”

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很难,大人。听说连刚派去的席索尔斯大人他也被…”

“到底是什么病,来势那么凶猛。”

“大人,”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听说吉萨等地区也出现了类似的病症。”

眉峰一挑:“祭司团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啪!”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身边的部下肩膀为之一颤。抬头望向他,而塞涅卡的脸色依旧是平静的,只是微微透出一丝红:“法拉木。”

“是,大人。”

“明天去神庙,带着我的印,就说塞涅卡求见迪琉斯大神官,请他务必安排时间见面。”

“是!”